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沒有「下回分解」:說了一輩子演義,今天聽單田芳的故事

再也沒有“下回分解”:說了一輩子演義,今天聽單田芳的故事

  今天,著名評書藝術家單田芳在中日友好醫院去世,享年84歲。

  他的語言魅力打通了地域、文化、年齡的界限,他的聲音,是幾代人對江湖最早的記憶。他曾經講了那麼多的故事,然而今天卻再也沒有“下回分解”。一代評書大師,與我們這世間就此別過。

  單田芳說了一輩子評書,據說全國每天曾有1.2億人,守在收音機和電視機前聽他說書。人們熟悉他那略帶沙啞的嗓音:“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這句話迴響了幾十年。我們的記者曾於2010年12月22日的午後,採訪了單田芳,請他講講自己的故事。

  謹以此文追憶單田芳先生——

小時候覺得說書和要飯差不多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我家是世家,從爺爺輩到父輩,都是搞曲藝的,從小我就受這個氛圍的薰陶。舊社會藝人沒有地位,這是我親眼目睹的,“下九流”這話外面人說得不多,淨是咱們藝人自個兒這麼說,確實心酸。江湖藝人命薄,說書也好,唱戲也好,無非都是沒錢,糊不住口,得讓孩子打小學個本事,或者撒出去拜師,跟著戲班子到處跑,不用吃家裡的口糧。

我生在天津,外祖父王福義是最早闖關東的那批民間藝人,我母親唱大鼓,父親是弦師,小時候我就在後臺扒拉著看——那會兒藝人們演出都不賣票,說完一段書,拿個小笸籮,下去給人斂錢。一段書三分錢,“捧場了捧場了”,就這麼喊。人家愛給就給,不給錢也沒轍。當時我心裡感覺著,這跟要飯也沒啥區別啊,我可不願幹這個。

解放後我也大點兒了,想的是念書考學。1953年高中畢業,東北工學院和瀋陽醫學院都給我寄了錄取通知書。我想當醫生,穿個白大褂,戴個聽診器,往屋裡一坐,多紳士啊,起碼不受風吹日曬。

可是趕上得場病動手術,耽誤了小半年時間。再去學校裡上課,老師講什麼我都聽不懂。人家學校不等你,功課壓力特別大,我又心生厭煩,這就不想念書了,然後家裡就給我找個老婆,也是說書的。這樣家裡人就成了只有我一個不說書,老婆就說,咱倆要幹同一行,以後也好相互照應。當時我父親的朋友,後來成了我的師傅,叫李慶海,他跟我念叨,說你母親現在說書,一個月能有五百塊錢收入。這是什麼概念呢?當時雞蛋三分錢一個,豬肉一斤五毛四,大米一斤一毛八。一般工人一個月工資六七十塊錢,高級工程師才到一百多塊。家裡人就這麼你說來我說去的,都勸我,還是學評書吧。

再也沒有“下回分解”:說了一輩子演義,今天聽單田芳的故事

單田芳年輕時的照片

頭一次上臺分到五塊四毛錢

我本來是有強烈的牴觸情緒,幹什麼髒活累活我也不幹這個。後來看見,解放了到底不一樣,不用拿笸籮斂錢,都改賣票了。說書的也成了文藝工作者,不像以前叫戲子。藝人受了尊重,梅蘭芳在舊社會得的博士,解放後大家還是叫他“梅博士”。可見不管什麼時代,你是光鮮體面還是窮困潦倒,歸根到底是看你有沒有真本事,有本事就受重視。

吃大苦受大罪遭冷落,這都是常事。都知道我老家天津是曲藝之鄉,天津人可厲害,愛起鬨。俗話說“京油子衛嘴子”,這話不虛,北京人還給點面子,天津人是你一登臺,下面就有人帶頭喊:“下去吧!”一堆人跟著喊,臺上的你這還怎麼說?

這種場面,我看別人演出時有不少,自己倒沒遇上過。20歲我登臺,也緊張,稀裡糊塗就說了倆小時,一看臺下反應還不錯,沒轟我,這就有了底。其實說了些什麼,我自己都沒印象。到家很高興,數數錢吧,說這一場下來,大夥兒分成,我分到五塊四毛錢。我心想這不錯,說書還真能掙錢,照這樣一個月下來怎麼也該有二百塊錢吧,足夠了。

到今年我從藝55週年,基本上一帆風順。所以我跟徒弟說,畢竟我從小跟父母在茶社裡摔打過來的,有時候臺下兩三個人聽,還得照說不誤,完了連溫飽都解決不了。這些經驗都是動力,因為我肚子裡有貨,沒名氣,好,我想法出名;聽眾不叫好,我想法讓他們叫好。沒這個精神,你出不來。

