「難道你對人性,從來就沒有過奢望?」「有過覺得你會愛我」

第一章

日子每天都是這樣過,不需要期待也不需要驚喜。

——司芃日記

二零一六年初夏 S市永寧街

總是下午兩點剛過,蔡昆和盛姐就躲進員工休息室。午餐點已經過了,店裡一時半會不會來客。新來的服務生小關倒挺勤快,忙著清洗咖啡機和案臺。她才十八歲,高中剛畢業,這是她第一份工。雖然才掙兩千多一個月,也理所應當要熱忱些。

司芃沒有午休的習慣。只要店裡不忙,她通常會站在窗前,望著眼前的斜坡發呆。要是天氣不悶不熱,她還會拿壺綠茶,坐在店外的藤條椅上。

小關笑著說:“芃姐,你怎麼不給自己泡杯咖啡呢?”她朝街道對面努嘴,“只要街對面那個帥哥一來,你總是親自做。”

司芃翹起右邊嘴角,卻不帶笑意:“咖啡是店裡的,又不是我自己的,”她拿起水壺,晃動裡面的茶葉,“這個才是我的。”

小關聳聳鼻子:“咱們老闆又不來,這店裡還不是你做主麼?”

司芃不再搭話。十八歲女孩的故作老練,還讓人討厭不起來。

聊天聊斷了,小關回到店內。就算她是新人乍到,對店長的行事作風,也有幾分瞭解。她不像個店長,起碼不像旁邊茶館、或是日料店的店長熱絡有責任心。工作上的事她也交代也吩咐,但底下人做得好還是不好,她好像也無所謂。

還有,除了同客人聊兩句,她也不愛和店裡的同事聊天。無聊的時間偏偏又這麼多,全用來發呆,想想都覺得浪費。

她悄悄問過盛姐:“咱們芃姐可是喜歡那位帥哥?”

年輕少女的眼裡,這條破舊安靜的坡街有什麼好看的。從街頭的廣場到街尾的榕樹,掃一眼不過五秒鐘功夫。她來了一個月,也快和這街邊蒙了灰的樹木一樣,了無新意。

想來想去,也就只有那個來過幾次的帥哥,能提振一下少女萎靡的心情。

人在一起久了,說不出是誰感染了誰。三十來歲的盛姐更是夏睏乏力的模樣:“你事情做好了?”

“難道你對人性,從來就沒有過奢望?”“有過覺得你會愛我”

小關點頭,她負責收銀、打掃和店面服務,此刻沒有客人,其餘的全都幹得妥妥當當。盛姐斜眼看著一簾之隔的廚房,眼尾挑得比司芃更高:“碟子洗了嗎?”

春節剛過,咖啡店就不再只賣咖啡,也做一點簡餐,貼補費用。

小關哦了一聲,廚房可不是她的負責區域。但她敢怒不敢言,乖乖進去了。

盛姐在背後再添一句:“我還真沒見過長相好又心思不泛的小女孩,一天到晚琢磨這些有什麼用?還不如多洗一個碗多拖一次地,來得實在。”

小關聽見了也不敢言語,悶悶地洗碗出來,又悶悶地把店裡所有的桌椅擦拭一遍。

盛姐立夠威了,這才招呼她:“夠乾淨了,過來歇會吧。”

小關過去。盛姐挑起下巴讓她看店外。店外無人,只有司芃。

她穿太過寬鬆的黑色T恤,下襬被圍裙捆在腰間,腰胯的曲線裹得極好,顯得兩條腿更長更細。站久了她換個姿勢,斜肩送胯,靠在木柵欄做的花架上。太陽底下花卉當中,頗有時尚雜誌裡的形銷骨立之感。

同是女人,小關也不得不承認,司芃高挑且瘦,是個標準的衣架子。同是工作服,偏偏只有她穿出了高級的質感。只是站得這麼隨意跋扈,怎麼看都不像是個受過正規培訓,站在店外迎客的咖啡店員工。

除去這瘦得能當模特的身材,司芃的皮膚還白得驚人。不是緊緻水嫩的白,而是通透脆弱的白,像是大病初癒後的病容。有次小關無意間湊近,發現她不曾化妝,蒼白的皮膚下埋著豐富的毛細血管,織成的網絡清晰可見。

明明是個缺點,哪有女人願意這張臉如此薄弱不堪。可它們在司芃臉上,配上那深邃空洞的眼眶,便中和那白得不帶血色的瓷娃娃氣質。

於是,她的脆弱和哀傷好像都有了人氣,會讓人不自覺就動了心。

盛姐瞅她一眼:“也難怪你會奇怪。她這樣無所事事地看這條街,可不是你心心念唸的那位帥哥出現後才幹的事。她來店裡上班第一天,便這麼看了。你說她看什麼呢?街道?風景?房子?還是人?”她的話說著說著,也變成自言自語,“你說什麼東西經得起這麼看,一看看四年?誰也不曉得。”

