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檔案》系列——221.尋凶記(5)

第十三章:第六起命案

秋天過去,冬天來了。我回到漠南已經一年多,從一個冬天到下一個冬天,像一場夢。生活依舊按部就班,我每天準時上班,經常加班。天氣越來越冷,我換上了厚毛衣和夾外套,外套的內袋裡總是放著那把“六四”式手槍。

由於案件偵破沒有實質性進展,盧陽和劉健剛也回了省城,但隔段時間會來漠南一趟,參加案情分析會。

11月30日,這個月的最後一天。天氣不好,天空陰雲堆積,凜冽的西北風颳過來,讓人心情壓抑。再有一個月,1998年就要過去了。專案組在這天上午召開案情分析會,副局長周吉峰因為臨時有事沒有參加,會議由盧陽和方遠山主持,沒有什麼新內容,尋找賈世友的工作還在繼續。方遠山唸了一堆數據,諸如截至本月底,專案組共排查三千五百多戶出租屋,排查可疑人員一萬六千餘人次,都做了指紋比對,對其中八千餘名重點對象做了血型比對,另外,向周邊市州公安局發協查通報三百餘份,等等,然後會議就結束了。

眼看到了午飯時間,方遠山說:“今天中午盧處長和劉科長都在,我請大家吃火鍋吧。”

大家齊聲響應。我對方遠山的火鍋並沒有多少興趣,但也不能不去,回到辦公室收拾了一下,和李磊一起下了樓。院子裡,局裡專門為盧陽配的桑塔納和專案組的那輛大發麵包車已經開了出來。我們上了車,兩輛車一前一後駛出公安局大院。

因為上午那個會的緣故,車裡人們的情緒都稍稍有些壓抑,擅長調節氣氛的李磊一上車就開始講葷段子,男人們放肆地大笑,沒有人關注我的存在。就在即將到達東星街的時候,一陣急促的警笛聲在後面響起,大家都忍不住回過頭。李磊驚呼一聲:“是周局的車!”

我的心立刻狂跳起來,難道又出事了?方遠山打了把方向盤,將車停在馬路邊上。周副局長的車橫在我們兩輛車前面,車窗搖下,周副局長探頭衝我們喊了一句:“去東陽路!”

三輛車拉響警笛,像三隻受了傷的野獸,穿過冬日的城市,痛苦地悲鳴著向東陽路的方向駛去。

可能是因為餓了,從辦公室出來又受了涼,再加上面包車的顛簸,我一陣一陣地反胃。車停下來時,我看見巷道兩邊擠滿了人——又是兇案!我的胃劇烈地痙攣了一下。

盧陽和劉健剛下車後,快步走到周副局長的跟前,三個人低聲交談了幾句。周副局長回過頭:“樹斌和劉科長帶一名助手先進去,其他人立刻封鎖現場,不要讓任何人靠近!”

陸樹斌和劉健剛從車上取出各種法醫用具,周副局長則不停地打電話召集人馬。四面八方的警笛聲由遠而近。十幾分鍾後,周邊幾個派出所的四五十名民警陸續趕到。方遠山指著我和李磊:“你們兩個,帶著水四路派出所的民警往東,老楊和小孫,你們帶東陽路派出所的民警往西,快!”

我和李磊立刻行動,身後跟著十幾名穿警服或便衣的民警。我們先放棄了居民區,穿過巷子口,來到就近的馬路上。看著滿街掛著厚厚簾子的三輪車和騎著自行車摩托車的人們,我有點兒茫然,不知道該怎麼查起。平時像個笑和尚一樣的李磊卻表現出了高度的專業素質:“小王,小姜,正好你倆穿著警服,立刻到前面的十字路口,攔截可疑車輛檢查,注意不要造成交通混亂。小馮,小郭,你們幾個穿便衣的,注意隱蔽身份,就守在這個巷子口,看到可疑人員立刻盤問,尤其要注意穿厚棉衣的人,還有,大家一定注意安全!”

大家迅速散開,就剩下我和李磊。李磊看著我:“小汪,我們進居民區,你一定跟著我,不要一個人行動!”

