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點特稿]誰在崖邊

袁貽辰

《 中國青年報 》( 2015年12月09日 12 版)

[冰點特稿]誰在崖邊

崖邊的老人和孩子

[冰點特稿]誰在崖邊

幹完農活的老人們邊休息邊照看孩子

[冰點特稿]誰在崖邊

崖邊獨居的老人

[冰點特稿]誰在崖邊

村裡一戶人家上鎖的大門

□昔日年關將至時,崖邊有男孩兒的家庭都在忙著宴請一個人——厲強。這個中年男人的兒子在部隊當軍官。每天一到飯點兒,就有人把他請去吃酒席。人們就一個目的,讓自家的孩子當上士官,留在城市。

□村裡的人勸生病的錢永福找個大夫,他卻說:“錢我有,但人家(兒子)沒這意思,我不能自己叫。”他最終選擇了絕食。

□閻光榮付不起結婚的彩禮錢,氣沖沖的丈母孃一家強行帶走了已懷孕的女兒。閻光榮無奈寫下欠條,小兩口才得以團聚。

電視臺記者閻海軍拍過很多村莊,那些坐落在西北大地的村落幾乎長著同一副面孔:乾旱、荒涼、沉寂。

這其中也包括他的家鄉崖邊村。當他把鏡頭對準這個隴中高原深處的小村莊時,畫面仍是相似的——不少人家大門緊閉,落鎖的門把手積了厚厚一層灰,唯有土坯房的牆根處,能發現幾個抽旱菸的佝僂老人。

出生於1982年的他最初並未覺得有何不妥,直到鏡頭轉向了那些直不起腰的身影。昔日熱鬧的十字路口只剩一個孤零零獨坐的老人,老太爺哀嘆:“現在村裡太寂靜,走半天沒個人影兒。”

那是2008年4月,一個稀鬆平常的日子,可糧食增產的崖邊村卻嗅不到歡快的氣息,有時候一天只有幾聲驢叫劃破安靜的空氣。

老人略顯“誇張”的話卻讓閻海軍忍不住思索,城市化僅僅是帶走了農村的年輕人嗎?農民和村莊到底發生了怎樣的變化?更多像崖邊一樣的村莊,究竟有沒有跟上城市化這股浪潮?

鏡頭掃向每一扇門的背後。閻海軍用7年時間將此記錄下來,並整理出版了《崖邊報告》。

在這個離開農村最後紮根城市的年輕人看來,崖邊發生了“裂變”:短短二三十年間,城市化讓崖邊快速進步,人們的物質生活水平不斷提高。但在發展背後,人們往往忽略了村莊價值觀的變化。崖邊在邁入現代的同時,也陷入了自我身份的焦慮中,“熟人社會”面臨瓦解的命運,“而千百萬個崖邊也正是‘新鄉土中國’的憂傷和惆悵”。

一個人,說走就走了。一戶人,說散也就散了

是父親閻明的一個電話,促成了閻海軍7年前的那次清明返鄉之行。老人年紀大了,把清明祭祖看作頭等大事兒。在父親的堅持下,已好久沒回老家的閻海軍決定回去看看。

走到村裡的十字路口時,這個穿呢絨外套的男人被一個瘦弱的老婦人叫住了。老人的兒子和閻海軍曾是要好的玩伴兒。如今快70歲的老人沒了老伴兒,一人獨住。

跟著去了老人的家,閻海軍卻止不住地驚訝:土坯房裡,主屋的木桌結了蛛網,兒子婚房大衣櫃上貼的喜字已變得殘缺,被罩上也落滿了灰。門外的院落裡,雞糞、柴草滿地皆是。

老人說不清兒子如今到底在哪兒,又在幹些什麼。幾年前,在外打工的兒子接走了媳婦,後來又帶走了孫子。

象徵性地吃了幾口老人招待他的食物——乾硬如瓦片的饃饃,閻海軍走了。整個村子“死一般沉寂”,他的另一個兒時玩伴厲斌的家顯然情況更糟些,家裡坯牆有些脫落,透過門縫望進去,院落裡荒草叢生。

一打聽才知道,厲斌自初中畢業後便外出打工。幾年前,厲斌的父親去世,他回村處理完父親的喪事,便把大門一鎖,再沒有回來。“一個人,說走就走了。一戶人,說散也就散了。”他長嘆一口氣,城市化浪潮襲來,村裡最明顯的變化便是青壯年勞動力的缺失。