小關聽懂了,又沒聽懂。她常覺得司芃眼神裡的空洞,不像個只比她大四歲的姐姐,二十二歲的女孩子不該對這個世界這麼意興闌珊。

那麼盛姐姐臉上的滄桑,是實實在在要比她的年齡大上許多。

蔡昆一直抱著他那兩坨碩大的肱二頭肌,看手機上的健身視頻,他練得已經夠壯了。偶爾他抬眼看窗外的人,接的話也很玄乎:“也許她真的什麼也沒看,就只是想一個人待著。”

小關心想,八卦不是這樣聊的啊。還是說,這裡的人心和店裡的空氣一樣稀薄,連臆想腹誹都無生存之地。

盛姐點頭:“有可能啊。什麼樣的事都有可能。”她喝多了茶要上洗手間,推開凳子時忍不住多說一句:“小關,你知道司芃和老闆是什麼關係?”

果真還是有秘密啊,小關臉上卻是天真的迷惑:“不知道啊。”

蔡昆抬頭,給盛姐一記白眼,她的話到嘴邊只好又打個轉嚥下去。“不知道,不知道就好好幹活。司芃的事不是你能操心上的。”

店裡沒客人時,司芃從不理會店裡面的事,哪怕她知道他們在說她。她想,有些人要沒點好奇心,日子也未免太難過了。

四年過去了,時間又緩緩地回到她剛來時的初夏。睏倦的風掃過街面,不留神被大榕樹伸出的萬千枝條給裹住了。街面上都是午後小睡的安寧。

這條街真是越來越靜,靜到她要去追著風看。

這是S市及其普通的一條東西向老街,全長不過三百米。三年前它連街名都沒有。

它原先只是沙南片區(隸屬S市靈芝區)大片城中村裡的村路。它的南側先被拆遷,蓋了商品房。為了以示和城中村的區隔,新蓋的商品房小區主動向內退了幾米,把原來狹窄的村路拓寬到如今的雙向兩車道。

司芃所在的咖啡店“舊日時光”,便在這些林立高樓的裙樓商鋪裡。

街道拓寬了,交通卻沒有變得更順暢。這裡是附近居民停車的便利之所,不用交停車費,也不用擔心違停罰款。兩車道中有一條道永遠停滿車,剩一條道供車流進出,秩序比當初的村路還不如。早晚上下班的高峰期,鳴笛和吵鬧不斷。兩側臨街的居民投訴了好多年,這條街才被納入正式管理。

一日,司芃看著一夥人在路邊挖坑,豎了個藍底白字的路牌,才後知後覺地知道,她口中的老街有了名字——永寧街。

因為違停,永寧街喧囂了四五年,後來也慢慢沉寂下去了。

街道北側的那片城中村,許多人翹首企盼著拆遷。拆遷終於來了。雖然開發商的談判進展緩慢,許多人還是歡欣鼓舞地搬出去。有漂亮的公寓可以住,為什麼還要流連這些破敗不堪的老房子呢?

管理日漸混亂,連租戶也搬走許多了。

“舊日時光”咖啡店有一臺彩電,便是它的老闆陳龍遷去漂亮公寓時丟棄不要的。司芃讓蔡昆抬回來,裝在牆上。店裡不忙時他們也可以看看電視,打發點時間。

有天的本地新聞,詳細播報了定安村重啟的拆遷工作。它是沙南片區舊城改造中負隅抵抗的孤島。沒想拖上幾年,沒拖黃這個項目,反而趕上房價再度騰飛的好時點。

尚只簽了三分之二的協議,已造就二十個億萬富翁,一百八十七個千萬富翁。

盛姐和蔡昆連連咋舌,眼神望向街對面:“就他們?”還以為是鄉親是街坊,轉眼便是出手闊綽的土豪。滄海桑田,或許需要萬年的更迭。人世間的至富至窮,卻不過瞬間可達。

司芃也看到這則新聞。她只想,這兩百多個富翁的名單中有沒有盧奶奶呢?