解放軍圍長春,撿回一條命

我在東北呆了幾十年,東北人本身粗獷,頭腦活躍,有句話講“江北的鬍子不開面兒”,知道什麼意思嗎?“鬍子”就是土匪,舊社會太多了,以搶劫為生。你路上遇見鬍子了,說是三爺介紹你來的,或者我是誰誰的門下,三老四少給個面兒,該讓路的讓路,該關照的關照。這都是在西南一帶,東北不行。東北的鬍子不給面子,管你是三爺還是四爺介紹來的,照樣截住打一頓。所以亂世求生,就是門學問。我那時候都是靠父母,父母領著走江湖,自己不能獨立。每個行當都有行話,也叫“切口”,學會切口那是行走江湖人的基本功。比如我姓單,跟同行就說我的姓是“風量彎兒”。對方說哦,那我姓“抄手彎兒”,我就知道他姓李。這樣我倆說話,外人聽不明白。旁邊要有外人怎麼辦呢?提個醒,說“念團”,就是這有外人,咱別說了。遠遠瞅見警察來了,“冷子來了”,好,收拾東西趕緊走,小心捱揍。

1948年很兇險,解放軍包圍長春,據說國民黨守軍有13萬人,連老百姓80多萬人困在城裡,沒水沒電,彈盡糧絕。我們家算比較富裕一點,先買下糧食,大缸小壇的都裝滿埋起來,當時估計這點糧食能維持幾個月不斷頓。可幾個月後呢?誰知道這仗要打多久?最後就是一家人冒險逃出城去,往解放區跑。我現在總結,都是“命不該死”。機遇也是一樣道理,人家說我怎麼動不動就宿命論出來了,我說我不迷信,可人得承認機遇這回事,機遇就是命運。跟我同輩同齡說書的十幾個人,就我是所謂的脫穎而出,別人都早早改行幹別的去了。反倒是我這本來不想說評書的,一直說到如今,你說不是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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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前單田芳的師母李春琴(左 1)、師傅李慶海(左 2)、父親單永奎(右 2)、母親王香桂(右 1)

剛解放那會兒,我靠說書有了經濟收入,也有了社會地位,打心眼裡高興。走合作化道路,成立人民公社,我在遼寧鞍山定居下來,說書也算小有名氣,不覺得這行當低賤了。這輩子兩次新生,全國解放算頭一回。

要說第二次新生,得先說我這輩子吃過最大的苦,那就是“文化大革命”。毛主席說,這是一場觸及人們靈魂的大革命,是前所未有的,不管什麼人都要在革命舞臺上表演。後來我才知道,這比打仗厲害多了。打仗時候倖存者還是挺多啊,飛機扔炸彈,哪兒就那麼巧就扔你頭上?可要論危險係數,這個“文化大革命”是無一倖免,誰都跑不了。

 禍從口出

“文革”開始的時候,我剛三十出頭,按說年輕人難免有犯錯誤的時候,尤其我這說書的,往往禍從口出。但現在咱們要更正,我不認為我的言論有什麼錯誤,只是在那個特殊的年代,特殊的政治背景下,就成了反黨言論。

舉個例子,當年全民大鍊鋼鐵,說書的不說了,唱戲的不唱了,都得參加勞動。可咱又沒學過冶煉知識,怎麼煉啊?我說這就是起鬨,是浮誇。大隊院子裡堆個高爐,也就比房子高一點,哪兒弄鐵去?各家各戶蒐集捐獻,鍋碗瓢盆凡是鐵的都捐出來,扔到高爐里拉開風閘就煉。晝夜不停,不讓人回家,孩子放到託兒所都沒人管。就這麼煉個三天五天,爐門一開,都是鐵渣子,成品都煉成了廢品。好,單位領導一句話:我們這幾天大幹,又煉出幾百斤鋼鐵,給國家作出了貢獻,拿紅紙寫上數目,大夥兒敲鑼打鼓,到區裡、市裡報捷去。

各單位皆是如此,這算什麼現象?共產黨講究實事求是,這可好,整個兒顛倒了,胡說八道嘛。老百姓當然有意見,可誰要敢說這麼幹不對,準有人彙報上去,給你上綱上線,就有“進去”的危險。

這道理都是後來明白的。當時我年輕,愛發牢騷,平時就有人給記下了。1964年,文化部秉承毛主席指示,說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統治舞臺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從今往後工農兵要佔領舞臺,要說新唱新,破除“四舊”。四大名著都不能說了,只能說新書,最流行的是《林海雪原》、《鐵道游擊隊》、《苦菜花》這些。我們說書人學的都是傳統書,誰也沒說過新書,這東西太費勁了,很頭疼。書裡寫到的解放軍和幹部,他們就跟臺下坐著呢,這怎麼說?張口結舌,老百姓也聽不進去,覺得你說得沒意思。

要說這是上頭的政策,咱們開國家的工資,不聽也得聽,照辦就是了。可基層領導還要大家討論,討論的原則是不打棍子、不抓辮子、不秋後算賬,許諾這些個,讓你暢所欲言。實質上這是勾你說真話。那時候我老伴還活著,回家就跟我說,到時候開會,別說啊,千萬別發言。我點頭答應。開了三天會,我一聲不吭,看旁邊很多人也都明白這道理,都不說話。領導就點名:小單,你說說看,現在讓說新書,這個政策怎麼樣?

