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你对人性,从来就没有过奢望?”“有过觉得你会爱我”

第一章

日子每天都是这样过,不需要期待也不需要惊喜。

——司芃日记

二零一六年初夏 S市永宁街

总是下午两点刚过,蔡昆和盛姐就躲进员工休息室。午餐点已经过了,店里一时半会不会来客。新来的服务生小关倒挺勤快,忙着清洗咖啡机和案台。她才十八岁,高中刚毕业,这是她第一份工。虽然才挣两千多一个月,也理所应当要热忱些。

司芃没有午休的习惯。只要店里不忙,她通常会站在窗前,望着眼前的斜坡发呆。要是天气不闷不热,她还会拿壶绿茶,坐在店外的藤条椅上。

小关笑着说:“芃姐,你怎么不给自己泡杯咖啡呢?”她朝街道对面努嘴,“只要街对面那个帅哥一来,你总是亲自做。”

司芃翘起右边嘴角,却不带笑意:“咖啡是店里的,又不是我自己的,”她拿起水壶,晃动里面的茶叶,“这个才是我的。”

小关耸耸鼻子:“咱们老板又不来,这店里还不是你做主么?”

司芃不再搭话。十八岁女孩的故作老练,还让人讨厌不起来。

聊天聊断了,小关回到店内。就算她是新人乍到,对店长的行事作风,也有几分了解。她不像个店长,起码不像旁边茶馆、或是日料店的店长热络有责任心。工作上的事她也交代也吩咐,但底下人做得好还是不好,她好像也无所谓。

还有,除了同客人聊两句,她也不爱和店里的同事聊天。无聊的时间偏偏又这么多,全用来发呆,想想都觉得浪费。

她悄悄问过盛姐:“咱们芃姐可是喜欢那位帅哥?”

年轻少女的眼里,这条破旧安静的坡街有什么好看的。从街头的广场到街尾的榕树,扫一眼不过五秒钟功夫。她来了一个月,也快和这街边蒙了灰的树木一样,了无新意。

想来想去,也就只有那个来过几次的帅哥,能提振一下少女萎靡的心情。

人在一起久了,说不出是谁感染了谁。三十来岁的盛姐更是夏困乏力的模样:“你事情做好了?”

“难道你对人性,从来就没有过奢望?”“有过觉得你会爱我”

小关点头,她负责收银、打扫和店面服务,此刻没有客人,其余的全都干得妥妥当当。盛姐斜眼看着一帘之隔的厨房,眼尾挑得比司芃更高:“碟子洗了吗?”

春节刚过,咖啡店就不再只卖咖啡,也做一点简餐,贴补费用。

小关哦了一声,厨房可不是她的负责区域。但她敢怒不敢言,乖乖进去了。

盛姐在背后再添一句:“我还真没见过长相好又心思不泛的小女孩,一天到晚琢磨这些有什么用?还不如多洗一个碗多拖一次地,来得实在。”

小关听见了也不敢言语,闷闷地洗碗出来,又闷闷地把店里所有的桌椅擦拭一遍。

盛姐立够威了,这才招呼她:“够干净了,过来歇会吧。”

小关过去。盛姐挑起下巴让她看店外。店外无人,只有司芃。

她穿太过宽松的黑色T恤,下摆被围裙捆在腰间,腰胯的曲线裹得极好,显得两条腿更长更细。站久了她换个姿势,斜肩送胯,靠在木栅栏做的花架上。太阳底下花卉当中,颇有时尚杂志里的形销骨立之感。

同是女人,小关也不得不承认,司芃高挑且瘦,是个标准的衣架子。同是工作服,偏偏只有她穿出了高级的质感。只是站得这么随意跋扈,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受过正规培训,站在店外迎客的咖啡店员工。

除去这瘦得能当模特的身材,司芃的皮肤还白得惊人。不是紧致水嫩的白,而是通透脆弱的白,像是大病初愈后的病容。有次小关无意间凑近,发现她不曾化妆,苍白的皮肤下埋着丰富的毛细血管,织成的网络清晰可见。

明明是个缺点,哪有女人愿意这张脸如此薄弱不堪。可它们在司芃脸上,配上那深邃空洞的眼眶,便中和那白得不带血色的瓷娃娃气质。

于是,她的脆弱和哀伤好像都有了人气,会让人不自觉就动了心。

盛姐瞅她一眼:“也难怪你会奇怪。她这样无所事事地看这条街,可不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位帅哥出现后才干的事。她来店里上班第一天,便这么看了。你说她看什么呢?街道?风景?房子?还是人?”她的话说着说着,也变成自言自语,“你说什么东西经得起这么看,一看看四年?谁也不晓得。”