我們敲開了巷口第一戶居民家的門。開門的男人都沒有看我們的證件,就將我們讓進了屋子:“我老婆正做飯呢,我也剛從外面進來,聽說又殺人了,這算怎麼回事兒呢,媽的!”

男人趿拉著棉拖鞋,他老婆在一邊的小廚房裡做飯,孩子趴在床上寫作業。看到我們進來,女人放下炒菜的鏟子,眼睛紅紅的,像是剛剛哭過。男人在旁邊解釋:“被殺的小謝和她關係挺好的,平時喜歡到我們家來串門。我媳婦兒剛剛也出去看了,這會兒心裡不好受……”

我問做飯的女人:“能說一下死者的情況嗎?”

“小汪,”李磊提醒我,“詢問可以等會兒再說,我們還有工作,不要耽誤!”

第二家是一對老夫妻,都彎腰駝背的,茫然地看著我們。接著是第三家……

一家家地看過去,一小時後,我們的搜查合攏到了兇案現場的警戒線邊,沒有任何收穫。


下午兩點了,天空越來越陰沉,像是要下雪的樣子。因為沒有風,空氣中竟然有一股令人窒息的溫暖。

盧陽和周副局長直挺挺地站在巷子中央,臉色像天空一樣陰沉,旁邊站著十餘名專案組的民警。其他同志也在陸續向這邊靠攏,看得出來,他們也是一無所獲。據返回的同志講,還有一半的警力在大街上巡查,方遠山帶著十幾個人在更遠的區域搜尋。

面前那扇虛掩的木門開了,陸樹斌和劉健剛走了出來,盧陽和周副局長迎上去:“現場怎麼樣?”

陸樹斌一言不發,將一雙沾滿血的法醫手套摘下來,團到手心裡緊緊攥住。劉健剛咬著牙:“我從沒見過這麼慘的現場……這狗日的!”

周副局長轉頭看著我們:“誰跟我進去看看?”

我很驚訝周副局長竟然用了徵詢的口吻,接著我就明白了——這個年過半百、鐵骨錚錚的老警察,也已經受夠了一次次血腥的兇案現場,他對這天殺的現場充滿了厭惡和……牴觸。因此,他會想到,身為專案組成員的我們可能也早已無法忍受。畢竟,對任何人來說,每次進入這樣的現場,都是一種煎熬和考驗。

我默默站到周副局長身邊,還有陸天明、李磊,我們是最早的專案組成員,當然是要進去的。陸樹斌給我們每人遞了一副口罩,輕聲說:“這是所有案件中最慘的現場,大家心理上有個準備吧!”

我的胸口像被石塊擊打了一下——最慘的?怎麼可能又是最慘的?

1998年11月30日下午兩點四十分,盧陽、周副局長帶著我們專案組的五個人,走進了“11·30”兇案現場。

依然是漠南市最普通的平房,和其他平房稍有不同的是,它更加狹窄擁擠。正對大門一條窄窄的過道兩邊,各蓋著四間低矮的小房,每間小房不超過四平米。在一扇半開的油漆斑駁的房門上,一抹醒目的血跡映入眼簾,應該是一隻戴手套的手掌留下來的。在沒有陽光的小院裡,那血手印刺痛了我們所有人的眼睛,就像是兇手醜陋的臉,猙獰、兇殘,帶著挑釁和嘲笑。

周副局長站在房門前,凝視片刻,突然拔出了槍,他的全身都在微微顫抖。陸樹斌扯住了他握槍的手,輕輕搖了搖,將他的手連同手槍一起塞回了外套裡。

“進去吧!”陸樹斌輕聲對我們說。

昏暗的房間,凌亂、陰潮,地上堆放著米麵的袋子、土豆、白菜和鍋碗瓢盆,一個生鐵鑄成的小火爐子上,放著一個烏黑的燒水壺,壺嘴裡還冒著嫋嫋的熱氣。

“小汪,不要東張西望,看腳下!”陸樹斌低聲提醒我。

我低下頭,在我的腳尖前方有一攤不規則的血跡,是從床上流下來的。順著血跡往上看,一張木板床上,一條被子垂落下來,一個角搭在床下,血就是順著被角流到地上的,而被子上,是一具赤裸的屍體。我禁不住渾身顫抖,無法控制的顫抖。