盛姐也想到盧奶奶。“她怕是拆遷賠償款最少的那一戶。可惜了,她家才這麼點建築面積。你說帥哥是怎麼回事,既然這裡遲早要拆,何不早早把樓給推了,嘩啦啦地蓋個七八層,這樣一來,如今怕也是個億萬富翁了。”

她口中的帥哥和小關心心念唸的帥哥是同一個人。雖然近一年來,每個週日下午他都會探望他的奶奶,偶爾也在店裡喝杯咖啡會個朋友。但無言的時間居多,“舊日時光”裡也許只有司芃知道他姓甚名誰。

而說起違建,在定安村,卻是家家戶戶都存在的現象。

宅基地上的房屋,修了電梯上去,能蓋十到二十層。要是沒修電梯,也能蓋個七八層。

也不存在什麼建築規劃。樓與樓之間的空隙普遍很窄,有些不過二十釐米,僅夠一個瘦小的孩子側身而過。兩棟樓的租戶推窗相望,興許還能握個手,借個油鹽。

聽說,到拆遷賠償時,無論是否違建,只要房子蓋好落了頂入了夥,都會被視為歷史遺留問題,所有的違建面積都會算入拆遷補償範圍之內,兩百平變七百平甚至一兩千平,都有許多可歌頌的事蹟。所以這些年來,不管巡查再怎麼嚴,定安村內頂風蓋樓的不在少數,建材垃圾和爛尾樓遍地都是。

滔天的財富面前,還有誰會遵守所謂的宅基地管理辦法?

盛姐說:“要不是親眼所見,絕不相信。除非那人是傻子,或者本來就躺在金山上,一棟樓而已,無所謂。”

盧奶奶的家雖然也在定安村,卻遠離這些髒亂噪雜、慾望溝壑。它在定安村的最南邊,它在永寧街上,與咖啡店隔街對望。

那是一棟獨門獨院的兩層半小樓。身後與左右是烏泱泱搶蓋的違建大軍,身前是遮蔽天空的華廈高樓。它們將天空霸佔,向它逼仄而來。

還好,她的小樓朝南。

“舊日時光”每日早上九點半開門,司芃總能看到對街的光影挪動,它從隔壁旅館的店招牌上緩緩跳躍過來,一點點移過圍牆,上到樹梢,爬到二樓窗戶。

到中午十二點咖啡館最忙時,司芃端著餐盤骨碟來來回回地走,會突然回頭,看見落寞的小院裡,撒了滿地陽光。

所以天晴的日子裡,心情總比陰雨天裡要來得好。

第二章

為什麼要寫日記,大概是不想那麼快就忘掉曾種過的花,愛過的人。

——司芃日記

二零一五年初夏 S市永寧街

其實,司芃剛來“舊日時光”時,便走過街參觀過這座小樓。

那時的小樓外牆破敗斑駁,鐵門閂了鎖上了鏽。院子裡遍地枯葉,沿著院牆邊擺放的十數盆花草早已枯萎,只東南角上一株種在土裡的玉蘭樹,弱不經風的,竄到十來米高。

往客廳方向,臺階上的地墊破舊不堪,要踮起腳仔細辨認,才能發現那上頭繡了只金魚,像是早十年前大街小巷裡流行的十字繡款式。

視線越過臺階,就被拉攏的窗戶和窗簾擋住。沒什麼可看,司芃也就退了回去。小樓無人居住。

她看了快三年。有一天在玉蘭花隱隱綽綽的香氣下,小樓外停了一輛黑色轎車,下來一位老太太。有人開了門栓上的鎖,陪著她進院子逛一圈。

莫怪司芃留意了。四月的天氣,S城不熱不冷,一件單衣即可。老奶奶穿著駝色風衣,大衣下是長長的黑色筒裙。腳上的小牛皮鞋黝黑乾淨泛著啞光,頭上更是戴著一頂卷邊禮帽。

就連盛姐也湊過來看:“肯定是從國外回來的,這奶奶是華僑嗎?”

過兩天裝修隊便入場,敲敲打打兩個多月又離場。

司芃趁著無人時再過去看。外牆粉刷一新,重裝過的鐵門依然落了鎖。院子裡掃得乾淨空曠,只有玉蘭樹還在。臺階處的地墊不見了。客廳窗戶大開,風吹過紗簾,她看到深褐色的連排立櫃還在,就連那地板,好似也未換過。只是牆壁刷白了而已。

到盛夏時節,老奶奶就搬到小樓裡。然後那些綠植軟裝,跟著她一樣樣地進了小院。

空落落的小院很快就被各種花卉擠滿。老奶奶還在買,最後院子裡放不下,連小院的門前和圍牆外,都靠牆根擺了十數盆。

買的都是正當花期的花。久不住人的房子,不出兩個月重煥生機。路過的行人駐足觀賞,十有三四還會拿出手機拍照。誰又知道誰又會在乎它曾經的破落和寂寥呢?