小关听懂了,又没听懂。她常觉得司芃眼神里的空洞,不像个只比她大四岁的姐姐,二十二岁的女孩子不该对这个世界这么意兴阑珊。

那么盛姐姐脸上的沧桑,是实实在在要比她的年龄大上许多。

蔡昆一直抱着他那两坨硕大的肱二头肌,看手机上的健身视频,他练得已经够壮了。偶尔他抬眼看窗外的人,接的话也很玄乎:“也许她真的什么也没看,就只是想一个人呆着。”

小关心想,八卦不是这样聊的啊。还是说,这里的人心和店里的空气一样稀薄,连臆想腹诽都无生存之地。

盛姐点头:“有可能啊。什么样的事都有可能。”她喝多了茶要上洗手间,推开凳子时忍不住多说一句:“小关,你知道司芃和老板是什么关系?”

果真还是有秘密啊,小关脸上却是天真的迷惑:“不知道啊。”

蔡昆抬头,给盛姐一记白眼,她的话到嘴边只好又打个转咽下去。“不知道,不知道就好好干活。司芃的事不是你能操心上的。”

店里没客人时,司芃从不理会店里面的事,哪怕她知道他们在说她。她想,有些人要没点好奇心,日子也未免太难过了。

四年过去了,时间又缓缓地回到她刚来时的初夏。困倦的风扫过街面,不留神被大榕树伸出的万千枝条给裹住了。街面上都是午后小睡的安宁。

这条街真是越来越静,静到她要去追着风看。

这是S市及其普通的一条东西向老街,全长不过三百米。三年前它连街名都没有。

它原先只是沙南片区(隶属S市灵芝区)大片城中村里的村路。它的南侧先被拆迁,盖了商品房。为了以示和城中村的区隔,新盖的商品房小区主动向内退了几米,把原来狭窄的村路拓宽到如今的双向两车道。

司芃所在的咖啡店“旧日时光”,便在这些林立高楼的裙楼商铺里。

街道拓宽了,交通却没有变得更顺畅。这里是附近居民停车的便利之所,不用交停车费,也不用担心违停罚款。两车道中有一条道永远停满车,剩一条道供车流进出,秩序比当初的村路还不如。早晚上下班的高峰期,鸣笛和吵闹不断。两侧临街的居民投诉了好多年,这条街才被纳入正式管理。

一日,司芃看着一伙人在路边挖坑,竖了个蓝底白字的路牌,才后知后觉地知道,她口中的老街有了名字——永宁街。

因为违停,永宁街喧嚣了四五年,后来也慢慢沉寂下去了。

街道北侧的那片城中村,许多人翘首企盼着拆迁。拆迁终于来了。虽然开发商的谈判进展缓慢,许多人还是欢欣鼓舞地搬出去。有漂亮的公寓可以住,为什么还要流连这些破败不堪的老房子呢?

管理日渐混乱,连租户也搬走许多了。

“旧日时光”咖啡店有一台彩电,便是它的老板陈龙迁去漂亮公寓时丢弃不要的。司芃让蔡昆抬回来,装在墙上。店里不忙时他们也可以看看电视,打发点时间。

有天的本地新闻,详细播报了定安村重启的拆迁工作。它是沙南片区旧城改造中负隅抵抗的孤岛。没想拖上几年,没拖黄这个项目,反而赶上房价再度腾飞的好时点。

尚只签了三分之二的协议,已造就二十个亿万富翁,一百八十七个千万富翁。

盛姐和蔡昆连连咋舌,眼神望向街对面:“就他们?”还以为是乡亲是街坊,转眼便是出手阔绰的土豪。沧海桑田,或许需要万年的更迭。人世间的至富至穷,却不过瞬间可达。

司芃也看到这则新闻。她只想,这两百多个富翁的名单中有没有卢奶奶呢?

