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爲什麼喜歡我?」 「愛需要理由嗎?」

X縣很普通,毫無亮點的西北小鎮,荒蕪的黃土坡包圍著並不大的縣城,一條主道開車從頭到尾也就二十幾分鍾,縣政府公安局電力局水力局電視臺一字排開,一目瞭然。

這幾年縣城改建整體馬路拓寬了很多,縣政府周圍好多樓房都是簇新的,可留鎮的年輕人越來越少,簇新的馬路和大樓看起來反而更加空曠蕭條。

只是今年春節,有些不同。

因為衛視選秀節目爆紅全國的國民歌手季星劍,失蹤一個月後大年二八那天在X縣賓館衛生間內被保潔人員發現,發現時已經死亡。

X縣經濟並不發達,很多保潔人員大字都不識幾個,更沒有法律意識,尖叫聲引來了更多圍觀者後也沒有立刻報警,現場被嚴重破壞,而季星劍的死狀也迅速的被散播到了網絡上。

爆紅的男明星,失蹤一個月,全身赤|裸|死在小鎮賓館的衛生間內,後腦勺重傷滿地鮮血死狀悽慘,這些元素足夠讓媒體粉絲們瘋狂。

向來門可羅雀的X縣賓館在正月裡迎來了生意高峰,整個X縣能住人的招待所賓館幾乎全滿,所有人都在等著法醫的驗屍報告。

除夕之後大家都很閒,季星劍死亡事件被很閒的網友一傳十十傳百的加了很多恐怖元素,這件事情在網上變得越來越玄幻詭異,和季星劍有來往的明星都紛紛中槍,各路粉絲撕得一塌糊塗。

一整個春節,熱搜榜單上有一大半都是和季星劍死亡相關的關鍵詞。

大年初五,X縣公安局大廳內擠滿了四面八方來的各路記者,鬧哄哄的佔位子搶機位探頭探腦互通有無。

刑警大隊隊長老嚴插著手叼著煙靠在門邊看沈驚蟄皺著眉頭把警服襯衫最上面一顆釦子扣緊,然後低著頭開始綁馬尾:“我怎麼覺得你有點緊張?”

沈驚蟄的嘴皮子是X縣出了名的,和一般技術人員都比較木訥的既定印象不同,沈驚蟄說話特別能帶節奏,真真假假忽悠的人頭暈。

實在不是會在這種時候緊張的個性。

沈驚蟄嘴裡咬著皮筋斜斜的看了他一眼,聲音含糊不清:“家屬還沒簽字。”

老嚴一怔:“報告不是早上就出來了麼?”

“報告出來後家屬就暈倒了,小丁和婷婷現在還在醫院陪著。”沈驚蟄頭髮濃密,皮筋繞了幾個圈看起來仍然蓬鬆,氣得她皺著眉開始使勁拽。

“要不新聞發佈會往後挪挪?”家屬都沒簽字,這報告也不好往外公開,老嚴個子高,站直了指著沈驚蟄的後腦勺,“後面一大摞頭髮都掉出來了。”

“……”沈驚蟄洩氣,鬆開了皮筋認命的繼續和頭髮作鬥爭,“局長早上發話了,一定要搞好警民關係,要控制好輿論,要提高作為人民公僕的自覺。所以這次發佈會一定要準時,態度要好,對記者要有問必答。”

“答什麼?”老嚴嘴裡的煙一抖一抖的。

屍檢報告的結論是浴室滑倒後後腦撞擊大理石臺面致死。

沈驚蟄雖然沒說,但是他也知道,死者家屬暈倒並不是因為這個結論,而是因為季星劍身上的陳舊傷痕。

季星劍的胃是空的,將近三天未進食。身上有不少陳舊傷痕,肋骨有骨折自愈的痕跡,喉管有尖銳物體殘留,甚至內臟也因為長期毆打出現不同程度的出血。季星劍雖然不屬於他殺,但在失蹤期間甚至早在失蹤之前,就一直處在被虐待狀態。

這一點,才是家屬暈倒的原因。

可是失蹤案的報案地點不在X縣,案件的負責人也不是他,屍檢報告中所有和失蹤案有關的問題,都不允許公開。

所以沈驚蟄除了排除他殺這個結論以及致死傷口和致死原因之外,其他的一個字都不能說。

這很難。

尤其是在輿論已經妖魔化的現在,對待公職人員的信任度本來就已經跌到谷底。一句排除他殺就等於終止了網絡上這波傳播的越來越驚悚的死亡盛宴,要讓記者們一點料都挖不到還能甘心離開,真的很難。

“陳舊傷口真的一句都不能提?”沈驚蟄終於打理好了頭髮,馬尾梳得一絲不苟,戴好帽子後眼睛瞄了一眼老嚴。

軟塌塌的求助的樣子,沈驚蟄式的示弱的樣子。

沈驚蟄是美女,而且還是美得越了界的美女,娟媚入骨,舉手投足眼底眉梢全是風情,難得的是這些風情是刻入骨髓的,自然到像是天生。

分開看明明都不是特別出挑的五官,組合在一起卻硬生生的美出了傾國傾城的野氣。

專業法醫,985大學臨床醫學七年碩士畢業,招警考試筆試體能都是當年第一,放棄了省會的機會直接申請來了一窮二白的X縣,四年時間立了兩次大功,30歲就已經升了二級警司。

一個美得男人招架不住的高智商女人。

但是老嚴完全招架得住,他甚至還吐了口菸圈,說的不緊不慢:“我們去年那起人口販賣的案子,線人是Y市公安局提供的。”