這的確是我進入專案組以來見過的最為慘不忍睹的現場。我覺得我無法描述——是的,多年後,我依然無法描述,更不願去回憶。但回憶有時候就像個不講理的孩子,他才不管你的好惡,動輒便跳出來攪擾你的神經。

多年後,每當我回憶起“98·11·30”案的現場,不論那時我是在做什麼,都會像突然被涼水激了一下,微微打一個寒戰……好吧,就讓我用最殘酷的文字,來講述那天我看到的一切——

依然是一個年輕女子,在昏暗的光線下,在殷紅的血漬沒有浸到的地方,這具已然沒有了生命的胴體上,雪白的肌膚沒有任何瑕疵,扎著馬尾的長髮濃密黑亮。她無神的眼睛依然大睜著,整張臉上的痛苦表情讓人不忍直視。

和以往的受害人一樣,她全身赤裸,頸部被切開,血順著鎖骨流到身上和床上。不一樣的是,象徵著青春和美麗的雙乳被整齊地切掉,只剩下兩個烏黑髮紫的洞。還有她的雙手,被從手腕處割掉,只剩下兩截無望的胳膊。蔓延的鮮血像女子衝著蒼天嚎哭的眼淚,似乎要淹沒整個塵世,至少是她臨死前,她的痛苦與憤怒所及的塵世……

突然間,我淚流滿面,說不清是因為悲傷、恐懼還是憤怒。在場的所有人都沉默地看著眼前的慘狀,或許有人和我一樣淚水浸透眼眶,但我們誰也沒有去關心旁人的情緒,這一刻,我們只關心這個死去的女人。

劉健剛戴上塑膠手套:“盧處長,周局,我和陸樹斌要開始現場取證,你們……要留在現場嗎?”

周副局長沉默片刻:“其他人出去,我留在現場吧。汪小童,你也出去。”

“周局,我要拍現場照片。”我執拗地說。

“不用,我來拍,我以前也學過刑案現場拍攝,今天剛好撿起來用一下。你去外面協助外圍的同志吧。”他從我的手裡接過相機。


天空中飄起了雪花。警戒線內,除了幾名全副武裝的民警在維持現場秩序,我沒有看到專案組的其他同志,他們應該還在進行搜捕。我不知道搜捕情況如何,但我對此不抱任何希望,就像一個失望已久的人,對希望早已麻木。

傳呼機響了,是省城的號碼。我的心跳了一下,猜到了這是誰。快步離開現場,轉過小巷,我在馬路邊找到一個公用電話亭。撥通電話,我聽到吳迪急促的聲音:“小童,是不是又發案了?”

我的眼淚再次奔湧而出,想說話,卻只有一陣哽咽。

“小童!你說話呀……”

“是……”我抽咽著,“又……發生了。”

“情況怎麼樣?”

“比以往的……更慘。”

“兇手呢?”

“沒找到!”

“媽的!畜生!”吳迪在電話裡咆哮,“小童,我馬上就來漠南,你等著我!”

掛斷電話,我返身回兇案現場,沒走幾步就遇到了帶著幾個人匆匆趕回來的方遠山,他的神情和所有人一樣焦慮。

五點三十分,眼看就要天黑了,周副局長和劉健剛等人終於從現場走了出來。看到方遠山,周副局長詢問外圍搜查情況。方遠山陰沉著臉,沮喪地搖搖頭。周副局長朝陸樹斌要了一支菸,點燃吸了幾口:“都回去吃飯吧,從早上到現在,大家還都沒吃飯呢。”

“兇手沒抓住,我們不吃飯!”方遠山賭氣地說。

“不吃飯能解決什麼?”周副局長突然火了,“能讓兇手同情你們,可憐你們,自己就會站出來?”