盛姐也想到卢奶奶。“她怕是拆迁赔偿款最少的那一户。可惜了,她家才这么点建筑面积。你说帅哥是怎么回事,既然这里迟早要拆,何不早早把楼给推了,哗啦啦地盖个七八层,这样一来,如今怕也是个亿万富翁了。”

她口中的帅哥和小关心心念念的帅哥是同一个人。虽然近一年来,每个周日下午他都会探望他的奶奶,偶尔也在店里喝杯咖啡会个朋友。但无言的时间居多,“旧日时光”里也许只有司芃知道他姓甚名谁。

而说起违建,在定安村,却是家家户户都存在的现象。

宅基地上的房屋,修了电梯上去,能盖十到二十层。要是没修电梯,也能盖个七八层。

也不存在什么建筑规划。楼与楼之间的空隙普遍很窄,有些不过二十厘米,仅够一个瘦小的孩子侧身而过。两栋楼的租户推窗相望,兴许还能握个手,借个油盐。

听说,到拆迁赔偿时,无论是否违建,只要房子盖好落了顶入了伙,都会被视为历史遗留问题,所有的违建面积都会算入拆迁补偿范围之内,两百平变七百平甚至一两千平,都有许多可歌颂的事迹。所以这些年来,不管巡查再怎么严,定安村内顶风盖楼的不在少数,建材垃圾和烂尾楼遍地都是。

滔天的财富面前,还有谁会遵守所谓的宅基地管理办法?

盛姐说:“要不是亲眼所见,绝不相信。除非那人是傻子,或者本来就躺在金山上,一栋楼而已,无所谓。”

卢奶奶的家虽然也在定安村,却远离这些脏乱噪杂、欲望沟壑。它在定安村的最南边,它在永宁街上,与咖啡店隔街对望。

那是一栋独门独院的两层半小楼。身后与左右是乌泱泱抢盖的违建大军,身前是遮蔽天空的华厦高楼。它们将天空霸占,向它逼仄而来。

还好,她的小楼朝南。

“旧日时光”每日早上九点半开门,司芃总能看到对街的光影挪动,它从隔壁旅馆的店招牌上缓缓跳跃过来,一点点移过围墙,上到树梢,爬到二楼窗户。

到中午十二点咖啡馆最忙时,司芃端着餐盘骨碟来来回回地走,会突然回头,看见落寞的小院里,撒了满地阳光。

所以天晴的日子里,心情总比阴雨天里要来得好。

第二章

为什么要写日记,大概是不想那么快就忘掉曾种过的花,爱过的人。

——司芃日记

二零一五年初夏 S市永宁街

其实,司芃刚来“旧日时光”时,便走过街参观过这座小楼。

那时的小楼外墙破败斑驳,铁门闩了锁上了锈。院子里遍地枯叶,沿着院墙边摆放的十数盆花草早已枯萎,只东南角上一株种在土里的玉兰树,弱不经风的,窜到十来米高。

往客厅方向,台阶上的地垫破旧不堪,要踮起脚仔细辨认,才能发现那上头绣了只金鱼,像是早十年前大街小巷里流行的十字绣款式。

视线越过台阶,就被拉拢的窗户和窗帘挡住。没什么可看,司芃也就退了回去。小楼无人居住。

她看了快三年。有一天在玉兰花隐隐绰绰的香气下,小楼外停了一辆黑色轿车,下来一位老太太。有人开了门栓上的锁,陪着她进院子逛一圈。

莫怪司芃留意了。四月的天气,S城不热不冷,一件单衣即可。老奶奶穿着驼色风衣,大衣下是长长的黑色筒裙。脚上的小牛皮鞋黝黑干净泛着哑光,头上更是戴着一顶卷边礼帽。

就连盛姐也凑过来看:“肯定是从国外回来的,这奶奶是华侨吗?”

过两天装修队便入场,敲敲打打两个多月又离场。

司芃趁着无人时再过去看。外墙粉刷一新,重装过的铁门依然落了锁。院子里扫得干净空旷,只有玉兰树还在。台阶处的地垫不见了。客厅窗户大开,风吹过纱帘,她看到深褐色的连排立柜还在,就连那地板,好似也未换过。只是墙壁刷白了而已。

到盛夏时节,老奶奶就搬到小楼里。然后那些绿植软装,跟着她一样样地进了小院。

空落落的小院很快就被各种花卉挤满。老奶奶还在买,最后院子里放不下,连小院的门前和围墙外,都靠墙根摆了十数盆。

买的都是正当花期的花。久不住人的房子,不出两个月重焕生机。路过的行人驻足观赏,十有三四还会拿出手机拍照。谁又知道谁又会在乎它曾经的破落和寂寥呢?

