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植民歌(組詩)

周明

民歌

沿著澧水浪尖

有一匹奔騰的野馬

馬背上盪漾著一片木葉

還有,從吊腳樓裡

娶回的映山紅

直抵,我的心窩子

我一直坐在澧水岸邊

一塊有稜有角的石頭上

聽水草,撥動澧水的心跳

從音符裡辨認,武陵山脈

彎彎曲曲的水路

石頭的情歌,滾進澧水心窩窩

水無比柔軟

我坐在石頭上,看

澧水兩岸,燈火次第開放

放排歌

那個放排的土家漢子

站在風口浪尖

雙手握著竹篙

像握著阿妹柳葉般的腰肢

每撐一篙,放排歌落在水裡

此起彼伏

在碼頭上,音符與洗衣棒棒兒相遇

撞出一輪圓月

落進澧水的酒窩窩

善於抒情的黃昏

只揮一揮手

風就隔著窗戶

撕開月色下的鳥鳴

山歌

所有山歌的旋律,因為山高而悠遠

因為水清而透亮

我的祖先種在山上

多少年後,我也要種在山上

但我仍然唱著祖先的歌

吹著木葉,葉紋指向黎明

時光在旋律的脈搏上跳動,不分新舊

我隔著江吼,山也隔著江吼

我站在山上喊,山也站在山上喊

那個放牛的少年,喊醒了山對面的映山紅

情歌

我穿越鐵錘和鐮刀

認識了賀錦齋和戴桂香

密密麻麻的針腳,在馬桑樹燈臺的油燈下

走出深深淺淺的腳印

門口掛的那盞燈

照著溼漉漉的背影

我來過,又從未來過

1928年的情歌,瀰漫著幽香

始終沒有卡在髮髻上

多少年了

那些關閉的,卻又無處不在的

呼吸,是如此沉

我胸中的紅色,一直沒有鑰匙打開

放不出猛虎、群狼

有人廝守故鄉,我追趕故鄉

仰望,漫山遍野的芭茅

舉著鐵錘和鐮刀

儺歌

儺歌在我經過的路上

拿著玻璃鏡,照我

它把我嵌進玻璃

讓我認識了很古老的我

那個唱儺歌的巫師

已經備好辰州符和唱詞

在崇山峻嶺間,尋找一個巴蜀浪人

巫師在人和神之間來回切換

臉譜,花色來自巴蜀浪人

儺歌調子來自巴蜀浪人

我在臉譜里居住

與祖先一樣,需要儺歌掩蓋沼澤

取出細細長鞭

抽打內心下跪的石頭

越來越像人

拉縴歌

只有光腳才能全文朗誦澧水

靠近水眉,有稜有角的石頭

是縴夫的骨頭,需要查字典才能讀準音

朗誦時,需要纖繩勒緊肩骨

遇到排比句,一定是險灘的浪花

一口氣讀完,需要層層漸進

遇到平鋪直敘,那是深潭

朗誦時,需要纖繩為喘氣鬆綁

從頭至尾,我在尋找感嘆號

只有拉縴號子,才是桅杆下

那粒最沉重的黑色

擺手歌

擺手堂前,我拾起土司的一片落葉

摹仿祖先的肢體語言

在時間的另一處,擦洗羽毛

當我的雙手舉過雙肩

那些音律的心跳

剛好落進田園

天暗下來,那個在擺手歌裡

忘記趕路的對襟衣,一直未解開

石頭與石頭,擦出的火花

落在星辰之間

不分彼此,發出耀眼的光茫

我等一隻蝴蝶,從歌聲裡出來

我身體的蝴蝶結,竄出火苗

與舊時光彈琴說愛

我再不說出崇拜

曲子的終點不會開出桃花

花燈腔

脫掉麻布對襟衣,我忘記了自己是

來自武陵山脈的一匹狼

我騎一匹時間快馬,趕往武陵山

在元宵節遇到花燈腔

咿呀呀得兒喂,來自深山的歌謠

勾引我的靈魂,出竅,在澧水河畔

水草柔軟,花燈腔一樣

生長在水裡,活在水裡

我坐在乾淨的馬背上

幻想花燈腔裡有狼群出沒

帶走我的肉體,原路返回森林

像松樹一樣生長在懸崖之上

至今,我還沒有決定

是否用花燈腔練習飛翔

哭嫁歌

吊腳樓裡香氣四溢的花朵

來自明朝,秋燕的縱身一跳

澧水河就為出嫁哭了幾百年

哭溼封建禮教制度,哭溼烏鴉羽毛

澧水河岸,哭嫁歌水一般盪漾

“嗩吶一聲淚一滴,扯娘羅裙扯爹衣

苦命女兒送上轎,親生骨肉兩離分”

堂屋中央八仙桌上

兩隻紅蠟燭,撲閃雙眼

撲朔迷離

正屋裡的火燒得正旺

阿妹用手絹按住兩朵桃花

淚如泉湧

第一滴淚是父母,擲地有聲

第二滴淚是哥嫂弟妹,收尾相連

第三滴淚是鄰居,有淡淡甜味

……

哐咚隆咚嗆,鑼鼓聲聲藕斷絲連

嗩吶吹紅了阿媽的辣椒

辣紅了剛升起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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