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徵明力薦:風靡晚明文人圈的茶和泉水是什麼?

文徵明力薦:風靡晚明文人圈的茶和泉水是什麼?

大明萬曆年間(1573—1620)是江南地區茶文化經歷變革的重要時期。當時吳門地區的文人士紳階層不僅崇尚隱逸閒適的瀹飲風尚,且在擇茶、選水方面,近乎儀式化的講究與品鑑形成了一道風雅絕倫的茶文化景觀。汲惠山名泉,瀹洞山岕茶,成為晚明文人飲茶的高雅形象和生活品位的符碼。

吳 中 所 貴 洞 山 岕 茶

江南地區茶史悠久,可追溯至東漢。唐肅宗時,太湖周邊常州、宜興所產之陽羨茶和湖州長興、顧渚山所產之紫筍茶,皆因“茶聖”陸羽之舉薦,而成為朝廷貢茶。明中期岕茶崛起。宜興與長興交界的南部山區諸多地名中帶有“岕”字,意為介於兩山峰之間空曠之地,岕茶即滋生其間。晚明以降,梳理岕茶並撰之成著者有多人,如許次紓、熊明遇、周高起、馮可賓、周慶叔、冒闢疆,從《茶疏・岕中製法》(約1597)、《羅岕茶疏》(約1603)、《洞山岕茶系》(約1640)、《岕茶箋》(約1642)、《岕茶別論》(1610—1636)至《岕茶匯鈔》(約1683),岕茶專書達六部之多。同時期,文人筆記中述及岕茶者亦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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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農採摘的新鮮岕茶。攝影/王拓

明人岕茶專著中,對陽羨、長興兩地所產岕茶種植、品第的評鑑論述諸多。如周高起《洞山岕茶系》:“……沃山土之肥澤,故洞山為諸岕之最。”又形容“一品岕茶”為葉脈淡白而厚,湯色柔白如玉露,“二品岕茶”為“香幽色白味冷雋”。“入湯,色柔白如玉露,味甘,芳香藏味中,空漾深永,啜之愈出,致在有無之外。”冒襄(字闢疆)《岕茶匯抄》集馮可賓《岕茶箋》、許次紓《茶疏》和熊明遇《羅岕茶疏》所論之大成。其曰:“茶之為類不一,岕茶為最;岕之為類不一,廟後為最。”“茶以初出雨前者佳,惟羅岕立夏開園,吳中所貴,梗粗葉厚,有蕭箬之氣。還是夏前六七日,如雀舌者佳,最不易得。”餘懷《採茶記》則言:“羅岕,屬湖州長興縣,東西二百餘里,其名七十又二系。宜興四安而進,以墳頭為第一;自太湖合溪灘而進,以廟後為第一;而洞山所產則最多。更有高峒山直踞其巔,名‘紗帽頂’,種出群岕之上。”嘉慶《重刊宜興縣舊志》記載:“茗嶺山一曰閩嶺,在縣西南八十餘里,山脊與長興分界。舊多茶,較離墨(山)優勝,俗稱廟前、廟後者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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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雲鵬,《玉川煮茶圖》,局部,明,紙本設色,140.5×57.8釐米,故宮博物院藏

岕茶之制,盛於明萬曆年間,先為“吳中所貴”,因其茶色白、金石性、乳香、鮮活等特性躋身明清兩代茗中極品。由於其製作工藝過於複雜,茶人靠經驗焙茶須30小時通宵進行,過高的成本使其在清雍乾時漸漸失傳。

攜陽羨月 品惠山泉

汲泉烹茗,文人雅事。臨泉而坐,竹舀取水,瓦缶相盛,薪火煮水,試瀹新茶。泉水對於飲茗極為重要。明代茶人張源認為,山上之清泉水輕,山下之清泉水重,山石縫隙中泉清而甘,砂中之泉清而冽,土中之泉水淡而白。流於黃石者為佳,瀉出青石者無用。泉水負陰者勝於向陽,流動者謂之活水,勝於安靜。無錫惠山遍滿松、竹二林,松針滿地,上滿茯苓。惠山泉為“縫隙泉”,水質自古著名,泉水源於雨水,降至山麓,經松竹根系過濾,於東麓山腳白石塢處湧出,可謂林泉高致,景物清幽。