村主任印證了閻海軍的判斷,“家家有人外出,少的一兩人,多的三四人,全村81戶中有15戶常年上鎖,多年不回家。”

祭祀的時間到了。閻海軍和10多個親戚一起搬上東西,來到先人的墳前,但添新土、磕頭、敬酒……這些流程的順序和規範,包括他在內的許多小輩,都記不清了。年輕人都是臨時從外地趕回來的。“這些講究也到了該省略的時候,不簡化不行了。”閻海軍的大哥說。

大人們忙著燒紙磕頭,長在城裡的小輩卻覺得稀奇,有的站在一邊兒看得入神,還有的吃驚地大叫起來。

上一輩的閻海軍突然有些惆悵。在他眼裡,操著一口普通話的孩子,與黃土沉沉的崖邊格格不入。事實上,自己的女兒快上幼兒園了,哪怕是清明這樣的節日,也甚少來到崖邊,孩子一直被寄養在城市裡的外公外婆家。

這在過去,幾乎都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閻海軍幼年參加的祭祀儀式,家族裡浩浩蕩蕩會去幾十號人。小輩中的男丁要提著燈籠走在隊伍最前方,祖先牌位被當家主事的人抱著,一群人到村口燒紙、放炮,隆重而嚴肅。

“崖邊雖然地貧民窮,但崇文尚禮的精神猶存,傳統文化底蘊深厚。”他說。

一家人的聚會時不時還會提及曾經的歲月。那是一個熱鬧又充滿人氣的崖邊,一到年關歲尾,皮影戲、三絃、樣板戲……應有盡有。做木匠的二叔和爺爺常一起彈奏三絃,冬天崖邊雪大,父子倆燒起火,被蛇皮包裹的三絃發出滋滋的聲響。“我走過的地方喲……”搭配三絃悠長的聲調,山歌唱起來了。

不過二三十年的工夫,閻海軍再難尋到這些熱鬧的記憶。缺少了人氣的崖邊在夏天還未到來之時更顯“孤寂”,會彈三絃的人沒了,年關廟會簡化到只剩上香。他認為,傳統文化也受到了城市化趨勢下人口流動的影響,因為無法傳承延續,面臨消失的命運。

崖邊越來越安靜了。他的鏡頭掃過空曠的村莊,從冬天到夏天還是難見人影,更無人聲,唯有成群的烏鴉飛過時留下的聲響。

僅剩微弱的傳統還在延續。崖邊一帶喜好在屋子中堂的牆上掛畫,在後堂的牆上掛書法。就連不識字的二叔,都曾點名找侄子要過書法家魏嶽嵩的作品。有條件的人還會把大門修成古典式的建築,用砌好的瓦片鋪就屋簷,一派江南官居的樣式。

只是已經沒人說得清這麼做的緣由了。

一到飯點兒,就有人把厲強請去吃酒席。人們就一個目的,讓自家的孩子當上士官,留在城市

從縣裡出發,駕車一個多小時,繞過溝壑縱橫的山灣,就能找到夾在山間的崖邊村。幾十年來,崖邊人靠這條地圖上曼妙婉轉的S線,把農用三輪車、微耕機、電視機、冰箱帶進了村子,也讓老老少少用上了電和自來水。

盤旋幾十公里的柏油路也帶來了生活的另一面。最便宜的微耕機都要四五千元,再加上每個月的電費、食鹽、菜蔬、看病以及孩子的學費,讓崖邊的家庭“很難存下錢”。

2010年甘肅大旱,閻明家裡收成小麥、谷、豆子等2600斤,儘管有先進農具幫忙,但老兩口還是“一整年都在上肥、耕種、收割”,最後把糧食賣掉,只夠倆人日常吃飯的開銷,經濟收入幾乎為零。

選擇只剩下一個——進城。

閻海軍的大哥本在家務農,為了補貼家用,前些年他一直“半工半耕”,農閒時便去城裡做些體力活兒,一年到頭也不休息。他的同齡人則大多湧向了包頭、蘭州、上海,甚至新疆,選擇在工地或礦井落腳。“不去不行啊,家裡沒錢,娃娃讀個書老人生個病咋整?”一個崖邊中年男人說。

作家的侄子閻旭東沒有太多生活壓力,這個90後青年“主動選擇擁抱城市”。他和他的90後小夥伴如今都留在城市,“有的人都掙四五千了,混得不錯”。

儘管有時幾年才能和朋友團聚一次,他奔向城市的念頭卻從未減弱過。小時候,閻旭東就從電視上看到了一個明亮且五顏六色的城市。在鄰市讀中專時,他又想通了一件事:比起崖邊,外面的世界太精彩了!