Y市公安局,就是負責季星劍失蹤案的那個局子。

“那你問個屁!”沈驚蟄秒翻臉,把手機拽在手裡,深呼吸了下,擦擦警服上的灰色肩章,推門。

門外就是鬧哄哄的大廳和瞬間亮起來的閃光燈,晃得老嚴的眼睛一花,眯著眼睛又吸了一口煙。

“笑的時候眼睛別盯著人,年輕人不耐勾。”老嚴叼著煙在沈驚蟄關門前又關照了一句,語氣帶著笑。

沈驚蟄動作停住,閃光燈下轉身在陰影裡對他比了下中指。

老嚴吐了口菸圈,五官隱藏在煙霧中晦暗不明。

他很相信沈驚蟄,這樣的困境對於沈驚蟄來說根本不是個事。

但是他心裡仍然有些不舒服,像是把戰友推到了前線擋槍的那種不舒服。

時代不一樣了,他知道他自己仍然止步不前。

明明很努力的破案,努力到不分晝夜,努力到家庭失和。可大部分時候,仍然抵不過記者媒體添油加醋的幾句話,他們這些一線累死累活的刑警,就變成了沒事在局子裡虐待嫌疑犯的老流氓。

老嚴眯著眼睛狠狠的抽完了最後一口煙,把菸頭用手指摁滅在垃圾桶上,跟著推開門。

冷著一張臉,門神一樣的靠在一邊,打算幫沈驚蟄撐場面。

對著記者一瞬間又開始的閃光燈,完全不為所動,一臉的惹我者死。

他就是討厭記者,為了搞大新聞凡事都只愛爆大眾愛看的那一面的記者。

肚子裡面都是算計毫無道德的傢伙們。

***

沈驚蟄打開門後站姿筆挺的站在臺上,等所有閃光燈暗下去,等現場鬧哄哄的氣氛慢慢的變得安靜嚴肅。

本地記者她大多都熟悉,但是這次生面孔很多,發佈會登記列表她之前看了一眼,其中不乏各地新聞衛視的大記者,一個月的月薪就能抵得上她半年年薪的那種記者。

作為法醫,她在季星劍失蹤的案子上能幫的不多,死者傷口陳舊,死的時候全身赤|裸,現場收集到的衣服和DNA也都是他自己的,除了判定季星劍之死排除他殺外,能提供的也只有身上那些傷痕的發生時間和施暴手段了。

這些工作,遠遠沒到需要召開新聞發佈會的程度。

春節前後向來是她最忙的時候,接近年關交通事故頻發,昨天晚上接連出了兩趟現場。

她站在這裡,將近四十八小時沒有閤眼,身體很睏倦,精神很暴躁,自制力幾乎為零。

老嚴剛才問她是不是緊張,被她轉了話題搪塞了過去。

她確實有些緊張,緊張的卻不是這次新聞發佈會,而是在精神極其疲累情緒十分不穩的情況下,她非常擔心自己今天有可能闖禍。

她不像老嚴那樣對記者這個行業存有偏見,但是近幾年真的看到太多為了點擊流量掐頭去尾煽動輿論的報道,顛倒黑白煽動群眾。

就像這次季星劍的案子,明明只是簡單的浴室滑倒,她在勘察現場的時候已經很明確的透露過一次,但是網上的輿論卻仍然詭異的越鬧越大,很多新聞字裡行間都透露著季星劍的死背後藏著骯髒的暗黑交易,季星劍死在這樣的姿態下,更像是一種獻祭儀式。

獻祭……個頭。

沈驚蟄心底翻了個白眼。

X縣的記者她大多都認識,脾氣也基本瞭解,可是對外地的那些陌生記者,她內心的排斥程度和在門口充當門神的老嚴是差不多的。

尤其這些記者看到她之後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的表情讓她內心的暴躁升級,頭開始痛。

情緒越來越不受控制。

沈驚蟄深呼吸,在情緒失控之前,直接開口切入正題。

“屍檢最後的結論和之前現場勘查的初步結論是一致的,死者季星劍的死因排除他殺,根據死者肛溫的數值,死者死於2018年2月13日凌晨兩點前後。”沈驚蟄的普通話帶著南方人特有的鼻音,在西北這地方顯得更加突兀,她語速略快,開口之後就一直看著報告,沒有再往臺下看一眼,“死者的致命傷口為後腦右部的鈍器傷口,顱骨損傷,腦脊液鼻漏,當場死亡。傷口的形狀和賓館衛生間檯面角大小一致,創腔內的石屑成分和衛生間的仿大理石臺面一致,顱內對沖傷。其頸部第三和第四椎骨骨折錯位,該處骨折是因為頭部受到猛烈撞擊導致突然拉伸,引發頸椎骨骨折。毒品分析沒有發現死者血液樣本中有明顯的酒精和成癮藥物或毒品。”

“綜上所述,屍檢報告的最終鑑定結果為死者季星劍在凌晨浴室洗澡時滑倒撞到了後腦右部,當場死亡。”沈驚蟄噼裡啪啦的沒有絲毫停頓,“2018年2月20日,司法鑑定人:沈驚蟄,複核人:姚石。”

一片安靜。

老嚴又想抽菸了。

原來沈驚蟄不是緊張,是困了……

所以速戰速決不打算用腦……

有些瞭解沈驚蟄脾氣的本地記者摸摸鼻子都沒出聲,外地記者愣了一下,發現臺上那位美女乾巴巴的讀完後居然轉身就想走,瞬間急了。

哪有這樣敷衍的發佈會,自我介紹寒暄熱身都沒有,一上來就快速的讀了一堆專有名詞,然後就打算撤了?

小地方的人真的是沒見過世面,哪怕美成這樣的女法醫也一樣。

“你為什麼喜歡我?” “愛需要理由嗎?”