許多的花,司芃都不認識。她在手機上下載一個辨認植物的APP。上班經過那兒,便蹲著拍照上傳。一兩秒後APP自動識別出花名。她嘴裡默唸,原來這是扶桑,這是木槿,這盆看似玫瑰又不似玫瑰的是月季。

鐵門哐當,老奶奶從院內出來,司芃拘謹地站起身來。老奶奶朝她微笑點頭,用白話和她打招呼:“花開得好靚。”

“是啊。”

“難道你對人性,從來就沒有過奢望?”“有過覺得你會愛我”

司芃不想就此走開,因此多說幾句:“我都不識得,還以為這是玫瑰花。”

“這是月季。不過現在花市上賣的玫瑰大多都是月季,難怪你們年輕人不識得。”老奶奶蹲下來翻月季花的葉子,“你瞧,月季花的葉子光滑無刺,玫瑰花的葉子皺且有剛毛。”

“是啊。”司芃也不知接下來該聊什麼。

老奶奶拿過花剪,利落地剪下一株月季:“看你好中意這花,送你一朵最靚的。”

司芃道謝,眼神瞟過老奶奶的手,手背上都是褶皺和斑點,關節粗大,那不是一雙錦衣玉食的手。

有了第一次見面,自然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再有一天,司芃看見老奶奶同送花工在門口說了好久,好像有事談不妥。過去才知道,是她在花店訂了兩棵金錢樹,送花工要收五百元。老奶奶打過電話給花店老闆娘,因是老主顧,老闆娘同意少五十元,但忘記和工人說起。

事是小事,但沒想老奶奶居然聽不太懂普通話,而送花工是內地過來打工的,自然只會講普通話,且是濃厚口音的普通話。她趕緊幫兩人翻譯。

送花工走後,老奶奶還在碎碎叨:“之前阿齊同我講,我離開家鄉這麼多年,變化好大,都不一樣了,住回來也沒什麼意義。我不信,我講這樓不還在麼?我怎麼也想不到,我回來,見不到一個相識的街坊,而且還到了講白話都沒法溝通的地步。”

司芃站在院子中央,眺望二樓半開著的窗戶,那兒已換上新的鋁合金窗和紗窗。她接上老奶奶的話:“是啊,變化好大了。我記得小時候,我從家裡跑出來,跑一小會兒就能跑到海邊。阿婆老是不准我去,說海邊太髒了,到處都是烏黑的海水和猙獰的石頭。如今我再跑,怕是跑上一個小時,都還看不到海。”

老奶奶放下手中的小鏟:“你是本地人,就住定安村?”

“是啊。”司芃點頭。

“都還不知你叫什麼名字?”

“司芃。”

“姓司?這邊好少這個姓。是哪個司?哪個芃?”

“司法的司,芃是草字頭下一個凡。”司芃從來都不過多介紹那個“芃”字。就她所能遇到的人,大多數終其一生都不太能用到這個字。

“看你年紀不大,有二十了沒。哦,我姓盧,不生疏的話,叫我一聲盧奶奶。”

盧奶奶這才想起要請她到客廳裡坐坐。司芃看店裡已來了兩位客,著急回去煮咖啡:“不需客氣。盧奶奶,我在對面的咖啡店上工,你有什麼事需要幫忙的,過去喚一聲。”

等院子裡外的花都開得團簇時,小樓外再停了一輛黑色轎車,下來一位年輕男子。

也莫怪司芃留意了。盛夏的永寧街樹葉摩挲,不知棲身多少的知了,晝夜叫個不停。老街區裡的街坊都穿得涼快,不少人是背心短褲的打扮。更有不講究的男性,街邊行走都是打的赤膀。偏偏這位男子還穿著長袖襯衫和西褲,彷彿剛從冷颼颼的寫字樓裡出來。

太陽底下他站了好久,遲遲沒人來開這扇鐵柵欄。左右瞧瞧,門邊也無門鈴。他行到圍牆下,朝二樓半開的窗戶呼喊兩聲。

天氣太熱,司芃關在咖啡店裡,其實聽不到他的聲音。然後她看到盧奶奶匆匆出客廳,開鐵門後一把抱住年輕男子的胳膊,看似好開心。

她住進來好幾個月,這是第一次有人拜訪。

她是個獨居的老人,她也像個獨居的老人。她把院落和小樓打理得緊緊有條,她總穿素色衣衫,得體而乾淨,有時還會穿齊腳踝的直筒裙,步子邁得小小的。

她在客廳外臺階的牆上釘了一面鏡子,總在那裡梳妝。有次司芃看見,那頭稀疏的白髮都及腰了,也沒捨得剪掉。她梳得極小心又規整,先是紮成長長的馬尾,再在腦後一圈圈地挽成髮髻,插上一個木簪。