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李磊走出來說:“方支隊長安排一下,留四個人值守現場,其他同志都回家吃飯,就這麼執行,不要再爭了。”

天,就在這一瞬間完全黑了下來,黑得徹底而冰冷,大片的雪花在黑幕中飄舞,像張牙舞爪的小妖。方遠山主動請纓,點了三個民警留下來和他一起值守現場。無論方遠山有著怎樣的急功近利和小肚雞腸,在兇案現場,他表現出的憤怒和我們並無二致,作為一名警察,他不但合格,而且優秀。

周副局長和盧陽帶著我們從那個小院子裡出來,一行三十多人,浩浩蕩蕩。周副局長對我說:“小汪,附近有沒有什麼好點兒的飯館,同志們一起去吃個飯,大家餓了一天,我也餓了。”

我徵詢大家的意見,忙碌了一天的民警們一致提議去吃羊肉,吃漠南最有名的老馬家的爆炒羊肉。

老馬家,是我和吳迪第一次吃飯的地方,有漠南最好吃的爆炒羊肉。此時正是上客的時候,老闆看到一下子湧進來三十多個身穿警服或者不穿警服的警察,有些慌亂,也有些激動。他立刻騰出來三個包廂和大廳裡的一張桌子,四張桌子剛好夠我們坐下。

三十多個警察,只有我一個女的。我在大廳裡的桌子旁坐下來,和李磊還有派出所的幾個民警坐在一起。我沒有感覺很餓,而是感覺冷,從心裡散發出來的冷。肉很快上來了,因為領導們都坐在包廂裡,我們這一桌倒不用多客氣。

旁邊一桌是四個男人,兩瓶白酒已經喝掉了一瓶,另一瓶也已打開。其中一個留小鬍子的男子一直斜眼瞅著我們,醉眼中帶著挑釁。突然,他高聲叫罵起來:“媽了個×,這個社會完蛋了,企業倒閉,工人下崗,弄得老子沒飯吃,還他媽天天殺人。一幫警察除了吃老百姓的,屁用沒有!”

我們都抬頭看著小鬍子,他旁邊一個戴眼鏡的瘦子正在低聲勸阻,另兩個則是一副事不關己看熱鬧的表情。小鬍子將一杯白酒仰脖灌下去:“我罵他們怎麼了?媽的,要是被殺的是警察他姐,他們這會兒早把殺人犯抓起來了,還在這裡喝酒吃肉裝大爺!媽的……”

他的話深深刺痛了我,我們所有人都對那小鬍子怒目而視,卻又無可奈何。小鬍子還在肆無忌憚地挑釁:“呵呵,還有一個女警察。我×,這麼漂亮的女警察,你們讓她打扮打扮,勾引那個殺人犯出來不就行了嗎?”

一桌子同事的臉都紅了,平日沉穩溫和的李磊突然站起身,走到小鬍子身邊,敲了敲桌子:“兄弟,不要再吵了,安安靜靜吃飯吧。”

小鬍子從座位上跳起來,啪地拍了一下桌子:“老子說話也犯法嗎?有種你把老子抓起來!”

老闆趕緊過來勸解,小鬍子卻是酒壯慫人膽,一心一意要把事情鬧大。爭執不下的時候,他竟然抄起桌上的酒瓶子。我的憤怒就在這一瞬間爆發了。我站起身,走到小鬍子面前:“你有完沒完?”

小鬍子看見我,更加興奮:“呵呵,女警察也忍不住了。想和我打架?就憑你?小丫頭片子,都不知道靠什麼關係進的公安局……”

李磊擔心我有危險,一把奪下了小鬍子手裡的酒瓶子。這個舉動反而刺激了對方,他猛地抄起另一個酒瓶子,作勢就要朝李磊撲過去。我本能地從外套裡掏出手槍,槍口對準了小鬍子的腦門。

大廳裡頓時一片混亂,杯盤落地的聲音和人們的驚叫聲此起彼伏。李磊厲聲喝止:“小汪,快把槍放下!”

小鬍子殺豬一樣鬼哭狼嚎:“警察殺人啦!女警察要殺人啦……”


對於我持槍威脅群眾事件的處理迅速而及時。

一旁,被兩個民警扭住胳膊的醉鬼依然咆哮不止。周副局長語氣冷峻:“小汪,把槍交回局裡,休息幾天吧,案子的事你暫時不用管。剛才吳迪打了電話,說他正在回來的路上,你的工作暫時交給他。李磊,你負責把汪小童送回家,她太累了。”

我和李磊走出餐廳的時候,周副局長對大家說:“都趕緊回位子吃飯去,還嫌事情不多嗎?吃完飯趕緊工作!”