许多的花,司芃都不认识。她在手机上下载一个辨认植物的APP。上班经过那儿,便蹲着拍照上传。一两秒后APP自动识别出花名。她嘴里默念,原来这是扶桑,这是木槿,这盆看似玫瑰又不似玫瑰的是月季。

铁门哐当,老奶奶从院内出来,司芃拘谨地站起身来。老奶奶朝她微笑点头,用白话和她打招呼:“花开得好靓。”

“是啊。”

“难道你对人性,从来就没有过奢望?”“有过觉得你会爱我”

司芃不想就此走开,因此多说几句:“我都不识得,还以为这是玫瑰花。”

“这是月季。不过现在花市上卖的玫瑰大多都是月季,难怪你们年轻人不识得。”老奶奶蹲下来翻月季花的叶子,“你瞧,月季花的叶子光滑无刺,玫瑰花的叶子皱且有刚毛。”

“是啊。”司芃也不知接下来该聊什么。

老奶奶拿过花剪,利落地剪下一株月季:“看你好中意这花,送你一朵最靓的。”

司芃道谢,眼神瞟过老奶奶的手,手背上都是褶皱和斑点,关节粗大,那不是一双锦衣玉食的手。

有了第一次见面,自然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再有一天,司芃看见老奶奶同送花工在门口说了好久,好像有事谈不妥。过去才知道,是她在花店订了两棵金钱树,送花工要收五百元。老奶奶打过电话给花店老板娘,因是老主顾,老板娘同意少五十元,但忘记和工人说起。

事是小事,但没想老奶奶居然听不太懂普通话,而送花工是内地过来打工的,自然只会讲普通话,且是浓厚口音的普通话。她赶紧帮两人翻译。

送花工走后,老奶奶还在碎碎叨:“之前阿齐同我讲,我离开家乡这么多年,变化好大,都不一样了,住回来也没什么意义。我不信,我讲这楼不还在么?我怎么也想不到,我回来,见不到一个相识的街坊,而且还到了讲白话都没法沟通的地步。”

司芃站在院子中央,眺望二楼半开着的窗户,那儿已换上新的铝合金窗和纱窗。她接上老奶奶的话:“是啊,变化好大了。我记得小时候,我从家里跑出来,跑一小会儿就能跑到海边。阿婆老是不准我去,说海边太脏了,到处都是乌黑的海水和狰狞的石头。如今我再跑,怕是跑上一个小时,都还看不到海。”

老奶奶放下手中的小铲:“你是本地人,就住定安村?”

“是啊。”司芃点头。

“都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

“司芃。”

“姓司?这边好少这个姓。是哪个司?哪个芃?”

“司法的司,芃是草字头下一个凡。”司芃从来都不过多介绍那个“芃”字。就她所能遇到的人,大多数终其一生都不太能用到这个字。

“看你年纪不大,有二十了没。哦,我姓卢,不生疏的话,叫我一声卢奶奶。”

卢奶奶这才想起要请她到客厅里坐坐。司芃看店里已来了两位客,着急回去煮咖啡:“不需客气。卢奶奶,我在对面的咖啡店上工,你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过去唤一声。”

等院子里外的花都开得团簇时,小楼外再停了一辆黑色轿车,下来一位年轻男子。

也莫怪司芃留意了。盛夏的永宁街树叶摩挲,不知栖身多少的知了,昼夜叫个不停。老街区里的街坊都穿得凉快,不少人是背心短裤的打扮。更有不讲究的男性,街边行走都是打的赤膀。偏偏这位男子还穿着长袖衬衫和西裤,仿佛刚从冷飕飕的写字楼里出来。

太阳底下他站了好久,迟迟没人来开这扇铁栅栏。左右瞧瞧,门边也无门铃。他行到围墙下,朝二楼半开的窗户呼喊两声。

天气太热,司芃关在咖啡店里,其实听不到他的声音。然后她看到卢奶奶匆匆出客厅,开铁门后一把抱住年轻男子的胳膊,看似好开心。

她住进来好几个月,这是第一次有人拜访。

她是个独居的老人,她也像个独居的老人。她把院落和小楼打理得紧紧有条,她总穿素色衣衫,得体而干净,有时还会穿齐脚踝的直筒裙,步子迈得小小的。

她在客厅外台阶的墙上钉了一面镜子,总在那里梳妆。有次司芃看见,那头稀疏的白发都及腰了,也没舍得剪掉。她梳得极小心又规整,先是扎成长长的马尾,再在脑后一圈圈地挽成发髻,插上一个木簪。