顧影自憐的另一面當然是——不熱忱。她總是獨自去菜市場去花店,遇見左鄰右舍的街坊,也從不停下來聊上兩句。

司芃和她說,有事儘管去咖啡店找她幫忙,但她還未來過。騎電單車下坡時偶爾碰見,她速度放緩,盧奶奶也只是禮貌客氣地笑笑,側身站在路邊,讓電單車先過。

過了晚飯的點,司芃才再看見小樓的兩人。盧奶奶陪著年輕男子走出院子,她揪著他一條胳膊邊走邊說。年輕男子很高,是以一直低著頭。門邊的黃燈照不清他的臉龐,只是模糊地映出他的神情,區別於盧奶奶的喜悅,他似乎挺無聊。

盧奶奶送到院門邊,年輕男子走出來開車門。車門開時前後的燈都亮了,短暫的光芒中,司芃看到一張帥氣又淡然的側臉。

轉瞬間又全都墜入黑暗。

有人朝司芃撲過來:“看什麼那麼入神?”來人望向窗外,“喲,是個帥哥。”

那時“舊日時光”還沒有小關。負責小關工作的是一位二十三歲的妙齡女子孫瑩瑩。她招呼盛姐:“你過來看,考考你,這是什麼車?”

盛姐扔了抹布過來:“這誰啊?盧奶奶孫子麼?”車子掉頭,她看到車屁股,一個大大的“奔馳”標誌,呸了聲:“孫瑩瑩,就你見過世面?不就是一輛大奔,這街上到處都是。”

孫瑩瑩眼角眉梢都是輕視:“你也就知道大奔。哼,這是邁巴赫,霸道總裁才開得起的車。這個盧奶奶,果然是個有錢人。”她推司芃的胳膊,“你不跟那個老太太打過好幾次交道,怎樣,知道這個帥哥一些事麼?”

入夜後的永寧街,還是停滿了車。再昂貴的車,也只能在狹窄空隙裡一點點地挪出來。轉彎時,它的前車燈猛地掃過咖啡館。強光突如其來,讓司芃側了臉。

孫瑩瑩看到一張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還要默然無趣的臉。

她和司芃是合租室友,比店裡其他人要了解她。再看窗外的車和人,她站起身罵了聲“靠”,朝盛姐低聲說:“別打主意了。這人,司芃看上了。”

盛姐不知孫瑩瑩為何和她說,也許那只是說給她自己聽的。

從此以後,這個帥哥每逢週日,都會來小樓探望盧奶奶。總是午飯後來,晚飯後走。開的依然是那輛讓盛姐和孫瑩瑩咋舌的邁巴赫,穿的仍是長袖白襯衫和西褲。

一切好像只要有了開始,就會沿著應有的、固定的路線進行下去。

盧奶奶年紀大了,有午睡的習慣。帥哥一人呆在小樓裡,有時會在客廳看會電視,有時會在臺階上的躺椅裡看書,等天陰下來了,會逛到院子裡,瞧瞧這些鮮豔欲滴的花朵。

他竟然也會修枝剪葉。

午後,司芃習慣性地靠在花架上,望著對面出了神。

天氣過於悶熱,院子裡的帥哥,襯衫領口的扣子鬆了兩顆,袖子也推高到手肘處。少了一分裝著的正經,便多了三分無謂的隨意。可修剪不過五分鐘,他便放下花剪,站到院門口。

看來無聊的午後,給花葉剪枝也是件漫不經心的事情。再說盧奶奶一顆心都撲在這些花上,哪還有用得著他的地方。

他雙手插兜,好似在打量周圍的風景。這是他第三次來小樓,他還未出過院子,也未走到街上來看看。但他未像司芃想象中的,向左或是向右邁開步子。他站在原地,突然就望了過來。

未經任何準備,他和她就打了個照面。老街上安靜得像是從來沒有過知了。

黃澄澄的陽光下,司芃看清楚了,那真是一張年輕帥氣的臉龐。也確如孫瑩瑩所言,那是一個富家公子哥的臉龐。輪廓分明,五官清晰、望向她的眼神深邃而平靜。

孫瑩瑩研究過,她說這年頭有個幾百萬就恨不得讓人覺得他有一個億的偽富豪多了去了。她說:“司芃,咱姐妹倆長相可都不差,可要睜大了眼找。真正的富豪,先別說長相,長相多少有點聽天命的意思,爹孃不給力,誰也沒辦法。我們說氣質,氣質是後天修成的,不容易出差錯。他們可不是一群飯桶酒囊,他們要麼沒有欲,要麼會把欲,”孫瑩瑩深吸一口氣,“收得很深。”