衛視和大報過來的幾個老記者心裡其實是不太高興的。

季星劍出事的時間特殊,大過年的,他們這個資歷的記者其實大可不必舟車勞頓十幾個小時親自跑來這樣的窮溝溝採訪。

現在年輕有闖勁的記者很多,這種娛樂明星的事交給年輕人其實更合適。

他們過來,是因為姚石。

姚石算是法醫界的傳奇人物,跑社會線刑事案的記者多少都聽過他的名號,最出名的莫過於三十年前那起震驚全國的殺人案,48具屍體,三個埋屍坑,無數屍塊殘骸。姚石帶領了一隊技術人員一一鑑定了每個死者的死因、年齡、性別以及被害時間,為那些無名屍找到了自己的身份。

如果不是季星劍的事情鬧得那麼大,估計誰都沒想到消失多年的姚石居然窩在這麼偏僻的縣城裡,管著連他在內只有四個人的刑警大隊技術室。

來之前記者們還特意查過這縣公安局的組織架構,小局子甚至沒有宣傳部。所以屍檢報告新聞發佈會的事,他們理所當然的覺得應該是由姚石出面的。

結果出來個年輕女人。

看她警服上的灰色肩章,還是個技術類的二級警司,美女法醫。

幾個老記者互相對視表情意味不明。

並非歧視女性。

實在是警察這個職業,立功熬資歷是必須的,年齡某種程度上等同於資歷。

而法醫這個職業,天生的存在性別歧視,你總不能指望一個纖弱女性進入深山挖腐屍,背屍體,二十四小時待命,身上常年有奇怪的消毒水味道。

所以沈驚蟄人站出來的那一瞬間,老記者們都失去了採訪的興趣,想的都是接下來應該怎麼託關係找人想辦法單獨把姚石約出來做個人專訪。

發佈會現場於是安靜了一瞬。

“現場被破壞的那麼嚴重,請問你們判定季星劍死於意外滑到的主要依據是什麼?”第一個打破平靜問問題的是個年輕的記者,脖子上掛的牌子上面寫著某娛樂大報字樣。

沈驚蟄嘴角微微揚起。

像這種刑事類的新聞發佈會一般不會提供問答環節,就算有,問的也都是新聞發佈人沒有在報告裡提的內容,敏銳老練一點的記者,會從一堆的專有名詞裡面找自相矛盾的破綻。

而記者這個行業,其實很講究輩分,也有業內規矩。

刑事類的新聞發佈會,問問題的通常都是老資歷的記者,娛樂類記者會等到最後大問題問完了才會介入。

今天這第一個問題,開口的人是娛記,問的問題質疑的是新聞發佈人本人的結論。

她被歧視了,還是和性別有關的那種。

來X縣四年,她差點都忘了這種感覺。

頂著累極了之後亢奮的腦子,沈驚蟄不怎麼清醒的被觸怒了。

“死者的顱腦損傷是對沖撞擊造成的,對沖傷造成的骨折線清晰可見。”沈驚蟄看著那位記者,放慢了說話語速,“鈍器擊打造成的傷口和摔倒後的傷口是有很明顯的傷口區分的,鈍器擊打不可能會形成對沖傷,所以死者的致命傷是摔跌造成的。”

“X縣不大,我們在接警十分鐘內到達現場,第一時間封鎖現場留住了當時圍觀的所有群眾。”沈驚蟄看著那位記者臉慢慢漲紅,面無表情的把語速放得更慢,“第一現場確實被破壞,血跡被踩踏,有多人的腳印甚至多人指紋。”

“但是死者屍體沒有被移動過,經過檢測,現場的血跡都是死者一人的,現場沒有打鬥痕跡,死者身上也沒有第二個人的DNA。關鍵地方的腳印和指紋都經過採樣,對應鞋印和指紋的圍觀群眾也都問詢過,均有不在場證明。”

“證明死者死於摔跌並沒有用這些被汙染的現場證據,直接證據就是他的致命傷。況且大家應該都知道,第一現場被破壞幾乎是常態,目前國內基本不會採用指紋做重要證據。”沈驚蟄眼尾掃到靠在門邊的老嚴,他手握成拳放在嘴邊咳嗽了一下,沈驚蟄眼底閃過了一絲冷意很快恢復正常,“另外,屍檢報告的結論是洗澡時滑倒撞到了後腦右部,當場死亡,並沒有意外兩個字,請記者們不要隨意添加主觀臆斷的詞。”

她發火了,如果不是老嚴那聲咳嗽,她本來想多嘲諷一下的。

來聽屍檢報告卻不瞭解什麼叫做對沖傷,面對這樣的鐵證居然還再提一次質疑。

而那些懂行的老記者們,沒有阻止也沒有吭聲。

偏偏她頂著局長早上讓她有問必答的關愛不敢太造次,發完火看到那幾個原本不打算吭聲的老記者現在居然煞有其事的拿出了紙筆。

頭更痛了。

真是要命,這幫老狐狸估計是發現她是有話語權的了……

她真的是自己挖坑自己跳的典範。

“您的意思是……季星劍不是死於意外?”那位小記者漲紅著臉又問了一句,不過這次用了尊稱。

他剛才被沈驚蟄盯得全身都在冒冷汗,這女人在臺上一字一句用專有名詞逼他,打臉打得啪啪啪的。

他對屍檢知識確實一竅不通,也沒打算去學。他來的任務就是找新聞爆點的,沈驚蟄剛才說的對沖傷骨折線什麼的,不是他們報紙的讀者能懂的。

本來被打臉打得都有些惱羞成怒了,結果她最後居然爆炸性的要求結論裡面去掉意外這個詞。

他興奮的像是聞到血腥味的豺狼。

“屍檢報告裡永遠不會出現主觀臆斷的詞,死者季星劍並非死於他殺,屍檢報告的結論是洗澡時滑倒撞到了後腦右部,當場死亡。”沈驚蟄耐心極好,第三遍,一字一句的重複了結論。