顾影自怜的另一面当然是——不热忱。她总是独自去菜市场去花店,遇见左邻右舍的街坊,也从不停下来聊上两句。

司芃和她说,有事尽管去咖啡店找她帮忙,但她还未来过。骑电单车下坡时偶尔碰见,她速度放缓,卢奶奶也只是礼貌客气地笑笑,侧身站在路边,让电单车先过。

过了晚饭的点,司芃才再看见小楼的两人。卢奶奶陪着年轻男子走出院子,她揪着他一条胳膊边走边说。年轻男子很高,是以一直低着头。门边的黄灯照不清他的脸庞,只是模糊地映出他的神情,区别于卢奶奶的喜悦,他似乎挺无聊。

卢奶奶送到院门边,年轻男子走出来开车门。车门开时前后的灯都亮了,短暂的光芒中,司芃看到一张帅气又淡然的侧脸。

转瞬间又全都坠入黑暗。

有人朝司芃扑过来:“看什么那么入神?”来人望向窗外,“哟,是个帅哥。”

那时“旧日时光”还没有小关。负责小关工作的是一位二十三岁的妙龄女子孙莹莹。她招呼盛姐:“你过来看,考考你,这是什么车?”

盛姐扔了抹布过来:“这谁啊?卢奶奶孙子么?”车子掉头,她看到车屁股,一个大大的“奔驰”标志,呸了声:“孙莹莹,就你见过世面?不就是一辆大奔,这街上到处都是。”

孙莹莹眼角眉梢都是轻视:“你也就知道大奔。哼,这是迈巴赫,霸道总裁才开得起的车。这个卢奶奶,果然是个有钱人。”她推司芃的胳膊,“你不跟那个老太太打过好几次交道,怎样,知道这个帅哥一些事么?”

入夜后的永宁街,还是停满了车。再昂贵的车,也只能在狭窄空隙里一点点地挪出来。转弯时,它的前车灯猛地扫过咖啡馆。强光突如其来,让司芃侧了脸。

孙莹莹看到一张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还要默然无趣的脸。

她和司芃是合租室友,比店里其他人要了解她。再看窗外的车和人,她站起身骂了声“靠”,朝盛姐低声说:“别打主意了。这人,司芃看上了。”

盛姐不知孙莹莹为何和她说,也许那只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从此以后,这个帅哥每逢周日,都会来小楼探望卢奶奶。总是午饭后来,晚饭后走。开的依然是那辆让盛姐和孙莹莹咋舌的迈巴赫,穿的仍是长袖白衬衫和西裤。

一切好像只要有了开始,就会沿着应有的、固定的路线进行下去。

卢奶奶年纪大了,有午睡的习惯。帅哥一人呆在小楼里,有时会在客厅看会电视,有时会在台阶上的躺椅里看书,等天阴下来了,会逛到院子里,瞧瞧这些鲜艳欲滴的花朵。

他竟然也会修枝剪叶。

午后,司芃习惯性地靠在花架上,望着对面出了神。

天气过于闷热,院子里的帅哥,衬衫领口的扣子松了两颗,袖子也推高到手肘处。少了一分装着的正经,便多了三分无谓的随意。可修剪不过五分钟,他便放下花剪,站到院门口。

看来无聊的午后,给花叶剪枝也是件漫不经心的事情。再说卢奶奶一颗心都扑在这些花上,哪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他双手插兜,好似在打量周围的风景。这是他第三次来小楼,他还未出过院子,也未走到街上来看看。但他未像司芃想象中的,向左或是向右迈开步子。他站在原地,突然就望了过来。

未经任何准备,他和她就打了个照面。老街上安静得像是从来没有过知了。

黄澄澄的阳光下,司芃看清楚了,那真是一张年轻帅气的脸庞。也确如孙莹莹所言,那是一个富家公子哥的脸庞。轮廓分明,五官清晰、望向她的眼神深邃而平静。

孙莹莹研究过,她说这年头有个几百万就恨不得让人觉得他有一个亿的伪富豪多了去了。她说:“司芃,咱姐妹俩长相可都不差,可要睁大了眼找。真正的富豪,先别说长相,长相多少有点听天命的意思,爹娘不给力,谁也没办法。我们说气质,气质是后天修成的,不容易出差错。他们可不是一群饭桶酒囊,他们要么没有欲,要么会把欲,”孙莹莹深吸一口气,“收得很深。”

