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說|辛棄疾的池州愛情

池州這地方自古就不算特別有存在感,但每每引我神往,宋朝最偉大的兩個詞人李清照和辛棄疾都曾在此停留。

當然,這兩位跨越了北宋南宋,半生流離中,去過很多地方也寫過很多地方,提到池州並不稀奇,只是,無論是他們的腳步還是文字,對池州都不是一帶而過,池州給予辛棄疾的,是物是人非的蝕骨惆悵,讓李清照感受到的,卻是萬里風雪中的孤立無援,這裡先說辛棄疾。

闫红说|辛弃疾的池州爱情

辛棄疾有一首《念奴嬌·書東流村壁》,寫年輕時候的愛與離別:

野棠花落,又匆匆過了,清明時節。剗地東風欺客夢,一枕雲屏寒怯。曲岸持觴,垂楊繫馬,此地曾輕別。樓空人去,舊遊飛燕能說。

聞道綺陌東頭,行人長見,簾底纖纖月。舊恨春江流不斷,新恨雲山千疊。料得明朝,尊前重見,鏡裡花難折。也應驚問:近來多少華髮?

1178年的春天,他被江西帥召為大理少卿,途經池州東流。才過清明,正是春光大好時候,想那草長鶯飛,桃紅梨白,處處可觀,但他卻偏偏只說清明過得太匆匆,說野棠花落了一地——這是因為所愛者的離開,給世間一切都賦予了流逝感,她不在的時光,都是異鄉。

乍暖還寒時候,東風侵入夢中,將往事也灌進來,送到他未眠的枕邊。

“曲岸持觴,垂楊繫馬”,青春的笑影如電影一幕幕閃回,每一幕裡,都有她的歡顏。卻忽然以一句“此地曾輕別”結束,令人猝不及防。

也有版本寫作“曾經別”,但我更愛“輕別”二字,離開她,可以有一萬種理由,但那所有的理由都不是理由,歸根結底只是這兩個字,“輕別”。

年輕的時候,容易看輕別離,或是因為想去遠方,或是此處有壓力,或者只是賭個氣,就想抬腳離開——那時我們閱歷太淺,對世界存在很多誤解,以為此處與彼處容易跨越,一轉念就能回來。

像《玻璃之城》裡,黎明參加示威遊行被抓,賭氣要離開香港,他送舒淇一隻自己的手模,說,我的生命線事業線和愛情線都是用你的名字構成。他以為這次分別只是暫別,但是到了巴黎,生活的壓力席捲而來,冬天的電話亭裡,鈴聲一個勁兒響,他沒有時間再來接她的電話,工友們把別的女人撮合給他。曾經以為要天崩地裂做背景的分手來得不動聲色,中年重逢時,他才知道,自己要為當年那場太過輕率的分手付出什麼。

闫红说|辛弃疾的池州爱情

辛棄疾的“輕別”,未必來得那樣深重,天才的非凡之處往往正在這裡,他們的感情不用太深刻,卻能夠道出深情的秘密。

這段戀情頗有宋朝味道,“聞道綺陌東頭,行人長見,簾底纖纖月”,那麼多人見過她的纖足,不大可能是大家閨秀或小家碧玉,就算宋朝民間女子經常拋頭露面,但他寫很多人見過一個良家女的纖足,怎麼著都有點失禮。

想來又是一個才子與歌女的情緣,剛開頭他們就都猜到了結束,沒打算永遠在一起,想好了到時間就分開,是最徹底的“輕別”,他們的人生根底與軌跡,都讓他們輕視那別離。

曾看到非虛構寫作者王琛寫的一篇關於作家阿乙的文章,寫阿乙從警校畢業之後,分到偏遠鄉村,他未能免俗地戀愛,雖然對方都是當地鄉幹部的女兒,他仍然不會告訴縣城親友。

“最無恥的一次,女友吵架,留了紙條跑掉,紙條上寫滿錯別字,意思很清楚:再也不回來了。艾國柱竊喜,收好紙條,留作武器,如果對方回來,他就拿出證據,喏,你說過,分手了。”

原名為艾國柱的阿乙則自己寫道:“女人在那裡就像木板上的蛋糕,如果我不能克服飢餓,跑去吃了,老鼠夾子就把我夾住,我就要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待上一生。”

真實得讓人寒心,卻也足夠誠懇。這些偶爾停駐的年輕男人,即便會因為疲憊或是荷爾蒙旺盛而一時軟弱,但要走的時候,自會抬起腳來。

所以劉巧珍註定留不住高加林,崔健唱出這樣的歌詞:“你要我留在這地方,你我要和他們一樣,我看著你默默地說,噢,不能這樣。 ”

要等到中年,征伐已了,遠方的邊界已經被測量,你知道自己不過如此。衰弱感不動聲色,侵染過來,那些曾經被你輕易拋灑的愛,突然如珍似寶,舊日太遠,這愛情是燈塔或路標,你要藉助它,重返年輕時代。

闫红说|辛弃疾的池州爱情

於是你忘記發過的狠,不能出口的惡意,忘掉曾經冷酷如鐵石般的自己,你對自己說,你年輕過,愛過,更重要的是,你被人愛過。你用當年愛你的那個人的眼睛看著自己,想象她驚訝疼惜你的蒼老:料得明朝,尊前重見,鏡裡花難折。也應驚問:近來多少華髮?

有些緬懷不是為了追回從前,而是為了搞定現在。

這就是我理解的辛棄疾的池州情事,說起來似乎不夠純情與浪漫,然而比這一切更重要的,是那種真實的質地,它能夠與我們粗糲的生活相通,讓我們撫摸到內心不可言說的那部分。我喜歡這首詞,超過那些賭咒發誓的情詩,它裡面不但有愛情,還有關於中年的全部。

作者 閆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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