“……”覺得自己被耍得團團轉的小記者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被站在他前面的衛視記者拉了一下。

“請問季星劍身上的其他傷痕,和他的死亡有沒有關係?”那位衛視記者問得不緊不慢。

在觀察了沈驚蟄和小記者之間不對等的單方面帶節奏碾壓後,他終於覺得自己可以開口了。

沈驚蟄在X縣應該不只是個花瓶,起碼是有話語權的。

剛才的遊刃有餘和嘴角的譏誚自信騙不了人,這種自信通常來自於對專業的瞭解。

沈驚蟄嘴角抽了抽,自己圖爽快挖的坑最後還得自己填土埋好。

老記者在這樣的對比下顯得特別的高大上,問的問題一針見血。

“並不是致命傷口,也不是在死亡當天產生的,和死者死亡沒有直接關係。”沈驚蟄答得謹慎。

“那麼是否可以理解為季星劍在死亡之前,遭受過長期虐待?”衛視記者幾乎是在沈驚蟄話音剛落就馬上拋出了第二個問題。

“今天的發佈會只是公佈死者的死因,排除他殺。”沈驚蟄答得也很快,“季星劍失蹤的案子並沒有結案,所以除了死因之外其他的問題,我無法回答。”

“死者家屬目前的情況如何?”另一個大報的記者在衛視記者低頭記錄的時候接了上來。

……

沈驚蟄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實話實說只會讓這群人精把問題越問越深入越鬧越大。

但是死者家屬確實還沒在報告上簽字,她放在臺上的手機一直黑屏,小丁和婷婷看樣子還沒有搞定。

微微猶豫了下,還是模稜兩可的回答:“死者家屬的情緒一直不太穩定。”

大報記者皺眉,顯然不滿意這個答案。

可他的嘴角卻開始上揚。

他們在X縣待了五六天,連姚石的人都沒見到,專訪不知道做不做得成,這個年過得總是有些憋屈。

沈驚蟄算是意外之喜。

一個專業度極高的女法醫,說話滴水不漏,瞭解採訪節奏,一出手就把娛樂報紙的記者帶到溝裡去的女警察。

關鍵,長得極美。

他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小年輕,沈驚蟄這種長相的,已經出挑到異常了。

這種人身上的新聞點,絕對不會比姚石少。

其他幾個老記者顯然也意識到了,一場交鋒之後,大家問的問題越來越多。

滴水不漏不怕,做記者的有的是套路套到想要的問題。

沈驚蟄意識到了。

所以頭更痛了,她覺得再這樣問下去,她很快要拋掉局長的囑咐直奔檢討書去了。

尤其這幫人居然開始問她開顱的工具,以及她這樣的體型能不能做這種重勞力。

好想罵娘……

又低頭看了眼手機,家屬是這次發佈會最難過去的坎,她拖了十分鐘,仍然沒拿到簽名。

這幫記者在繞了幾個圈之後,安靜了一下,由之前那位衛視記者帶頭又繞回了原點。

“這份屍檢報告,家屬簽字了麼?”衛視記者問完,給了沈驚蟄思考時間。

像是高手過招,放出大招前的修生養息。

沈驚蟄腦子裡迅速的把季星劍所有的問題都過一遍,挑了幾個能引起討論的,深吸一口氣抬頭。

簽字拿不到會引起的輿論太差,這種時候她也只能放棄老嚴的義氣了。

最多下次Y公安局輿論危機的時候,她幫著過去對付對付記者。

“請問,網上傳的那些和獻祭有關的問題是不是真的?”問問題的是個聲音有些怯怯的女生,有趣的是,她聽起來很沒底氣,但是聲音卻特別大,“我是指最近網絡熱搜裡面的那幾個事發地點的視頻。”

有蠟燭白花,死者的血跡還被畫成了詭異的圖案。

沈驚蟄很快的把剛剛要說出口的話吞了回去,挑挑眉看向提問的方向。

老熟人,本地電視臺的記者。

和她關係不算太好也不算交惡,同她負責對接的記者老錢是個老奸巨猾的傢伙,每次出事情,他永遠是第一個脫身的。

實在不像是會讓手下提出這種問題幫她解圍的個性。

沈驚蟄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看向老錢身後那位不著痕跡後退一步,躲到人群中的男人。

他胸口的牌子和老錢是一樣的,同樣的X縣社會線記者。

他個子偏高,縮在人群的陰影中仍然能很清晰的看到他的半顆腦袋以及很有記憶點的單眼皮。

和她對視一眼之後就迅速的別過臉。

……居然是他……

沈驚蟄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你為什麼喜歡我?” “愛需要理由嗎?”

“你不是X縣人吧?”沈驚蟄很快的恢復到工作狀態,這種遞到面前的臺階,又是他給的,她接的很順手。

那位鼓起勇氣問問題的小姑娘漲紅著臉點頭,然後因為她的領導老錢臉色不愉,又偷偷的看了眼退到陰影裡的男人。

……居然找了個新手出來擋槍。

沈驚蟄心底輕斥了一聲。

“網上和獻祭有關的視頻都是合成的。”沈驚蟄抿嘴,“X縣的賓館是沒有電梯的,所有的視屏卻都取自於電梯前面的攝像頭。”

“屍檢報告最終結論我已經說過三次,現在還是需要鄭重聲明,季星劍死亡當晚,排除了所有他殺可能。”

“我只是法醫,不負責闢謠。”

“關於家屬情況如何,網上的謠言哪些是真哪些是假,都請採訪到當事人後再確定是否要寫入新聞點。”

“如果對死者的致命傷和死因存在疑問,可以走正規的申訴渠道,X縣沒有,但是出了X縣,法醫鑑定機構有很多。”