帥哥望過來時,司芃仍沒有收回眼神。她看著他,又不似再看他。帥哥和她對視幾秒,下了臺階,輕輕把鐵門帶上,朝右走了。

等人在眼眶裡消失不見,司芃這才意識到哪裡不對勁。

未經他人許可,把他人的一舉一動都收在眼裡,無論怎麼講,都是一種失禮行為。所以,當他發覺後,她應該像個正常人一樣,心裡一驚,趕緊收回目光。她該掩飾,她該裝作——你和我只是不經意瞧到一起去了。

但她沒有。這三年來,從未有“被觀察者”從她的“局”裡跳出來,打斷她的觀察和臆想。一開始她都是躲在玻璃窗後探望,現在她已大咧咧地站在門口觀看。

她好像已忘了要回避。那帥哥離去時的眼神,也彷彿在說她——真是無禮。

第三章

我想我還是期盼有個人來拯救我。

——司芃日記

二零一五年中秋 S市永寧街

那年中秋節,咖啡店剛營業,盧奶奶就帶一小籃子月餅過來,說是自己做的。司芃手足無措地接過去,心想以她和盧奶奶的交情,似乎還沒好到互賀佳節的地步。身無長物,她想不到能回贈點什麼。

盧奶奶客氣地說:“司小姐,你店裡那位壯壯的小哥在不在?”

難道月餅是送蔡昆的?司芃回答:“他還沒過來。”

“那他上班後要是不忙,能不能讓他幫我抬一抬花盆?”

是有事要幫忙。司芃說:“盛姐,你看下店,我過去幫下奶奶。”她脫了圍裙要過去,盧奶奶還有些遲疑:“司小姐,花盆都有點分量。”

“可是我也不知道蔡昆上午過不過來。”她推開門,讓盧奶奶先走,“你別看我瘦,我有力氣。”

到小樓一看,司芃才知道她把話說得太滿。盧奶奶想搬的是上次買回來的兩棵金錢樹,連盆帶樹有一米五高,要從客廳移到院子去。

她本想說我倆抬抬,可人家的年紀擺在那裡。她只好把花盆旋轉推到窗邊,然後吸氣,蹲下來抱起花盆的盆身。花盆顫悠悠地離開地面,她再以半蹲的青蛙姿勢將花盆挪過窗基,要再下臺階,已是不可能。

盧奶奶看不下去,走過來幫忙抬。她年紀雖大,腿腳還利索。

這日上午院子裡還沒來太陽,兩人出一身汗,才搬下第一棵金錢樹。盧奶奶說:“算了,那一棵先不搬了。金錢樹隔一段時間就要搬出來照照陽光,才長得好。”

她遞水給司芃喝。四年來,司芃第一次站到這客廳裡。

一屋子中式風格的木質傢俱,式樣都很老。唯一新穎的是方形茶几,和實木沙發相近的深褐色,款式異常簡單,像是這幾年大熱的無印良品風格。只不過放在這裡,有些不協調。

茶几正中央,擺著一套別出新意的錫器茶具,做工小巧精緻。沙發上鋪了布藝靠墊,像是某種土布蠟染,顏色圖案都很繽紛,也許是旅遊時帶回來的紀念品。

而客廳的最裡側放了佛龕,點著長明燈。哦,盧奶奶也信佛。

司芃被沙發背景牆上懸著的兩幅油畫吸引過去。一張是繁花綠葉間的透明玻璃缸裡養了四條金魚。紅綠色塊的大面積運用,線條粗獷有力,像是小孩的臨摹製作。

同是名畫,同是臨摹,另一幅繪畫水平則好得多。是一個西洋少女的半身像,側臉白皙柔和,金棕色的頭髮如瀑布般揚灑在肩背上。

她看得入了神,盧奶奶喚醒她:“原來的房東留下來的,二樓有間房以前是畫室。我從櫃子裡掏出不少來,看這兩張比較好看,就掛了起來。”

司芃趕緊走開:“是挺好看的。”走兩步,便到鋼琴旁邊。酒紅色的金絲絨罩布,把它蓋得密密實實。她輕輕拍打上面的浮灰,問道:“奶奶彈琴麼?”