惠山泉始鑿於唐大曆十四年(780),其水味醇美,被陸羽譽為“天下第二泉”,迄今1200餘年。陸羽《茶經》雲:“夫茶烹於所產處,無不佳也,蓋水土之宜。離其處,水功其半。”意謂以茶產地之水烹本地茶,因水土相宜,相得益彰。陽羨、惠山地緣相親,惠山泉煮陽羨茶更是文人飲茗之雅事。晚唐詩人張又新據《茶經》與名士劉伯芻品水之論而著《煎茶水記》(約825),重新將適茶佳水品評為七等,無錫惠山泉居第二。唐以降,汲惠泉煮茶遂成歷代茶史之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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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徵明,《惠山茶會圖》卷,局部,明(1518),紙本設色,21.9×67釐米,故宮博物院藏

被譽為“萬古良相”的唐武宗時寵相李德裕(787—850),尤嗜惠泉。其祖父是當時受陸羽品薦將陽羨茶作為貢茶的時任毗陵太守李棲筠。李德裕繼承茶飲之“家學”,亦傾慕惠泉。北宋詩人唐庚(1070—1120)《鬥茶記》(1112)中載:“唐相李衛公,好飲惠山泉,置驛傳送不遠數千裡。”李德裕利用手中權勢,在毗陵至長安兩地間設置驛站,差人從惠山汲取泉水日夜兼程運至京都長安,時人稱之為“遞鋪”或“水遞”。時詩人皮日休詩諷雲:“丞相長思煮茗時,郡侯催發只憂遲。吳關去國三千里,莫笑楊妃愛荔枝。”宋代蘇軾卜居陽羨時,得茶後以惠泉烹之,並作《次韻完夫再贈之什,某已卜居毗陵與完夫有廬裡之約》詩云:“雪芽我為求陽羨,乳水君應餉惠山。”又作《惠山謁錢道人》詩云:“獨攜天上小團月,來試人間第二泉。”可見“陽羨月”與惠泉之相適。

歷代王公貴族與文人雅士皆視惠山泉為珍品。明初朱元璋廢團改散,因而明代茶人對飲茶水源、節氣、水態都有更為細緻的講究。明代茶人普遍認為,烹茶須用甘泉,次之梅水。因梅雨如膏,萬物賴以滋養,其味獨甘,梅雨時節後其水便不堪飲用。熊明遇在《羅岕茶記》中對品茶之水置評鑑雲:“烹茶,水之功居大。無山泉則用天水,秋雨為上,梅雨次之。”明中後期,江南文人流行瀹飲,尚真茶之天然性味,惠泉烹茶成為當時吳門地區文化圈的共同趣味和風尚。明人茶書中對惠山泉嘉賞者尤多。如馮可賓《岕茶箋》品泉水雲:“錫山惠泉、武林虎跑泉上矣。顧渚金沙泉、德清半月泉、長興光竹潭皆可。”文徵明《煮茶》詩有:“絹封陽羨月,瓦缶惠山泉。”又《雪夜鄭太吉送惠山泉》雲:“有客遙分第二泉,分明身在惠山前。兩年不挹松風面,百里初回雪夜船。青箬小壺冰共裹,寒燈薪茗月同煎。”《是夜酌泉試宜興吳大本所寄茶》:“醉思雪乳不能眠,活火沙瓶夜自煎。白絹旋開陽羨月,竹符新調惠山泉。地爐殘雪貧陶榖,破屋清風病玉川。莫道年來塵滿腹,小窗寒夢已醒然。”文人間煮泉品茗的交遊唱和也讓惠泉愈來愈成為貴重之物。文氏《煎茶詩贈履約》中“穀雨江南佳節近,惠泉山下小船歸”之句,更點出了當時運送惠水的方式。

清 士 茗 飲 惠 泉 嘉 盟

太湖水網密佈,船運惠水為江南文人的惠泉消費提供了充分的條件。明嘉靖二十年(1541)文徵明長子文彭曾致信藏書家錢榖,邀其赴家中共賞沈周冊頁,並提議一同試惠山泉水所煎新茶。信札曰:“雨窗無事,思石翁冊葉(頁)一看。有興過我,試惠泉茶新茶,何如?彭再拜。叔寶老弟。辛丑三月十四日。”事實上,早在隆慶四年(1570),付梓刊行之實用性商書《一統路程圖記》即已表明惠山至蘇州水運交通之便利,雲惠麓放舟東下至蘇州閶門,全程一百零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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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彭,《文彭致錢榖信札》,明,26×17釐米,上海博物館藏