沈驚蟄一直放在臺面上的手機亮了一下,沈驚蟄低頭。

“對於這份檢驗報告,死者家屬已經簽字,未結案的內容會和這份報告一起移交給相關的專案組。”再次抬頭的時候,沈驚蟄本來就動人的五官看起來居然豔麗的有些無法直視,“謝謝大家。”

發佈會結束。

因為那個脖子上掛著實習兩個字的姑娘一個外行問題,生生的打斷了老記者們臨時起意挖好的坑。

“這X縣……”衛視記者後面的話沒有說出口。

一個姚石,一個沈驚蟄,明顯都不應該是出現在這種地方的人物啊……

***

晚上十點。

沈驚蟄靠在公安局大院角落的牆角里,嘴裡叼著煙,低著頭刷手機。

她套著一件巨大的黑色羽絨服,戴上了羽絨服後面的帽子,整個人縮在帽子下只露出了一張臉,臉很小,在手機反射的光亮下,看起來有些蒼白。

老嚴拎著一袋子東西晃晃悠悠的走過來,拿起手裡的煙就著沈驚蟄嘴上的菸頭借了個火。

吸了一口才把手裡的袋子丟給沈驚蟄。

“怎麼又還回來了?”沈驚蟄低頭看了眼,皺眉。

“正常人送禮都不會送八斤軟糖。”老嚴噴了口菸圈嫌棄,“我家閨女還在換牙,這八斤糖吃下去估計直接就可以裝一副假牙了。我給她留了一半。”

沈驚蟄笑,吸了口煙眯了眯眼,把手機揣到兜裡,那一袋子花花綠綠的軟糖隨意的丟在腳邊。

“那小子還在?”老嚴眼角看到局子門口晃過去的身影,看身形應該還是他。

沈驚蟄點頭,院子裡沒什麼燈光,老嚴在煙霧下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看到她手裡的煙忽明忽暗。

“我問了老錢。”老嚴和沈驚蟄一起靠著牆,面對著公安局大門,“老錢年後要調走了,這小子是過來接他位子的。”

沈驚蟄指尖的煙顫了顫,又狠狠的吸了一口,呼出的菸圈糊了眼。

“很不錯了,老錢在電視臺的那個位子,這小子三十不到就能接了。”老嚴攏了攏身上的軍大衣,縮縮脖子,有些感慨,“當年我調查他的時候,他還是個沒腦子只知道硬衝的愣頭青。”

沈驚蟄靠在牆上的姿勢沒動,看著外面又一晃而過的身影眯眼。

他現在也仍然是個愣頭青。

都不敢跟她對視,大冷天的在外面徘徊了一個小時,看到她在院子裡也不敢進來跟她打招呼。

現在倒是知道錯了。

早幹嘛去了!

“是個有心的孩子,你也別太為難他。”老嚴嘆了口氣,這算是沈驚蟄碰不得的逆鱗了,他也只能言盡於此。

一個女人放棄了直轄市外資醫院臨床醫學研究的高薪offer,跑到這窮鄉僻壤做法醫自然是有原因的,而門口那個晃得他腮幫子疼的男人,也算是名校畢業,做了幾年記者風生水起。

同樣大好前途下突然辭職跑到這裡,原因和沈驚蟄肯定是一樣的。

X縣就是個普通的西北窮鎮,沒有金山沒有銀礦也沒有可以讓人一步昇天的連環殺人案,可是這個地方,卻是沈驚蟄弟弟沈宏峻徹底失蹤前露出行蹤的最後一個地方。

一個十八歲的少年,因為叛逆和家庭原因離家出走。

他走的時候一定沒有想到,他的姐姐沈驚蟄會因此和家裡斷絕往來,休學一年沒日沒夜的找了三百六十五天,最後大學畢業選擇了和死人打交道的法醫,只是因為警察體系得到的消息總比一般的老百姓多一些。

他走的時候也一定沒有想到,自己最好的朋友江立,會在八年後放棄一切來到X縣,會為了他放棄自己參軍的夢想,選擇了社會線記者這條路,也僅僅只是因為記者拿到的消息渠道會比普通老百姓快一些。

