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詞話》全文

《人間詞話》是中國近代最負盛名的一部詞話著作。他用傳統的詞話形式及傳統的概念、術語和思維邏輯,較為自然地融進了一些新的觀念和方法,其總結的理論問題又具有相當普遍的意義,這就使它在當時新舊兩代的讀者中產生了重大反響,在中國近代文學批評史上具有崇高的地位。《人間詞話》,在理論上達到了很高的水平,一些問題上頗有創見。

《人間詞話》全文

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

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於理想故也。

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有我之境也。“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傑之士能自樹立耳。

無我之境,人惟於靜中得之。有我之境,於由動之靜時得之。故一優美,一宏壯也。

自然中之物,互相關係,互相限制。然其寫之於文學及美術中也,必遺其關係限制之處。故寫實家亦理想家也。又雖如何虛構之境,其材料必求之於自然,而其構造亦必從自然之法律。故理想家亦寫實家也。

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

“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雲破月來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優劣。“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寶簾閒掛小銀鉤”,何遽不若“霧失樓臺,月迷津渡”也。

嚴滄浪《詩話》謂:“盛唐諸公唯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澈玲瓏,不可湊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餘謂北宋以前之詞亦復如是。然滄浪所謂“興趣”,阮亭所謂“神韻”,猶不過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為探其本也。

太白純以氣象勝。“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寥寥八字,遂關千古登臨之口。後世唯範文正之《漁家傲》、夏英公之《喜遷鶯》,差足繼武,然氣象已不逮矣。

張皋文謂飛卿之詞“深美閎約”,餘謂此四字唯馮正中足以當之。劉融齋謂“飛卿精豔絕人”,差近之耳。

“畫屏金鷓鴣”,飛卿語也,其詞品似之。“弦上黃鶯語”,端己語也,其詞品亦似之。正中詞品,若欲於其詞句中求之,則“和淚試嚴妝”,殆近之歟。

南唐中主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乃古今獨賞其“細雨夢迴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生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溫飛卿之詞,句秀也;韋端己之詞,骨秀也;李重光之詞,神秀也。

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周介存置諸溫、韋之下,可謂顛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金荃》、《浣花》能有此氣象耶!

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是後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

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後主是也。

尼采謂一切文學餘愛以血書者。後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①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戚,後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馮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與中、後二主詞皆在《花間》範圍之外,宜《花間集》中不登其隻字也。

正中詞除《鵲踏枝》、《菩薩蠻》十數闋最煊赫外,如《醉花間》之“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餘謂韋蘇州之“流螢渡高閣”,孟襄陽之“疏雨滴梧桐”不能過也。

歐九《浣溪沙》詞“綠楊樓外出鞦韆”,晁補之謂只一“出”字,便後人所不能道。餘謂此本於正中《上行杯》詞“柳外鞦韆出畫牆”,但歐語尤工耳。

梅聖俞《蘇幕遮》詞:“落盡梨花春事了,滿地斜陽,翠色和煙老。”劉融齋謂少遊一生似專學此種。餘謂馮正中《玉樓春》詞:“芳菲次第長相續,自是情多無處足,尊前百計得春歸,莫為傷春眉黛促。”永叔一生似專學此種。

人知和靖《點絳唇》、聖俞《蘇幕遮》、永叔《少年遊》三闋為詠春草絕調,不知先有正中“細雨溼流光”五字,皆能攝春草之魂者也。

《詩·蒹葭》一篇最得風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②”,意頗近之。但一灑落,一悲壯耳。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詩人之憂生也。“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似之。“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詩人之憂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系在誰家樹”似之。

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裡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晏、歐諸公所不許也。

《人間詞話》全文

永叔“人間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直須看盡洛城花,始與東風容易別”,於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

馮夢華《宋六十一家詞選·序例》謂:“淮海、小山,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餘謂此唯淮海足以當之。小山矜貴有餘,但可方駕子野、方回,末足抗衡淮海也。

少遊詞境最悽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則變而淒厲矣。東坡賞其後二語,猶為皮相。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雲霏霏而承宇”,“樹樹皆秋色,山山盡落暉”,“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氣象皆相似。

昭明太子稱陶淵明詩“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王無功稱薛收賦“韻趣高奇,詞義曠遠,嵯峨蕭瑟,真不可言”。詞中惜少此二種氣象,前者唯東坡,後者唯白石,略得一二耳。

詞之《雅》、《鄭》,在神不在貌。永叔、少遊雖作豔語,終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與倡伎之別。

美成深遠之致不及歐、秦,唯言情體物,窮極工巧,故不失為一流之作者。但恨創調之才多,創意之才少耳。

詞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語花》之“桂華流瓦”,境界極妙,惜以“桂華”二字代“月”耳。夢窗以下,則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則語不妙也。蓋意足則不暇代,語妙則不必代。此少遊之“小樓連苑,繡轂雕鞍”所以為東坡所譏也。

沈伯時《樂府指迷》雲:“說桃不可直說破,‘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說柳不可直說破‘柳’,須用‘章臺’、‘霸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為工,則古今類書具在,又安用詞為耶?宜其為《提要》所譏也。

美成《青玉案》詞:“葉上初陽乾宿雨,水面輕圓,一一風荷舉。”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覺白石《念奴嬌》、《惜紅衣》二詞猶有隔霧看花之恨。

東坡《水龍吟·詠楊花》,和韻而似原唱;章質夫詞,原唱而似和韻。才之不可強也如是!

詠物之詞,自以東坡《水龍吟》為最工。邦卿《雙雙燕》次之。白石《暗香》、《疏影》格調雖高,然無一語道著,視古人“江邊一樹垂垂髮④”等句何如耶?