小夥子很快娶了媳婦生了娃,又從工廠跳槽到了交通部門。把家已安在城市的他對人生還有許多設想,比如掙錢還房貸、給媳婦買漂亮衣裳、讓孩子上最好的學校,樁樁件件,卻沒有什麼與崖邊有關。

但這是全家人的心願。“上學不行的就去當兵,當兵沒混出名堂的就去打工,總之要留在城裡,我父母也支持這樣的想法,留在崖邊太苦了,誰不想讓子女過得好呢?”閻旭東說。

於是,年關將至時,崖邊人的機會便露了頭。曾經一段時間,崖邊有10多歲男孩兒的家庭都在忙著宴請一個人——厲強。他在部隊當軍官的兒子不僅把家安在了城裡,還常接父親過去同住。回崖邊過年的厲強往往在自家待不了多久,一到飯點兒,就有人把他請去吃酒席。人們就一個目的,讓自家的孩子當上士官,留在城市。

殺雞宰羊,十幾盤菜餚代表了崖邊宴請的最高標準。飯後,主人家還要贈送豬腿和食用油。有人說,“每年正月,厲強來崖邊是來‘領牲’的。”

“他們是在說厲強把自己奉若神靈,吃拿卡要,接受崖邊請託者的敬奉。”閻海軍對此理解又無奈,“還不都是被逼的。”

其實,厲強的孩子在西北服役,村裡其他孩子則在全國各地當兵。“怎麼可能真幫上忙?”閻海軍直搖頭,崖邊的人們似乎已經被城市化衝昏了頭腦,盲目地尋找一切可能的機會讓孩子走出崖邊,過上“好生活”。

他最害怕的事情已經發生,崖邊人變了。

更多的崖邊人,從結婚開始和錢較上了勁兒

閻海軍在城市的生活很簡單,下班後他保留了兒時的習慣,要麼獨自閱讀,要麼陪家人聊天。他總覺得自己和城裡的朋友有些“合不來”,他們喜歡的一些生活方式,自己總有點兒接受不了。

這個農民的兒子想在崖邊找到共鳴,回家時若碰上婚喪嫁娶這些“崖邊人最具儀式感的生活”,他都會盡量參與。過去的崖邊,無論是出生、迎娶還是死亡,都會全村出動,“村莊就在這樣的生離死別、迎來送往中繁衍生息、不斷壯大,從明末清初建村時的幾戶人發展到瞭如今的80多戶人家”。

但努力想要融入的他發現,自己插不上話了。在近年寥寥無幾的崖邊婚事裡,彩禮已代替婚嫁雙方成了村民最津津樂道的話題。如今崖邊的彩禮標準在3萬到5萬元,這是個偏低的數字,周邊城市的一些農村甚至明碼標價“大專8萬元、本科10萬元”。

崖邊人閻光榮在他32歲那年終於結了婚。新娘韓豔花是鄰村的姑娘,兩人在外打工時自由戀愛,很快走到了一起。但韓豔花是“偷跑”出來的,閻光榮家裡窮,她知道丈夫付不起彩禮錢,於是結婚的大事也沒跟家裡知會一聲。

氣沖沖的韓豔花父母拉了一幫子人趕到崖邊,強行帶走了韓豔花。他們放話,“4萬元彩禮,一分錢不能少”。老兩口的兩個兒子都沒結婚,指望著用韓豔花的彩禮錢來討媳婦。

誰知那時韓豔花已經懷孕。此後幾個月,韓家人多次翻山越嶺到崖邊討要彩禮,閻光榮又是躲又是跑。後來,孩子快生了,沒轍了的韓家人逼著閻光榮寫下欠條,這才讓小兩口團聚。

鬧劇仍未結束。因為遲遲還不上彩禮錢,韓家的兩個兒子跑到閻光榮家大吵一架,慌亂中,小兒子的頭被打破,血流了一地。

“結婚成了崖邊人嚴重的負擔。原本表達禮數的彩禮,在市場經濟的薰陶下,又讓一些農村婚姻的買賣性質不受制約地浮出了水面。”閻海軍說。崖邊人的婚禮也連帶著變得越來越“浮誇”,昔日的嗩吶、大鼓、騎著毛驢的新娘早已被車隊、跟拍攝像以及掌勺的飯館大廚所取代。