老嚴很難判斷這兩個人是不是值得。

見過了太多因為自家孩子被人販子拐走毀了兩個成年人甚至毀了兩個家庭的例子。

這樣的悲劇在X縣貧困的山村幾乎每個月都會上演。

頻繁到讓他這個遲鈍的大老粗發現,感情是不會麻木的,只是會埋起來,慢慢的變成身體裡的隱痛。

做了多年刑警,有這樣的隱痛的人,他一眼就能看出來。

所以當初面試沈驚蟄的時候,他和老姚一樣,都簽了同意。

這個放到古代可能會美到君王無法早朝的姑娘,眼底的隱痛太強烈,強烈到他這樣的大男人在面試完之後躲在牆角抽了半包煙。

老嚴是X縣人,土生土長的那種。

他人生經歷坎坷,現在如珠如寶一樣養著的那個七歲多的閨女其實並不是他親生的,他這輩子唯一愛過的女人,也早就變成了一抔黃土。

他很照顧沈驚蟄,卻在局裡市裡領導有意撮合他們的時候,當眾翻了臉。

沈驚蟄對這個消息的反應是笑到打跌。

她臉皮很厚,厚到完全不像個姑娘。

幫他去接閨女放學的時候,對著班主任面不改色的自稱自己是他閨女的後媽。

縣婦聯大媽忙著幫沈驚蟄找佳婿想讓沈驚蟄就此落戶X縣的時候,沈驚蟄總是把他拉出來做擋箭牌。

擋的太光明磊落了,所以他知道,他們兩人都從來沒有意動過。

一方面他在自己的女人死了之後就沒打算過再娶,另外一方面,卻是因為沈驚蟄這個人。

這個看起來對誰都笑呵呵和誰都能稱兄道弟的姑娘,其實心很冷。

她太遊離,因為眼底的隱痛,也因為她把自己人生所有目標都壓在了找弟弟身上。

警察這個行業,尤其是刑警,平日裡接觸的都是人性極惡的一面。有些案子結了案,他們這些大老爺們都扛不住,有些新人甚至會因為連續的噩夢不得已到市裡做心理治療。

但是沈驚蟄不會。

再難捱再毀三觀的事,她抱著自己的寶貝軟糖,嚼個幾顆就能跟沒事的人一樣。

可她並不是沒心,她對屍檢的細心程度,連老姚那樣從來不夸人的老一輩都忍不住私下裡說沈驚蟄是他見過的最好的苗子。

老嚴看過她為了辨別腐屍摘下防護罩聞味道的樣子,那張美到讓男人恍惚的臉安靜認真的像尊雕像。

她對自己太狠了。

狠到他這種傳統的覺得女人就應該在家相夫教子再不濟也應該坐辦公室吹空調的男人,在同事四年後也徹底的忘記了沈驚蟄的性別。

沈驚蟄是他的兄弟,放心把自己的後背徹底露給她的那種兄弟。

私心裡,老嚴對於江立的到來,是開心的。

江立是沈驚蟄的過往,他和沈宏峻在一起孟不離焦。所以沈驚蟄八年前的人生裡幾乎有沈宏峻就有江立。

終於有人可以時刻掀起沈驚蟄的逆鱗。

老嚴看著沈驚蟄很煩躁的又點起了一根菸,咧嘴笑了。

這件事上他只是個旁觀者,沒辦法把沈驚蟄從泥潭子裡拽出來,但是他覺得江立可以。

為了幫沈驚蟄找沈宏峻,他曾經把江立查了個底朝天。

這個長相斯文內心執著的男孩子,不見得能讓沈驚蟄好過一點,但是一定能讓她多點人氣。

看著沈驚蟄沉默的抽完第二根菸,抱起腳下花花綠綠的軟糖宣佈下班。

“我明天要去Y市出差,你和婷婷輪班的時候幫我接下閨女。”老嚴沒動,靠著牆很愜意的吸著最後一小截菸頭。

季星劍的案子因為屍檢多了不少線索,他於公於私都應該去幫忙。

沈驚蟄晃了晃手錶示聽見,頭都懶得回。

“那小子在門口徘徊了一個多小時了,估計凍壞了。”老嚴繼續波瀾不驚的語氣,“請他吃個砂鍋吧,我讓老姚幫你報銷。”

沈驚蟄腳步停住,從袋子裡抓了幾顆軟糖往老嚴頭上砸。

老嚴不以為忤,他五官剛毅,沉下嗓子說話就莫名的會讓人覺得值得信賴:“記者的線索來源和我們不一樣,多個人多條路。”

這已經是規勸了。

沈驚蟄知道。

老嚴自從跨過了她美貌的坎之後,對她的關心越來越像是對他閨女的那種。

他怕她遷怒江立。

畢竟當年她弟弟能離家出走成功,和土豪朋友江立提供了一大筆現金脫不了關係。

老嚴和老姚一樣,私下裡一直勸她隨緣。

她知道隨緣其實等於放棄,做了警察這行之後,她也知道全中國上下每年有多少起失蹤案子最終其實都只能隨緣。

她聽進去了。

所以這四年,她一直在努力學著隨緣。

只是今天在人群中猝不及防看到江立,那一刻她的心情簡直像是家長看到了自家孩子偷偷幹了逆天壞事被逮個正著一樣,那一刻的恨鐵不成鋼那一刻的怒火中燒簡直無法形容。

她是沈宏峻的親姐姐,她這個傻弟弟從小到大護著她多少回她已經數不清了,到最後為了不讓父母偏心選擇了離家出走這樣慘烈的方式,然後從此音訊全無。

江立提供了逃跑資金。

也因為這樣他在沈宏峻失蹤後偷偷的找過她,當時她正在休學,兩人錯過後還是老嚴在幫她找弟弟的時候才發現的。

她今天看到他,視線對視的那一剎那他愧疚的無法抬頭。

沈宏峻的枷鎖,她一人扛著就夠了。

一個少年好友而已,這江立,有病吧……

八年了,放棄前途跑到這種地方。

關他什麼事?

沈驚蟄的腳步頓了下,看著陰影中手足無措無法和她對視的江立。

還是……真的和他有關?

除了提供逃跑資金外,江立和她弟弟,還有什麼瞞著她的事?

“你為什麼喜歡我?” “愛需要理由嗎?”

江立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剋制住自己想要落荒而逃的心思。

他完全沒料到會在X縣看到沈驚蟄,也沒料到相隔八年,他居然一眼就認出站在臺上那位穿著警服的女人是沈宏峻的姐姐沈驚蟄。

她除了黑了一些瘦了一些之外,幾乎沒怎麼變。

穿著一件從頭包到尾的黑色羽絨服,捧著一大袋子軟糖,走向他的時候腳步沒有任何停頓,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江立的頭皮炸了。

從發佈會看到沈驚蟄開始,他整個人都處在遊離狀態。見她被記者追問,下意識的暗示了實習生小劉跳出來用新人的方式救了場,得罪了老錢,發佈會結束吃飯的時候被狠狠灌了幾杯酒。