“不會。”盧奶奶說:“也是以前房東留下來的。鋼琴多貴啊,沒道理把它扔出去。”想起今天是中秋節,她起身去廚房,“你歇會,我給你切點水果。”

幾十年未回國,盧曉瓊對定安村如今的一切都覺得生疏。她年幼時生活的印記,已被完全抹去。如今村裡住的人都不再是定安村人,想聽一句地道的白話都已不可能。

天南地北的人都匯聚到這裡。龐大的打工人群中,總少不了那些奇裝異服的年輕人。他們成群結隊,聚眾喧譁,到哪兒,都如同蝗蟲一樣,令人避之不及。

眼前的女孩,像是這其中的人,又不像。

她頭髮烏黑且直,偏偏剪得好短,把整個耳朵都露出來。上班時穿咖啡店的黑色工作服,空閒時候偶爾在街邊看見,穿露臍T恤和破洞牛仔褲,露出白花花的長腿。十個手指塗得黑黑的,手腕處還有紋身。

怎麼講,都不是好打扮。

穿這身行頭,還不是最主要的。她出國數十年,也不是個食古不化的老傢伙。

可她跨坐在別人的摩托車後座,就那樣長手長腳地坐著,不戴安全帽,一隻手上還拎根菸,姿勢囂張霸道。摩托車在街頭巷道風馳電掣,她就那樣抽著煙,留下煙尾的火光,像螢火蟲在夜間飛舞。

盧奶奶的眼神還可以,黑暗中竟看到司芃在笑,笑起來眼神冷酷又輕蔑,沒有一點她這個年齡該有的溫柔和天真。

盧奶奶搖頭,她這一生,見識過那麼多好人家出來的女孩子,司芃不是她眼界裡的好女孩。

可是,這女孩也沒做很過分的事。規矩地上班,客氣地講話,雖然不是很熱情很有禮貌,但是該幫的忙她也都幫了。

“難道你對人性,從來就沒有過奢望?”“有過覺得你會愛我”

剛才花盆差點倒地,司芃為了拖住它,愣是一屁股摔坐在地上,不小心把指甲刮破了。受點小傷,人也只是一笑而過。

那笑,像是個長久得不到慰籍的孩子的笑,一下子勾起盧奶奶的惻隱之心。她還只是個孩子。

許多人前乖巧懂事的孩子,背地裡也是真自私真狠心。盧奶奶想,她看得還不夠多麼?這麼一大把年紀,就不要再犯以貌取人的錯了。

客廳裡只有司芃一人。

她輕輕掀開罩布,去摸木紋材質的琴蓋,上面有兩條醒目的劃痕,凹進去的地方已變得平滑光潤。原來它已上過蠟拋過光,整體保養還算不賴。

她估摸盧奶奶一時半會不回來,年紀大了耳朵也不一定好使,迅速翻開琴蓋,右手觸上一個琴鍵,鋼琴即刻發出厚重而悶的一聲。

嚇得司芃往後一跳,她沒想到這還是好的。然後一轉身,便看見帥哥站在客廳臺階上。

他定定望著她。司芃想,不打招呼也不行了,不然他會以為家裡進了賊。“盧奶奶讓我過來幫忙搬金錢樹。”

帥哥的視線轉向還留在客廳裡的那盆金錢樹。

司芃硬著頭皮過去:“剛剛搬了一盆出去,我現在搬這個。”

偏偏這次使了吃奶的勁,花盆也紋絲不動。帥哥既沒有喊停,也沒有要過來幫忙的意思。

一時間司芃也不知道怎麼辦,索性保持半蹲抱著花盆的姿勢。一旦站起來,長手長腳都不知往哪裡放,更尷尬。

盧奶奶出來喚了聲:“阿齊,你不是說下午才過來麼?”

“晚上要去那邊,所以中午先陪你過節。”

司芃第一次聽到帥哥的聲音,緩慢清越,好像沒有什麼東西能勾起他的情趣,符合他的樣貌,還有她心裡的認知。

盧奶奶這才看到被花盆遮擋的她:“阿齊,你過來幫下忙。司小姐,我講過了,你一個人搬不動。”

凌彥齊這才進客廳,邊走邊把袖口解開推高,動作不疾不徐。司芃站起身,和他一起把花盆抬去院子。盧奶奶招呼她進客廳吃水果還有點心。

凌彥齊突然笑了下。司芃眼睜睜地看他,不知道他為何要笑。她回盧奶奶的話:“不了,店裡還有事。”

出門剛走兩步,身後響起那個平淡的聲音,還是白話:“那個,你力氣很大嗎?”

司芃回頭,凌彥齊站在院門口,模仿她剛才抱花盆的姿勢:“拖或是推不更好麼?為什麼要抱?”