自己也無法免俗,他娶了長在城裡的媳婦,婚禮也選擇在城裡的大酒樓舉行,操辦的流程正是“車隊、攝像和掌勺大廚”。

有老人回憶,上世紀70年代,彩禮往往還是一對木頭箱子一床被子加糧食,隨後30年,彩禮從1000多元蹭蹭地漲到了三五萬元,女方通過媒人漫天要價的事情也屢見不鮮。村裡一戶人家為娶媳婦,欠下10萬元,至今仍在還債。

閻海軍對此很是憂傷,畸形的彩禮制度正反映了在城市化衝擊下,崖邊婚姻的現狀:婚姻不是戀愛水到渠成的結果,反倒成了明碼標價的商品,為了錢和私慾,什麼都可以染指。

崖邊的光棍多起來了。他做過統計,2013年,村裡25歲以上的光棍達19人,而整個村子的人口,不過一兩百人。

於是,有崖邊人為了結婚,不惜送上自己的親妹妹,和對方交換一個老婆。結果,對方送來的女人不願意和這個光棍過,只待了一晚便回去了。被全村人恥笑的男人灰溜溜地出去打工,從此很少回來。

還有28歲的“老光棍”沒錢找老婆,就和姨媽的女兒同居,最後表妹還懷了孕。姨媽見女兒肚子大了,來找侄子談判彩禮錢。在外打工的侄子湊不出錢,親人間大打出手,姨媽把女兒的大腿緊緊抱住,卻被侄子一腳狠狠踢開。

更多的崖邊人,從結婚開始和錢較上了勁兒。欠下外債的家庭開始了輪迴,生兒育女,再為子女的上學、工作、婚事費力攢錢,變得市儈和斤斤計較。

不孝順父母的人越來越多,連輿論也失去了力量

和婚姻一樣,村莊另一項最重要的事情也在發生改變。

一個崖邊的老人生了重病,他的兒子沒給父親尋醫問藥,反而急急忙忙開始籌劃後事,又是準備壽衣,又是準備棺材。一天,有村民去探望老人,總算帶給了他一個好消息:“我來你家路上聽說你兒子去請大夫了。”

躺在炕上的老人“一下子精神了”,可等了許久也不見醫生。老人叫來孫子詢問情況,孩子說:“醫生已經走了,那是我爸叫來的獸醫,是給驢看病的。”

閻海軍不知道那位老人聽後的心情,因為老人沒幾天便病死在了炕上。

“這就是農村老人的現狀,不僅是崖邊,很多人對父母的‘犬馬之養’都無法兌現,何談‘敬愛之心’。”閻海軍分析,隨著城市化的發展,以父子關係為主軸的平衡代際關係被打破,家庭關係的主軸由父子關係向夫妻關係轉化,族權、夫權主導的社會結構發生裂變,老人的威嚴不再被推崇。

他對崖邊人的變化無可奈何。經濟發展了,人們凡事都朝利益看,一天比一天衰弱的老人便成了受歧視的對象,老人在家中無法創造價值,成了“多餘的人”。

一個名叫錢永福的老人晚年在二兒子家養老。最早,他還能給兒子做家務或是放羊,可自打生病以來,他能幹的活兒越來越少,兒子和兒媳便常常辱罵老人,不給飯吃。

村裡的人去看錢永福,勸他找個大夫,老人卻說:“錢我有,但人家(兒子)沒這意思,我不能自己叫。”

生命的最後時刻,錢永福不願再面對兒子,選擇了絕食。他跟村裡來看他的朋友說,自己已經10天沒吃飯了,“這次一定要給人家(兒子)死了”。說完這話,淚花從渾濁的雙眼裡溢出。