然後他就開始在公安局門口晃。

根本沒膽子進去找她,哪怕被灌了幾杯燒刀子酒勁上頭,也就只夠勇氣讓他在門口晃晃。

近乎近鄉情怯的心情。

像是孤獨了很久的人意外的看到了和他一模一樣的影子。

結果她就這樣走了過來,懷裡的軟糖糖紙因為她的動作發出沙沙的聲響,夾雜著甜香,在昏黃的路燈下閃爍著迷離的光芒。

“夜宵?”她問。

問得時候臉上還是似笑非笑的表情,嘴角微微揚起,眼底卻沒有熟人重逢的喜悅。

她五官裡面,眼睛是最具攻擊性的。

八年了,在經歷了那麼多事之後,在這樣一個連路燈都無法全部亮起的縣城裡,仍然清澈得讓他無法呼吸。

太亮了……

所以他像是被妖精蠱惑的書生一般,怔怔的接過她懷裡的糖,跟在她的身後,繞過七拐八彎的巷子,走進唯一的光亮中。

“這是縣城裡唯一一家會開到凌晨的餐飲店。”沈驚蟄進門後讓他隨意坐,自己熟門熟路的走到廚房。

“姐,兩個砂鍋,一個加辣一個不要豆芽。”她笑嘻嘻的進去,然後笑嘻嘻的被四五十歲的老闆娘從廚房裡推了出來,舉止輕鬆神態自然,卻讓江立坐得更加侷促。

她還記得他不吃豆芽,或者,她還記得他和沈宏峻一樣,不吃豆芽。

八年……

砂鍋上的很快,很普通的那種粉絲鍋,老舊砂鍋的鍋底已經被碳化成純黑,上面飄著賣相一般的大白菜葉子和臘腸,加了一層辣油。

熱氣騰騰的燙得他眼眶開始痛。

沈驚蟄一直沒有再開口,她喝了一口湯,微微皺了皺眉,伸手去拿桌上的辣油。

江立的動作比她快,迅速的把他們桌上的辣油放到了別桌,動作有些大,在一旁收拾桌子的老闆娘看到了,噗嗤一聲笑得毫不遮掩。

“是該管管,她吃的太辣了。”老闆娘搭腔。

她和沈驚蟄應該很熟,眉眼裡全是八卦的痕跡。

“老鄉。”沈驚蟄轉頭,解釋了一句。

江立看不到她的表情,卻看到了老闆娘對他擠眉弄眼的樣子。

實在太尷尬,他低頭掩飾性的喝了一口湯,卻因為太燙紅著臉卯足了勁嚥了下去,喉嚨一片火辣辣的燒痛。

沈驚蟄仍然沒開口。

只是拉開椅子,把江立拿到隔壁桌的辣油又拿了回來,加了兩勺。

本來就血紅一片的砂鍋變成了可怖的猩紅色,她喝了一口,終於滿足了,脫了厚重的羽絨服,眯著眼睛開始埋頭苦吃。

這其實是她今天第一頓正兒八經的熱食,胃早就隱隱作痛。

剛才江立拿走辣油的時候她恨不得拿砂鍋蓋他的頭。

誰給他的膽子拿走她要吃的東西?這小子估計是忘了輩分了。

“你胃不好。”江立皺眉,陳述句。

北方的燒刀子容易上頭不容易散,他的酒意還在,八年後重逢他開口的第一句話裡面深埋的熟悉程度讓他有些怔忡。

沈驚蟄只穿了一件菸灰色的毛衣,中領,樣式普通。她向來都不白,皮膚是略淺的蜜色,鼻尖上有幾顆雀斑。

這個西北小鎮離他們老家有一千多公里。

他在開著暖氣霧氣瀰漫的小吃店裡看著這個女人,恍惚的覺得自己似乎跨過了八年的時間長河。

“你管太寬。”沈驚蟄頭都沒抬,語氣自然。

聽不出情緒。

江立吶吶的拿筷子攪了下自己的砂鍋,八年了,他仍然分辨不出她的真實情緒。

但是他知道他自己的。

心跳如鼓,大腦一片空白。

***

沈驚蟄吃的很快,風捲殘雲的吃完裡面的粉絲,又開始喝湯。

吃的時候沒有看江立,沒有說話,餓急了的樣子。

江立也沒開口,他並不餓,但是剛才在外面徘徊的時候凍狠了,連著喝了好幾口湯才緩過來,動了動手指。

“什麼時候來的?”沈驚蟄還拿著毛巾包著捧著砂鍋喝湯,問的時候遮住了半張臉。

“大年初四,昨天。”江立嚥下口裡的湯。

真的是很難吃的宵夜,除了鹹沒有任何鮮味,但是沈驚蟄吃的狼吞虎嚥,甚至還把桌上冷硬的饅頭掰碎了丟到湯裡。

江立又喝了一口湯,心底苦澀。

他記憶中的沈驚蟄,其實吃的很挑。

“住哪?”沈驚蟄專注的掰饅頭,問得漫不經心。

“臺裡提供宿舍。”江立放下勺子。

沈驚蟄動作停住,挑挑眉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

江立低頭,掩飾眼底的情緒。

“縣電視臺沒有宿舍。”沈驚蟄雲淡風輕的揭穿他的謊言,吃了一口泡軟的饅頭,伸手又挖了一勺辣油,“哪家賓館?”

“……友誼招待所。”江立看起來沒有被揭穿的窘迫,他注意力都在辣油上,他看著沈驚蟄把已經變成深紅色的饅頭塞到嘴裡,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覺得胃痛。

“簽了多久?”沈驚蟄也沒打算繼續糾結這個話題,第三個問題接踵而至。

“……三年。”江立忍了又忍,仍然沒忍住,站起來頂著沈驚蟄透著涼意的眼神把桌子上的辣油放到櫃檯上,然後強撐著微紅的臉坐回去。

“吃這個,我用的公筷。”把自己還剩下一大半的砂鍋推給她。

他一直用的小碗,吃的時候用另外的勺子和筷子,把砂鍋放到她面前的時候,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很明顯的強自鎮定。

他到底在緊張什麼?