“有問題麼?”司芃想了想,“我給店裡的飲水機換水,也是這麼抱水桶的。”

凌彥齊轉身進院子,順便帶上門。隔著鐵柵欄,司芃瞧見他嘴唇一抿:“沒問題,只是有點反差。”

中秋後,永寧街連下幾場雨,酷暑一去不返。司芃還沒來得及遮住身上的肉,就給凍感冒了。一連好幾天她都昏昏沉沉,只顧半趴在桌上睡覺。

到週日下午,雨勢已小。店內無客,司芃把大燈熄了,腳搭在前方的桌上,半躺著看窗外掛在花架上的綠蘿,看葉尖凝聚的水滴,嗒嗒嗒,一聲一聲,有條不紊地滴落在石板路上。

最吵人的孫瑩瑩不在店裡。下雨天咖啡店的生意自然差,她曠工去做禮儀小姐,她讓司芃也去。司芃說:“那誰看店?”

“你還真當自己是店長,這麼個破店,守著有什麼意義?”孫瑩瑩不懂司芃,又不是千金小姐的出身,幹嘛跟錢過不去:“區運動會開三天哎。一天三百,三天就九百呢。龍哥一個月給你多少工資,不也就五千塊麼?三年都沒漲過。”

“沒勁,你去吧。”吵死人了,司芃擺手讓她快走,“不扣你全勤。”

盛姐一聽,即刻也跑跟前來:“司芃,我也請個假去趟醫院,感冒沒好呢,嗓子難受。”

司芃面無表情地看她兩眼,也甩了甩手。盛姐脫了圍裙往外走,又轉身說:“不扣全勤吧。”

“不扣。”司芃說完,無意識朝小樓望去。凌彥齊正站在院門口,換下了平日的正裝。他穿亞麻寬鬆的長袖襯衫,搭配休閒長褲。

隔著雨簾,隔著玻璃,他也在看她。

司芃把兩條張狂的長腿從桌上撤下,扯順衣服下襬坐正,才意識到凌彥齊為什麼看她。

拖著重重的身子,她起身推門出去。鬆散的雨裡,她抱胸斜靠在花架子上,架勢起足了,才偏頭朝小樓,大剌剌地、放肆地看過去。

蔡昆的目光一直追隨她到店外,茫然不解她為何感冒了還要站到雨中去。但他已養成凡事不多問的習慣,隨即低下頭,接著玩手機遊戲。

陰天雨霾,降低了視野的清晰度。司芃仍看到凌彥齊嘴邊若有若無的笑意,他轉身進了院子。她一呆,對抗就這麼完事了?他媽的,自己跑出來淋雨也是有病。

半分鐘後鐵柵欄打開,凌彥齊撐透明雨傘走出來,過馬路,徑直朝“舊日時光”走來。

永寧街上再無他人,坡面被雨水沖刷一新,波光粼粼。風吹葉落,衣衫翩翩,凌彥齊像極了無印良品廣告裡出來的男演員,一身的性冷淡。

司芃突然想起孫瑩瑩所說的“高級慾望”。

凌彥齊已走到跟前。司芃不矮,甚至比永寧街一半以上的男性都要高,仍要稍移視線,才能看到那張精緻冷淡的臉。

他問:“現在營業嗎?”

司芃側身,讓客人先走:“當然營業。”

待凌彥齊坐定,司芃遞過一杯檸檬水和飲品單:“先生,想喝什麼咖啡?”

凌彥齊翻開名單,上面只有各式咖啡以及少量烘培糕點,並不是他意想中——炸翅薯條和三文治都做的街邊小吃店。

可他望了望店內僅有的兩名店員,還是寧願相信他們只是懶,不願多增添些賣品和收入,也不願相信,這真是一家檔次不錯的咖啡店。

他再看向司芃:“都是現磨?你做?”

司芃點頭,把左胸前的名牌弄正:“是的,我是店長兼咖啡師。”

凌彥齊眼裡的玩味更深:“哦,那你有什麼推薦?”

對於她不熟悉品味的顧客,第一次當然推薦意式咖啡。司芃說:“先生要不要來一杯拿鐵?我們店裡的咖啡都是精選的阿拉卡比豆……”。

凌彥齊仍低頭看飲品單,沒有回應,司芃也覺得自己說的太一般,腦內靈光一閃,轉口道,“要不來一杯手衝咖啡?我們店裡有來自哥斯達黎加的日曬瑰夏,還有夏威夷的柯娜。如果你中意,……,我也可以幫你衝一杯馬來西亞的白咖啡。”

白咖啡並不是指咖啡的顏色是白的,而是馬來西亞流行的一種咖啡製作方法。市面上也有賣的,但大多是馬國進口的速溶咖啡。

至於咖啡店的主流,仍向歐美日韓看齊,主打意式咖啡,偶有手衝的單品咖啡,很少會涉及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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