帅哥望过来时,司芃仍没有收回眼神。她看着他,又不似再看他。帅哥和她对视几秒,下了台阶,轻轻把铁门带上,朝右走了。

等人在眼眶里消失不见,司芃这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未经他人许可,把他人的一举一动都收在眼里,无论怎么讲,都是一种失礼行为。所以,当他发觉后,她应该像个正常人一样,心里一惊,赶紧收回目光。她该掩饰,她该装作——你和我只是不经意瞧到一起去了。

但她没有。这三年来,从未有“被观察者”从她的“局”里跳出来,打断她的观察和臆想。一开始她都是躲在玻璃窗后探望,现在她已大咧咧地站在门口观看。

她好像已忘了要回避。那帅哥离去时的眼神,也仿佛在说她——真是无礼。

第三章

我想我还是期盼有个人来拯救我。

——司芃日记

二零一五年中秋 S市永宁街

那年中秋节,咖啡店刚营业,卢奶奶就带一小篮子月饼过来,说是自己做的。司芃手足无措地接过去,心想以她和卢奶奶的交情,似乎还没好到互贺佳节的地步。身无长物,她想不到能回赠点什么。

卢奶奶客气地说:“司小姐,你店里那位壮壮的小哥在不在?”

难道月饼是送蔡昆的?司芃回答:“他还没过来。”

“那他上班后要是不忙,能不能让他帮我抬一抬花盆?”

是有事要帮忙。司芃说:“盛姐,你看下店,我过去帮下奶奶。”她脱了围裙要过去,卢奶奶还有些迟疑:“司小姐,花盆都有点分量。”

“可是我也不知道蔡昆上午过不过来。”她推开门,让卢奶奶先走,“你别看我瘦,我有力气。”

到小楼一看,司芃才知道她把话说得太满。卢奶奶想搬的是上次买回来的两棵金钱树,连盆带树有一米五高,要从客厅移到院子去。

她本想说我俩抬抬,可人家的年纪摆在那里。她只好把花盆旋转推到窗边,然后吸气,蹲下来抱起花盆的盆身。花盆颤悠悠地离开地面,她再以半蹲的青蛙姿势将花盆挪过窗基,要再下台阶,已是不可能。

卢奶奶看不下去,走过来帮忙抬。她年纪虽大,腿脚还利索。

这日上午院子里还没来太阳,两人出一身汗,才搬下第一棵金钱树。卢奶奶说:“算了,那一棵先不搬了。金钱树隔一段时间就要搬出来照照阳光,才长得好。”

她递水给司芃喝。四年来,司芃第一次站到这客厅里。

一屋子中式风格的木质家具,式样都很老。唯一新颖的是方形茶几,和实木沙发相近的深褐色,款式异常简单,像是这几年大热的无印良品风格。只不过放在这里,有些不协调。

茶几正中央,摆着一套别出新意的锡器茶具,做工小巧精致。沙发上铺了布艺靠垫,像是某种土布蜡染,颜色图案都很缤纷,也许是旅游时带回来的纪念品。

而客厅的最里侧放了佛龛,点着长明灯。哦,卢奶奶也信佛。

司芃被沙发背景墙上悬着的两幅油画吸引过去。一张是繁花绿叶间的透明玻璃缸里养了四条金鱼。红绿色块的大面积运用,线条粗犷有力,像是小孩的临摹制作。

同是名画,同是临摹,另一幅绘画水平则好得多。是一个西洋少女的半身像,侧脸白皙柔和,金棕色的头发如瀑布般扬洒在肩背上。

她看得入了神,卢奶奶唤醒她:“原来的房东留下来的,二楼有间房以前是画室。我从柜子里掏出不少来,看这两张比较好看,就挂了起来。”

司芃赶紧走开:“是挺好看的。”走两步,便到钢琴旁边。酒红色的金丝绒罩布,把它盖得密密实实。她轻轻拍打上面的浮灰,问道:“奶奶弹琴么?”