不說不行啊,我就說起來,一說就控制不住了。我說主席老人家號召咱們說新唱新,這是對的,咱們不能淨誇讚封建時代的英雄豪傑,現代的英雄也得說啊,這點我非常贊同。領導說好,你繼續講。我說但這麼“一刀切”,我有意見。我認為沒有過去就沒有現在,中國上下五千年歷史積累下來,不是平地就冒出個新中國。就拿四大名著來說,中國老百姓家喻戶曉,我聽說國外都有翻版,幾十個國家都視為財富,咱們就不讓說了,這有點過分。

噼裡啪啦說完,壞了,後來給我定成“現行反革命”,全家遣送鞍山遠郊農村,勞動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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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單田芳在唐山演出現場

四年漂泊,感覺自己像特務

從小生長在城市,我是苗草不分,到農村什麼活兒都不會幹。而且我下放那地方,在東北地區是窮中之窮,幹一年掙不了三百塊錢。光口糧錢就得兩百四十塊,一年口糧三百六十斤,是毛糧,磨下來就二百多斤成品糧,哪夠吃?農村老百姓本地人還有個親戚能照應,咱是外來戶,戴著“帽子”下來的,人生地不熟,可想而知是什麼處境。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回城裡,滿腹委屈無處申訴。為了餬口,家裡所有的東西變賣一空,堅持了四年,到後來就根本吃不上飯了。我心想這樣下去,非死在這兒不可。與其等死,不如鋌而走險。我就跑了。

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都知道,當時吃飯要糧票,住宿要介紹信,到處都有民兵,天羅地網,你能跑到哪裡去?可我愣是從農村跑出來了,就在外頭漂盪,哈爾濱、長春、瀋陽,好多地方。當時的心情,感覺自己就跟臺灣來的特務一樣,隨時防範人家抓捕。為了維持生活,我跟別人學了製作一種手工藝品,叫“水泡花”,拿個罐頭瓶泡著幾朵小花,叫我女兒到百貨商場門口去賣。人家一看,那花兒五顏六色的挺好看,就都來買。除掉工本,一瓶能掙幾分錢。積少成多,攢到幾塊了,就能買糧吃。苞米麵一斤三塊錢,那也得買,也得活著。

四年多在外邊漂流,做夢也沒想到,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了,落實政策,平反冤假錯案。聽說這消息的時候,我還在外邊漂著呢,是有朋友告訴我,你那些事兒可以解決了,有說理的地方了。我心想“平反昭雪”這詞,古書裡邊有,現如今不可能。朋友說不騙你,黨中央給做主了。

我這才敢回家去,找到有關單位。這是1978年3月,事情還是難辦,因為當年整我那些人還在,他們可不會承認錯誤,就互相推諉。我告到市裡,市裡有落實政策辦公室,派了專案組下來解決,不光我一個人的事兒,是好多人的問題。過了半年,最後查清楚,我確實冤枉,應該徹底平反。

於是我恢復名譽,恢復公職,遷回城市,還拿到了國家賠償我的十年工資——共計八千多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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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單田芳(左)在鞍山電臺錄音室錄音

那年,我44歲,重返舞臺。錄廣播電視節目,我出大名了!說書這行當,到改革開放以後,又是新局面。書還叫評書,說法不一樣了。我的理解,在茶社裡說書,面對觀眾,有隨意性,隨便動彈動彈,說點車軲轆話,說完一段抽根菸都沒關係。電臺不行,電臺對的是全國觀眾,要求簡潔明快。上電視說書更不一樣,要求更嚴格。

開始不適應,錄音的時候,面對麥克,空無一人,說成什麼樣也看不著觀眾反應,怎麼整呢?我想了一個辦法:錄音棚有面透明的大玻璃,能看到外面的錄音員,還有倆監聽的,還有個主任,錄書的時候他們天天在外頭坐著,我透過玻璃看得清清楚楚。我一想,就拿他們當觀眾,他們也是人,我在裡邊說,看外邊他們的表情。我一抖包袱,他們張嘴一樂,我心想這包袱抖響了。要是看見他們在外頭嘮嗑或是打盹,那說明這段書說得鬆懈,沒把他們吸引住,我就得注意了。到後來就越說越熟,哪到哪怎麼說,一點不錯。如今,全國四百多家電臺,都有“單田芳書場”,每天超過一億聽眾。我要是不說書了,真不知道幹什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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