這時候我才意識到,我有可能會因此被排除在偵破工作之外。

李磊開著局裡的車送我回家。到了家門口,李磊說:“我們就不進去了,這兩天你好好調整調整。”

我木然點頭和他們告別,掏出鑰匙開了門,客廳的燈亮著,坐在沙發上的竟然是吳迪。

“小童!”吳迪起身向我走過來。

我突然感覺一下子沒有了力氣,軟軟地倒在他懷裡。臥室門開了,媽媽從裡面走出來,我注意到她的眼圈是紅的,但依舊強裝笑顏問我:“加班這麼晚,吃過飯了嗎?”

“吃了。我爸呢?”

“你爸看你沒回來,在家待不住,出門轉去了,可能就在門口的花園。”

我坐到沙發裡,對媽媽和吳迪說:“有件事正好告訴你們,我最近感覺非常累,今天向局裡申請了休假,領導批准了。”

媽媽和吳迪對視一眼,瞬間的詫異過後,媽媽長出了一口氣:“你也該休息休息了,剛上班才多長時間啊,天天早出晚歸,這樣下去要累垮的。真要感謝你們領導……”說著,媽媽的眼淚突然流了下來,她不由得捂住嘴,“小童,你在家待著,爸爸媽媽就放心了……”

門開了,爸爸從外面走進來,看見我們三個人這樣子,緊張地問:“怎麼了,又怎麼了?”

媽媽哭著說:“小童說她休假了!”

爸爸看著我:“真的嗎?”

我點點頭。

爸爸長出一口氣,灰白的頭髮微微顫抖:“休假好,小童,只要你能想通就好……”

我一下子撲到媽媽的懷裡放聲大哭,就像一個受了許多委屈的孩子。爸也哭了,自從姐姐離開我們,他是第一次當著我們的面流淚。

吳迪也哭了……

晚上十二點,吳迪和我們告別,說要回局裡。爸爸媽媽像對親兒子一樣,為他準備了水果和家裡做的烙餅,送他到街邊。他們回來的時候,我已經睡著了。我的確太累了……

然而,噩夢如影隨形。

空蕩而黑暗的樓道……水龍頭滴水的聲音由遠而近,直刺我的耳膜……我看見,水龍頭裡滴下來的全是殷紅的血……從陰影中走出一個模糊的輪廓,一步一步向我靠近,他的身影漸漸將我籠罩,我喘不過氣來,我拼命掙扎……

然後我一身大汗地驚醒,在黑暗中睜大眼,卻什麼都看不見……


第十四章:別跟陌生人講話

1998年12月2日,雪後的漠南寒意深重,雪跡斑斑處,映著燦爛卻冷冽的陽光。

我睡了一天兩夜。這中間吳迪來吃了一次午飯,不用說,他已經知道我被停職的事兒,但他一個字也沒提。他帶回來的關於兇案的消息是沒有任何消息。專案組依然像無頭蒼蠅一樣四處亂撞,憤怒卻毫無頭緒。

馬上要期中考試了,媽媽天天在學校忙,因為我已經休假,她也放心了。爸爸每天的工作就是出門買菜,給我做飯。我把自己關在臥室裡,看書,發呆,思考。

我不知道這個案子是哪裡出錯了。為什麼兇案一次次發生在這個巴掌大的小城,一次次發生在我們身邊,我們卻抓不到兇手?兇手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或者說,是一個什麼樣的惡魔?

他每次殺人都先割喉。有一次在老馬家羊肉館吃飯的時候,吳迪告訴我,餐廳裡的羊都是現宰的,但食客卻聽不到羊的慘叫。而在這起系列案中,兇手就是用了和殺羊一樣的手法,一刀割喉,不讓受害者發出聲音。因此可以推斷,兇手熟悉屠宰,擅長用刀。

兇手應該是男性。他的年齡呢?1988年,兇手第一次作案,那時候,他也許年齡不大,或剛剛成年。就像梁彥東教授所說,一個十五六歲的男性可以輕易制伏一個比他大四五歲的女性。到十年後的1998年,他的精力更加旺盛,可能正值壯年。如果他第一次作案時的年齡在十六歲到三十歲之間,現在的年齡應該在二十六歲到四十歲之間。