萬曆年間,生活在嘉興檇李一帶的晚明文人李日華也嗜好惠泉煮茶。嘉興距離惠麓遙約兩百里,問渡淞陵更須兩三日方至。據《李日華日記》自述,李氏欲於齋中常備惠水烹茶,然財力有限,遂發起“運泉約”活動來醵資運水。僱人運惠水以壇盛之,每壇水償舟力費銀三分。“壇精者每壇價三分,稍粗者二分,壇蓋或三釐,或四釐。自備不計。水至,走報各友,令人自抬。每月上旬斂銀,中旬運水,月運一次,以致清新。”費用均攤,一罈惠水至廉三分。即便如此,價仍不菲,尋常百姓家難以負擔。但李日華卻認為“凡吾清士”應“鹹赴嘉盟”。

張岱《陶庵夢憶》與董其昌《容臺集》皆載閔汶水茶事。安徽休寧人閔汶水,人稱“閔老子”,十數年在金陵桃葉渡邊設“花乳齋”茶肆鬻茶,風靡金陵。閔老子對茶飲極為講究,其取惠水,必淘井,靜夜候新泉初至時,旋汲泉水,以甕儲之,舟載抵金陵。閔氏為使泉水清而不濁,舟非風勿行,又以磊磊山石藉甕底,使擾之不濁。耗財不可貲計。張岱初訪閔氏,閔氏以假惠山泉水對其驗識,張岱以“莫紿餘,惠泉走千里,水勞而圭角不動,何也?”詰問之。閔氏稱奇,不敢復瞞,道出實情,以精鑑者待之,遂以知音定交。

精於茶事者,決非一日之功,是難得的真茶人。對於泉水和茗茶的賞鑑需要豐富的品鑑經驗。無論唐代宰相李德裕抑或晚明文人張岱、李日華等,皆是茶人中之佼佼者。

萬曆年間,亦有好事者慕惠泉之名而淺嘗之。如袁中郎宏道著《識張幼於惠泉詩後》一文,記述其出任吳縣知縣後,邀“公安派”友人丘長儒“東遊吳會,載惠山泉三十壇之團風”。丘氏先行往回,僕役攜泉嫌重,將泉水倒入江中,後以貴人尖(今桂雨尖)下山泉替代交差。丘氏不知,矜重甚。次日,邀城中諸好事者嘗惠泉水,好友受邀如期皆至。“團坐齋中,甚有喜色。出尊取瓷甌,盛少許,遞相議,然後飲之。嗅玩經時,始細嚼嚥下,喉中汩汩有聲。”明人對惠泉的崇尚以及品泉之細膩,可見一斑。眾友飲罷,“乃相視而嘆曰:美哉水也!非長孺高興,吾輩此生,何緣得飲此水?皆歎羨不置而去”。明人面對難得之惠泉的豔羨之情,溢於言表。半月後,諸僕因矛盾而相互揭發此事。袁中郎道:“諸好事之飲水者,聞之愧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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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錫惠山泉池水。攝影/王拓

無獨有偶,袁中郎之弟亦曾攜惠山泉、中冷泉泉水歸家,並以紅箋標記泉名。經月餘將泉水抵家,箋上字跡俱磨滅。中郎詰問:“孰為惠山?孰為中冷?”與弟嘗之,皆無法辨識,相顧大笑。袁氏所記,雖為明人茶事中的一樁諧史,哂笑之餘,引發今日嘆思。

茶雖平而道卻深。晚明惠山泉、陽羨茶與荊溪砂壺,可謂太湖西畔文人茶事之“三美”。晚明文人金陵問茶、惠山訪泉等活動體現出的情趣與微妙,是明代文人的一種生活寫照。晚明以降,文人雅集之風盛行,竹林山澗、寺院山房,焚香、彈琴、品茗成為文人階層日常風雅生活中之一隅,他們如真茶般彰顯出真性情,較之今人,絕非簡單的附庸風雅之為。

文·圖|王拓(蘇州大學藝術學院博士後)、張薇(北京大學藝術學院博士研究生候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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