沈驚蟄眯眼。

她對江立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八年前,十八歲的少年,看起來斯文,其實脾氣很差做事衝動,和她那個讓人頭痛的叛逆期弟弟天天湊在一起,嘀咕著誰家的閨女胸大誰家的閨女腿長。

那絕對不是個看都不敢看她的少年。

她清楚地記得當年他逼著他父母到她家裡找她父母讓她做家教的那件事。

飛揚跋扈唯他獨尊的樣子。

其實他外表變了很多,如果不是當了幾年警察,老姚又有意的讓她把空餘的時間用在刑偵學,她可能不見得能第一時間認出他。

少年的青澀模樣已經全都不見了,現在的江立,看起來比他這個年紀的人更成熟一些。

他那雙曾經很招人的丹鳳眼不再清澈,年輕衝動時期偶爾翻湧的狠戾全都消失無蹤,現在他的眼底甚至有些晦暗。

眼神閃爍,臉上的表情忐忑心虛。

“我陪你去招待所收拾收拾,先住到我那邊。”沈驚蟄沉默後做了決定,她沒有吃江立推過來的砂鍋,起身找老闆娘結賬,無視江立看起來沒反應過來的樣子。

“走不走?”結完賬回來穿羽絨服的沈驚蟄擰眉,長時間沒閤眼讓她耐心有限,問得時候已經帶著不耐煩。

怎麼就變成這樣?猶猶豫豫戰戰兢兢的樣子。

江立起身的時候動作很大,板凳滑出半米遠,深夜裡聲音特別大。他懷裡還抱著沈驚蟄之前丟給他的軟糖,因為用力,軟糖糖紙發出沙沙的聲響。

他低頭。

在光線下他才發現,這軟糖的牌子很熟,是他們當年常常吃的那一款。

“老錢外調還需要一陣子,這幾年我也認識一些記者,頂替他接班的事,我會幫你想辦法。”沈驚蟄走出店門後才開口,“春運票不好買,你在我家住幾天,什麼時候買到車票什麼時候回去。”

“什麼?”江立停住。

“聽不懂?”沈驚蟄懶得重複,轉頭看他。

江立不再說話,也不再往前走,抿著嘴沉著臉,懷裡抱著一堆軟糖。

巷子里老舊的路燈閃了幾下就滅了,巷子裡只有積雪的反光,兩人隔著兩三米遠的距離沉默。

他個子比她記憶中的高,但是發脾氣的樣子仍然和記憶中一致。

狹長的眼睛瞪著她,昂著脖子抿著薄唇。

這倒是讓她有了些少年懷念後的軟化。

“走吧。”沈驚蟄戴上了羽絨服的帽子向著招待所的方向走去,腳步不再停頓。

身後的男人在半分鐘後又帶著軟糖窸窸窣窣的追上來,仍然一言不發,但是這一次站到了她邊上。

他從招待所裡拿出那兩個巨大無比的箱子看著她的時候,因為緊張鼻翼煽動,舔了舔嘴唇,急促又堅定的宣佈:“我不會走的,臺裡三年合同如果違約要賠一年年薪。”

“是真的,因為他們幫我付了上家的違約金,我沒錢付違約金。”見沈驚蟄眯眼,他迅速的又補充了一句。

“……呵。”沈驚蟄冷笑,扭頭就走。

身後的男人拉著拉桿箱轟隆隆的跟在她後頭,他表達完自己的立場後,似乎就安心了。

一言不發亦步亦隨的跟著,打到出租車後還很順手的幫沈驚蟄開車門。

“……”沈驚蟄動作一頓,到底還是坐了進去,出租車發動後,她才問,問得咬牙切齒,“多少違約金?我倒想知道江大少爺都付不出來的違約金到底會有多少。”

“……”江立扭頭看車外。

沈驚蟄看了一眼一直很八卦的出租車司機,也閉了嘴。

罷了,她有的是機會盤問。

***

二十年前,沈驚蟄十歲,江立和沈宏峻六歲。

N鎮在二十年前還是傳統水鄉的樣子,白牆灰瓦,有些破舊,兩三家人擠在一幢樓裡,用小而潮的天井隔開。

那時候房間裡沒有衛生間和下水,自來水和廚房都還是公用的,夏天的時候,男人女人們會各自錯開時間,在那個小小的天井裡洗澡。

沈驚蟄十歲,被劃到孩子洗澡的時間,每天洗澡的時候天都還是大亮的,她一直覺得很正常,直到這兩天總是隱隱的覺得背後發涼。

所以她此刻赤著腳站在天井的青石板上,咬著嘴唇猶豫到底要不要脫衣服。

盛暑的季節,她下午又上了體育課,她覺得自己動一動就飄著汗臭味。

沈驚蟄皺著眉頭咬咬牙,還是脫下了校服襯衫,正準備脫背心的時候,圍牆外面一陣乒乒乓乓。

然後是男人呼痛的聲音,和小孩子叫嚷著不要臉的嘲笑聲。

沈驚蟄反應很快,披上已經弄溼的襯衫兩三步爬到圍牆上,看到地上躺著個男人。

他們鎮上出了名的鰥夫,非常猥瑣,前陣子還因為不穿褲子在馬路上嚇人被關了兩個月。

“他偷看你洗澡。”沈宏峻奶聲奶氣的告狀。

江立沒說話,拿著手上的木棍子用力的捅那鰥夫的下體,鰥夫又是一陣慘叫。

“以後姐姐洗澡,我們兩個就守著。”沈宏峻手裡也有木棍子,揮了兩下覺得自己真是男子漢。

這件事最後怎麼解決的沈驚蟄其實已經有些淡忘了,卻記得一聲不吭的江立在她打算跳下圍牆的時候,伸手,手心裡有幾顆軟糖。

“我爸爸在外面買的。”江立踮著腳,“你吃。”

果汁香濃的軟糖,放在嘴裡可以嚼很久。

這個牌子現在已經不好買了,沈驚蟄每次一買就是十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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