他的品性?這是最難分析的。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的殘酷無情。他漠視同類的生命,即便殺一隻小貓小狗也不可能用這樣兇殘的手法。正是因為這樣的無情,他才能在作案後毫無愧疚地離去。

這是一個有著怎樣外表的人呢?他敢於在大白天行兇,拿走受害人的器官,然後從容走脫——這說明他的外表具有欺騙性,在平時的生活中,他給周圍人的感覺應該是完全無害的,是一個完全正常的人,甚至是一個善良的、值得信賴的人。也正是因此,受害人才對他不加提防。

那麼,兇手到底在什麼地方?一年四起案件,省城和漠南兩地公安機關動用了大量警力,卻一無所獲。兇手到底是不是漠南人?

答案A:他是漠南人。他就藏身在漠南的某個地方,具有欺騙性的外表是他最好的偽裝,不會引起周圍人的注意,更沒人關心他在幹什麼。他有大量的時間去選擇受害人、去設計作案手段和路線——專案組一直以來都是這麼認為的。

答案B:他不是漠南人。

等等,他不是漠南人?!我大腦中的某根神經跳了一下。是的,他不是漠南人。他就像一個來自地獄的行者,每當他想殺人的時候,就從另一個地方來到漠南尋找獵物——一個年輕的、面容姣好、皮膚白皙的女子。在這個沒有人認識他的城市裡,他反而多了一份安全感,多了一份從容來去的自信。而這個城市裡的人,既然不認識他,當然也不會去在意他。

但是,即使他不是漠南人,他對漠南也是非常熟悉的,熟悉這裡的每一條街道、每一處居民區。他選擇在漠南實施他的殺戮計劃,然後攜帶著他拿到的器官,在作案後第一時間離開漠南。

這個假設來自於上次去北京的時候,媽媽讓我帶給梁教授的那條羊腿的啟示。我的皮箱裡裝著一條血淋淋的羊腿,從漠南到北京,一路上除了列車員隨便捏了捏看有沒有堅硬的刀具外,沒有人打開皮箱檢查。那麼,如果裡面放的是人體器官呢?

想到這兒,我立刻翻身起床,簡單洗漱了一下便出了門。

雪後的漠南空氣清新,行人們都穿著厚厚的冬衣,呼出的白色霧氣在嘴邊的圍巾上結成一圈冰稜子。路面的雪被踩平後滑得很,我一路小跑,刻意走沒人踩過的地方,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出門匆忙,我沒戴圍巾和手套,手和臉很快就木了,但我心裡很激動。我想趕快到局裡,把我剛剛的想法告訴周副局長。

走到單位旁邊那條街時,我突然感到了飢餓。這幾天我都沒好好吃過飯,這會兒浮想聯翩的時候,大概也刺激了我的胃蠕動,反正我餓得厲害。在我經常光顧的那家牛肉麵館前,我停住了腳步,準備進去吃一碗熱乎乎的牛肉麵。

這時,那個熟悉的身影一晃一晃地朝我走過來:“吃麵呀?”

我點頭微笑:“是啊,你也吃麵嗎?”

瘸腿小夥子鼻頭凍得紅紅的:“是啊,我也吃麵。”

我們一同走進麵館。令我欣慰的是,這次他沒有替我買面。還沒到飯點兒,麵館里人不多,我端著面找了張空桌子坐下,邊吃邊思考一會兒怎麼跟周副局長說我的觀點,忘記了那個小夥子的存在。

吃完麵,我來到大街上,後面卻傳來一聲“唉”。我回過頭,那個跛腳的小夥子急急地跟在我身後,紅著臉對我說:“警官……我能求您幫個忙嗎?”

“幫什麼忙啊?”

“我的這個小生意,過年的時候生意最好。我想多賺點兒錢,過年就不回老家了。我家裡有個老孃,還有我哥和我嫂子,我想跟他們打電話說一聲。我們村裡就村長家有電話,但我娘前些日子來電話說,村長家的娃和我侄子打了一架,兩家大人也吵起來了,以後不要再打電話到村長家喊她接電話了。我想寫封信給家裡,可我只讀到小學四年級,還因為生病休學了一年……”

我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要我幫你給家裡寫封信嗎?”