白石寫景之作,如“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高樹晚蟬,說西風消息”,雖格韻高絕,然如霧裡看花,終隔一層。梅溪、夢窗諸家寫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風流,渡江遂絕,抑真有運會存乎其間耶?

問“隔”與“不隔”之別,曰: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山谷則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處唯在不隔。詞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詞論,如歐陽公《少年遊·詠春草》上半闕雲:“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雲,二月三月,千里萬里,行色苦愁人。”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雲“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則隔矣。白石《翠樓吟》:“此地,宜有詞仙,擁素雲黃鶴,與君遊戲。玉梯凝望久,嘆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氣”,則隔矣。然南宋詞雖不隔處,比之前人,自有淺深厚薄之別。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寫情如此,方為不隔。“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寫景如此,方為不隔。

古今詞人格調之高,無如白石。惜不於意境上用力,故覺無言外之味,弦外之響,終不能與於第一流之作者也。

南宋詞人,白石有格而無情,劍南有氣而乏韻,其堪與北宋人頡頏者,唯一幼安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詞可學,北宋不可學也。學南宋者,不祖白石,則祖夢窗,以白石、夢窗可學,幼安不可學也。學幼安者,率祖其粗獷滑稽,以其粗獷滑稽處可學,佳處不可學也。幼安之佳處,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氣象論,亦有“傍素波幹青雲”之概。寧後世齷齪小生所可擬耶?

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無二人之胸襟而學其詞,猶東施之效捧心也。

讀東坡、稼軒詞,須觀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風。白石雖似蟬蛻塵埃,然終不免侷促轅下。

蘇、辛詞中之狂,白石猶不失為狷,若夢窗、梅溪、玉田、草窗、中麓輩,面目不同,同歸於鄉愿而已。

稼軒中秋飲酒達旦,用《天問》體作《木蘭花慢》以送月曰:“可憐今夕月,向何處,去悠悠?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景東頭。①”詞人想象,直悟月輪繞地之理,與科學家密合,可謂神悟。

周介存謂“梅溪詞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劉融齋謂“周旨蕩而史意貪。”此二語令人解頤。

介存謂“夢窗詞之佳者,如水光雲影,搖盪綠波,撫玩無極,迫尋已遠。”餘覽《夢窗甲乙丙丁稿》中,實無足當此者。有之,其“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秋怨”二語乎。

夢窗之詞,餘得取其詞中之一語以評之曰:“映夢窗,凌亂碧。”玉田之詞,餘得取其詞中之一語以評之曰:“玉老田荒。”

“明月照積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懸明月”,“黃河落日圓”,此種境界,可謂千古壯觀。求之於詞,唯納蘭容若塞上之作,如《長相思》之“夜深千帳燈”、《如夢令》之“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差近之。

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陸放翁跋《花間集》,謂:“唐季五代,詩愈卑,而倚聲輒簡古可愛。能此不能彼,未可以理推也。”《提要》駁之,謂:“猶能舉七十斤者,舉百斤則蹶,舉五十斤則運掉自如。”其言甚辨。然謂詞必易於詩,餘未敢信。善乎陳臥子之言曰:“宋人不知詩而強作詩,故終宋之世無詩。然其歡愉愁苦之致,動於中而不能抑者,類發於詩餘,故其所造獨工。”五代詞之所以獨勝,亦以此也。

四言敝而有《楚辭》,《楚辭》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詩敝而有律絕,律絕敝而有詞。蓋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習套。豪傑之士,亦難於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體,以自解脫,一切文體所以始盛終衰者,皆由於此。故謂文學後不如前,餘未敢信。但就一體論,則此說固無以易也。

詩之三百篇、十九首,詞之五代、北宋,皆無題也。非無題也,詩詞中之意,不能以題盡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調立題,並古人無題之詞亦為之作題。如觀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詩有題而詩亡,詞有題而詞亡。然中材之士,鮮能知此而自振拔者矣。

《人間詞話》全文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詞脫口而出,無嬌揉妝束之態。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詩詞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無大誤矣。

人能於詩詞中不為美刺投贈之篇,不使隸事之句,不用粉飾之字,則於此道已過半矣。

以《長恨歌》之壯採,而所隸之事,只“小玉雙成”四字,才有餘也。梅村歌行,則非隸不辦。白、吳優劣,即於此見。不獨作詩為然,填詞家亦不可不知也!

近體詩體制,以五七言絕句為最尊,律詩次之,排律最下。蓋此體於寄興言情,兩無所當,殆有韻之駢體文耳。詞中小令如絕句,長調似律詩,若長調之《百字令》、《沁園春》等,則近於排律矣。

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能出,白石以降,於此二事皆未夢見。

詩人必有輕視外物之意,故能以奴僕命風月。又必有重視外物之意,故能與花草共憂樂。

“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久貧賤,車感軻長苦辛。”可謂淫鄙之尤。然無視為淫詞、鄙詞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詞人亦然,非無淫詞,讀之者但覺其親切動人;非無鄙詞,但覺其精力彌滿。可知淫詞與鄙詞之病,非淫與鄙之病,而遊詞之病也。“豈不爾思,室是遠而,”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惡其遊也。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平沙①,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此元人馬東籬《天淨沙》小令也。寥寥數語,深得唐人絕句妙境。有元一代詞家,皆不能辦此也。

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劇,沉雄悲壯,為元曲冠冕。然所作《天籟詞》,粗淺之甚,不足為稼軒奴隸。豈創者易工而因者難巧歟?抑人各有能有不能也?讀者觀歐、秦之詩遠不如詞,足透此中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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