“不会。”卢奶奶说:“也是以前房东留下来的。钢琴多贵啊,没道理把它扔出去。”想起今天是中秋节,她起身去厨房,“你歇会,我给你切点水果。”

几十年未回国,卢晓琼对定安村如今的一切都觉得生疏。她年幼时生活的印记,已被完全抹去。如今村里住的人都不再是定安村人,想听一句地道的白话都已不可能。

天南地北的人都汇聚到这里。庞大的打工人群中,总少不了那些奇装异服的年轻人。他们成群结队,聚众喧哗,到哪儿,都如同蝗虫一样,令人避之不及。

眼前的女孩,像是这其中的人,又不像。

她头发乌黑且直,偏偏剪得好短,把整个耳朵都露出来。上班时穿咖啡店的黑色工作服,空闲时候偶尔在街边看见,穿露脐T恤和破洞牛仔裤,露出白花花的长腿。十个手指涂得黑黑的,手腕处还有纹身。

怎么讲,都不是好打扮。

穿这身行头,还不是最主要的。她出国数十年,也不是个食古不化的老家伙。

可她跨坐在别人的摩托车后座,就那样长手长脚地坐着,不戴安全帽,一只手上还拎根烟,姿势嚣张霸道。摩托车在街头巷道风驰电掣,她就那样抽着烟,留下烟尾的火光,像萤火虫在夜间飞舞。

卢奶奶的眼神还可以,黑暗中竟看到司芃在笑,笑起来眼神冷酷又轻蔑,没有一点她这个年龄该有的温柔和天真。

卢奶奶摇头,她这一生,见识过那么多好人家出来的女孩子,司芃不是她眼界里的好女孩。

可是,这女孩也没做很过分的事。规矩地上班,客气地讲话,虽然不是很热情很有礼貌,但是该帮的忙她也都帮了。

“难道你对人性,从来就没有过奢望?”“有过觉得你会爱我”

刚才花盆差点倒地,司芃为了拖住它,愣是一屁股摔坐在地上,不小心把指甲刮破了。受点小伤,人也只是一笑而过。

那笑,像是个长久得不到慰籍的孩子的笑,一下子勾起卢奶奶的恻隐之心。她还只是个孩子。

许多人前乖巧懂事的孩子,背地里也是真自私真狠心。卢奶奶想,她看得还不够多么?这么一大把年纪,就不要再犯以貌取人的错了。

客厅里只有司芃一人。

她轻轻掀开罩布,去摸木纹材质的琴盖,上面有两条醒目的划痕,凹进去的地方已变得平滑光润。原来它已上过蜡抛过光,整体保养还算不赖。

她估摸卢奶奶一时半会不回来,年纪大了耳朵也不一定好使,迅速翻开琴盖,右手触上一个琴键,钢琴即刻发出厚重而闷的一声。

吓得司芃往后一跳,她没想到这还是好的。然后一转身,便看见帅哥站在客厅台阶上。

他定定望着她。司芃想,不打招呼也不行了,不然他会以为家里进了贼。“卢奶奶让我过来帮忙搬金钱树。”

帅哥的视线转向还留在客厅里的那盆金钱树。

司芃硬着头皮过去:“刚刚搬了一盆出去,我现在搬这个。”

偏偏这次使了吃奶的劲,花盆也纹丝不动。帅哥既没有喊停,也没有要过来帮忙的意思。

一时间司芃也不知道怎么办,索性保持半蹲抱着花盆的姿势。一旦站起来,长手长脚都不知往哪里放,更尴尬。

卢奶奶出来唤了声:“阿齐,你不是说下午才过来么?”

“晚上要去那边,所以中午先陪你过节。”

司芃第一次听到帅哥的声音,缓慢清越,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能勾起他的情趣,符合他的样貌,还有她心里的认知。

卢奶奶这才看到被花盆遮挡的她:“阿齐,你过来帮下忙。司小姐,我讲过了,你一个人搬不动。”

凌彦齐这才进客厅,边走边把袖口解开推高,动作不疾不徐。司芃站起身,和他一起把花盆抬去院子。卢奶奶招呼她进客厅吃水果还有点心。

凌彦齐突然笑了下。司芃眼睁睁地看他,不知道他为何要笑。她回卢奶奶的话:“不了,店里还有事。”

出门刚走两步,身后响起那个平淡的声音,还是白话:“那个,你力气很大吗?”

司芃回头,凌彦齐站在院门口,模仿她刚才抱花盆的姿势:“拖或是推不更好么?为什么要抱?”