他使勁點頭:“就是!行不行啊?”

看著眼前這個瘦弱的、身有殘疾的小夥子,我沒有理由不答應。於是我點了點頭。小夥子很激動:“我租的房子就在後面,我準備了紙筆。”

我有點兒為難:“可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單位……”

“就一會兒,一會兒就好!”他用哀求的目光看著我。

跟著他往他的住處走的時候,我問他:“你叫什麼名字啊?”

“我叫蘇建國。”


曲裡拐彎地走了十分鐘,我跟著蘇建國來到了他的出租屋。果真在公安局後面不遠,從公安局的辦公樓上,大概能看到這幾間簡陋平房的房頂。

這是一個窄小到幾乎無法轉身的小院落,不到三平米的小院裡堆滿了裝水果的空紙箱。蘇建國小心翼翼地領著我走進他的房間。

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的住處的確非常小,但非常整潔。一個門,兩間房,一間關著門,應該是廚房和雜物間。他帶我走進正對著門的房間裡。紅磚鋪就的地面乾乾淨淨,房間中央是一個四方的鑄鐵火爐,生著火,整個兒房間暖暖的。靠近窗戶的地方放著一張木床,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藍色的棉布床單上,竟讓我感到一種別樣的寧靜和舒適。白色印花窗簾垂在窗戶兩邊,窗臺上的兩盆君子蘭濃綠茂盛。床的這一邊,靠著火爐,一張三人沙發前放著玻璃茶几,上面擺著兩盤水果和瓜子,彷彿早就做好了待客的準備。

就在我細細觀察房間的時候,蘇建國正手忙腳亂地找杯子,找茶葉。我說:“別忙活了,我趕快給你寫信,寫完了我就走了。”

他卻已經拎起擱在火爐邊的水壺,把茶沏好了。他請我坐在沙發上,把玻璃杯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從茶几下面拿出一沓稿紙和一支筆,自己拿過一把小凳子坐在我對面。我鋪開紙筆,問他:“寫給誰呢?”

“寫給全家人吧。”他雙手搓著大腿兩側的褲子,靦腆地笑。

我在信紙的開頭寫下:親愛的媽媽、哥哥、嫂子,你們好!然後問他:“給家人說些什麼?”

“問老家的天氣冷嗎?我媽的老寒腿最近好些了嗎?還有,我哥要蓋廂房,準備什麼時候蓋,錢夠不夠,過完年我寄些給他;我嫂子還想生個娃,老家計劃生育抓得緊不緊……”

我歸納好他要表達的意思,一件件地寫下來,足有兩頁紙。“還有什麼要補充的嗎?”

他把茶水遞到我面前:“您先喝口水,我再想想。”

我端起已經半溫的茶水,喝了一口。茶是香味極重的茉莉花茶,放了冰糖,有一股膩膩的甜。抬起頭,我突然發現蘇建國正入神地看著我。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他的眼神中有一種……一種深深的意味。我一時說不上來那是什麼,或者,是憂傷?猛然間,我想起一個人——江謙,他們似乎有著同樣心事重重的神情。

我努力甩開這個念頭,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問他:“還要寫些什麼呢?”

“還要寫些什麼呢?”他喃喃地重複著我的問話,目光直直地盯著我,臉色潮紅,柔軟的長及眉毛的頭髮在陽光的照射下泛著光澤,這個平時看著瘦弱而膽怯的殘疾小夥子此時竟有一種無法言說的美……

我的心臟在劇烈跳動。為什麼會這樣?下意識地端起水杯,我突然驚醒過來:“這茶裡……放了什麼?”

我厲聲質問,想站起身,卻感覺天旋地轉,兩腿發軟,又重重地跌回沙發裡。我犯了一個低級而致命的錯誤——我被這個叫蘇建國的傢伙暗算了!

“你到底想幹什麼!”