幾天後,錢永福死了。

曾經,不孝的子女在崖邊會遭受極大的輿論譴責。可現在,“不孝順父母的人越來越多,連輿論也失去了力量”。錢永福死後,他的兒子在葬禮上大哭,村民依舊捧場,卻無人出面指責。

“崖邊甚至是全中國每個農村的老人,只要還出氣,都不會放棄勞作。他們有一個無形的壓力,不勞動就會被當成廢人,就不好意思再吃兒女的飯。”閻海軍說起老人有些哽咽,他的父親前些年因為幹農活兒時不小心削掉了一節手指,母親也曾不小心從梯田摔落。“怎麼會不擔心呢?可我也無能為力,我不能丟下自己的工作,又沒有足夠的能力把父母接到城市,更何況老人根本無法適應城市。”他說。

閻海軍能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祈禱父母不要出事”。好幾次回家,他都趕上清明,隴中高原的樹還未抽芽,夾在山間的崖邊村和黃土地融為一體,風一過,塵土飛揚,瘦削的樹枝搖搖欲墜。

那身影像極了崖邊的老人。他們和子孫兒女背道而馳,卻依然以瘦弱的身軀堅守在這片貧瘠的土地。

人們一遇到事情便喜歡訴諸暴力,淳樸的民風搖搖欲墜

看到老人絕食而死的悲劇後,閻海軍心裡很清楚,在千千萬萬個崖邊,甚至,這種人心的危機還蔓延到了村莊的各個角落。

一名村幹部告訴他,自己最發愁的莫過於發低保。確定低保名單的日子,他過不安生。“給了老子兒子嫉妒,給了哥哥弟弟嫉妒,給了誰都會有人不滿,不滿的人還會四處告狀、投訴”。

十幾年前,鄉里曾派幹部來為崖邊加寬農路。農路自外村蜿蜒而來,一路靠佔用農田才得以推進。當工程推進到村口時,碰上了兩口作廢的水窖。那是屬於村裡一對兄弟的,兩人聽到推土機聲響,衝到村口死活不讓填水窖。

兩兄弟和村幹部吵得面紅耳赤,卻始終無法達成共識,推土機只能佔用路右面一個村民的土地。第二年,項目繼續推進。這回,不但兩兄弟態度堅決,上次無償讓出土地的村民也表態“堅決不再退讓”。

僵持之下,推土機原路返回,那條路斷斷續續修到了2013年。

“雖然農路佔了村裡人10多畝的地,但這畢竟事關全村人的利益。”閻海軍說,“現在人人都‘不患寡而患不均’,只講自身利益最大化,集體的作用已微乎其微。”

閻海軍眼裡的崖邊人,也沾上了城市的市井氣息,卻不再尊崇禮法,可以為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大打出手,甚至發生流血衝突。

這不再是閻海軍兒時的那個崖邊了。那個鄰里間常常互留好東西、誰家有事兒全村人都會出動幫忙、“人與人之間親密坦誠”的崖邊,沒了。

在他的眼中,短短几十年時間,城市化給崖邊帶來了數不清的進步,這個自明朝誕生的村子終於一步一步地向著現代化邁進。可與此同時,人心受到物質文化的衝擊,禮儀、友愛、道德都被金錢碾壓。

閻海軍心裡清楚,這是當今中國,許多農村都面臨的現狀,但這些村莊都在快速地受到城市化衝擊,根本來不及思考更多。“無論是主動擁抱抑或被動地融入,農村早已和城市化浪潮密不可分,矛盾交織中,每天上演著血淚和悲情交集的故事”。

比如自己,雖然戶口落在城市,可他覺得自己不屬於那裡,但回到農村,又被隔閡,也找不到曾經的記憶。在一個失眠的深夜,他寫下一首詩:

李老漢死了/張老漢死了/王老漢死了/……/慢慢地/村莊也老了

大哥從二十幾開始抬棺材/現在四十幾了還得抬/他抬的不是死了的人/是村莊裡還活著的共同體

父親老了/母親老了/他們總在操心以後的事/他們說/他們死了絕對有人埋

大哥也快老了/埋了半輩子老漢的他/總在擔心自己死了沒人埋

我們都走了/我們親手砸碎了共同體/我們死了/誰來埋葬

(本版照片均由閻海軍提供)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