“有问题么?”司芃想了想,“我给店里的饮水机换水,也是这么抱水桶的。”

凌彦齐转身进院子,顺便带上门。隔着铁栅栏,司芃瞧见他嘴唇一抿:“没问题,只是有点反差。”

中秋后,永宁街连下几场雨,酷暑一去不返。司芃还没来得及遮住身上的肉,就给冻感冒了。一连好几天她都昏昏沉沉,只顾半趴在桌上睡觉。

到周日下午,雨势已小。店内无客,司芃把大灯熄了,脚搭在前方的桌上,半躺着看窗外挂在花架上的绿萝,看叶尖凝聚的水滴,嗒嗒嗒,一声一声,有条不紊地滴落在石板路上。

最吵人的孙莹莹不在店里。下雨天咖啡店的生意自然差,她旷工去做礼仪小姐,她让司芃也去。司芃说:“那谁看店?”

“你还真当自己是店长,这么个破店,守着有什么意义?”孙莹莹不懂司芃,又不是千金小姐的出身,干嘛跟钱过不去:“区运动会开三天哎。一天三百,三天就九百呢。龙哥一个月给你多少工资,不也就五千块么?三年都没涨过。”

“没劲,你去吧。”吵死人了,司芃摆手让她快走,“不扣你全勤。”

盛姐一听,即刻也跑跟前来:“司芃,我也请个假去趟医院,感冒没好呢,嗓子难受。”

司芃面无表情地看她两眼,也甩了甩手。盛姐脱了围裙往外走,又转身说:“不扣全勤吧。”

“不扣。”司芃说完,无意识朝小楼望去。凌彦齐正站在院门口,换下了平日的正装。他穿亚麻宽松的长袖衬衫,搭配休闲长裤。

隔着雨帘,隔着玻璃,他也在看她。

司芃把两条张狂的长腿从桌上撤下,扯顺衣服下摆坐正,才意识到凌彦齐为什么看她。

拖着重重的身子,她起身推门出去。松散的雨里,她抱胸斜靠在花架子上,架势起足了,才偏头朝小楼,大剌剌地、放肆地看过去。

蔡昆的目光一直追随她到店外,茫然不解她为何感冒了还要站到雨中去。但他已养成凡事不多问的习惯,随即低下头,接着玩手机游戏。

阴天雨霾,降低了视野的清晰度。司芃仍看到凌彦齐嘴边若有若无的笑意,他转身进了院子。她一呆,对抗就这么完事了?他妈的,自己跑出来淋雨也是有病。

半分钟后铁栅栏打开,凌彦齐撑透明雨伞走出来,过马路,径直朝“旧日时光”走来。

永宁街上再无他人,坡面被雨水冲刷一新,波光粼粼。风吹叶落,衣衫翩翩,凌彦齐像极了无印良品广告里出来的男演员,一身的性冷淡。

司芃突然想起孙莹莹所说的“高级欲望”。

凌彦齐已走到跟前。司芃不矮,甚至比永宁街一半以上的男性都要高,仍要稍移视线,才能看到那张精致冷淡的脸。

他问:“现在营业吗?”

司芃侧身,让客人先走:“当然营业。”

待凌彦齐坐定,司芃递过一杯柠檬水和饮品单:“先生,想喝什么咖啡?”

凌彦齐翻开名单,上面只有各式咖啡以及少量烘培糕点,并不是他意想中——炸翅薯条和三文治都做的街边小吃店。

可他望了望店内仅有的两名店员,还是宁愿相信他们只是懒,不愿多增添些卖品和收入,也不愿相信,这真是一家档次不错的咖啡店。

他再看向司芃:“都是现磨?你做?”

司芃点头,把左胸前的名牌弄正:“是的,我是店长兼咖啡师。”

凌彦齐眼里的玩味更深:“哦,那你有什么推荐?”

对于她不熟悉品味的顾客,第一次当然推荐意式咖啡。司芃说:“先生要不要来一杯拿铁?我们店里的咖啡都是精选的阿拉卡比豆……”。

凌彦齐仍低头看饮品单,没有回应,司芃也觉得自己说的太一般,脑内灵光一闪,转口道,“要不来一杯手冲咖啡?我们店里有来自哥斯达黎加的日晒瑰夏,还有夏威夷的柯娜。如果你中意,……,我也可以帮你冲一杯马来西亚的白咖啡。”

白咖啡并不是指咖啡的颜色是白的,而是马来西亚流行的一种咖啡制作方法。市面上也有卖的,但大多是马国进口的速溶咖啡。

至于咖啡店的主流,仍向欧美日韩看齐,主打意式咖啡,偶有手冲的单品咖啡,很少会涉及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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