他衝過來捂住我的嘴,我使出全身的力量咬住他的手指,但我自己都能感覺到牙齒的無力,堅持了一會兒,我終於放棄,整個兒人軟癱在沙發裡。眼前這個人,這個自稱蘇建國的人,這個曾經讓我心懷憐憫的小夥子,這個外表看上去完全無害的傢伙,就是系列殺人案的真兇!

一念及此,恐懼開始在我心底蔓延,我不禁渾身顫抖。我見過的那幾個兇殺現場,尤其是剛剛發生的那起兇案現場的慘狀在我眼前浮現,想到自己將要面對那樣的折磨,我幾近崩潰……還有爸爸媽媽,兩個女兒都被同一個兇手殘忍殺戮,他們怎麼能受得了……還有吳迪……

這個地方離公安局那麼近,我卻癱倒在這裡,任人宰割。我正對的窗戶外面是一堵圍牆,沒有誰的視線能抵達這裡。我想叫喊,但我的喉嚨和我的牙齒一樣無力,即使我能喊出來,也只會刺激這個惡魔更快下手……

令我稍稍詫異的是,蘇建國也像我一樣在顫抖。他坐在沙發一頭,雙手抱住腦袋,埋頭低聲啜泣:“我……恨我自己!我只有用這種方法才能靠近你……”

但此刻我無心理會他的情緒。絕望讓我變得憤怒,至少稍稍恢復了一點兒勇氣:“你變態!你這個惡魔!”

“我不是惡魔!”他抬起頭,語氣突然平靜了,“我是一個可憐蟲,又窮,又跛,又醜,我不配活在這個世上!”

“那你為什麼不去死?!”

我的傳呼機突然響了,就像一個身處地獄的人看到天堂的曙光,這聲音也讓我看到了一線生機。蘇建國似乎受到了驚嚇,他伸手從我的口袋裡掏出傳呼機,看了一下,竟然對我報出了呼叫的號碼。

“那是我們單位的電話,”我說,“我剛才在街上就告訴過你,我單位有要緊事,這會兒領導肯定著急了。你放我出去吧,我保證不會把這事告訴別人!”

他把傳呼機放到茶几上,但沒有關掉。沉默了一會兒,他從口袋裡摸出一包煙,抽出一支點上,吸了幾口,往沙發上一靠,將身體舒展開來,就像一個累極了的人總算可以鬆口氣一樣。

我試著動了動四肢,依然一點兒勁都使不上。我問他:“你在茶水裡放了什麼東西?”

他臉上浮起一抹得意的笑:“在我們村裡,我家三代獸醫。我爺爺和我爸給牲口看病時,給它們灌下點兒自己配製的藥,牲口就癱到地上動不了了,就好給它們看病了。”

巨大的羞辱讓我再次全身顫抖,我竟然被當成牲口一樣給灌了迷藥!但我必須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可你為什麼要這樣算計我,我傷害過你嗎?”

他使勁搖頭:“正因為你從來沒有傷害過我,我才會這樣控制不了自己!我只是想和你說說話,待在一起,哪怕只有一天。我不會傷害你,真的,相信我……對了,你冷嗎?磚地涼,腳肯定冷。”說著,他起身走到床邊,拿了一條手工縫製的褥子蓋在我的腿上。“這還是我媽給我縫的,裡面加了羊毛,很暖和。”

褥子的確很暖和,我原本一直在顫抖的雙腿慢慢安靜下來。我儘量用平靜的口氣問:“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他看著我,眼睛裡透著……一種奇異的光芒:“你對我那麼親切……每天你上班的時候我都能看見你。我每天都盼望見到你,見不到你我就心慌,做不了生意。我知道,這些念想是不現實的,但我控制不了自己,我想告訴你,只是想告訴你……”

我絕對不會相信這樣的謊話:“僅僅因為喜歡,就要這樣算計我?”

他嘆了口氣:“你不明白……將近一年時間,每天等著你上班,看著你從我面前走過,那是我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刻。我開始只是想,就這樣看著你……但我還是沒有控制住,我做了這樣的傻事,我也不知道該怎麼收場……”

“那好,我已經知道了你的心意,你現在就讓我走吧。”

他不說話,盯著我,眼神溫柔,卻讓我毛骨悚然。突然,他抓住了我的手。我使出全身力氣要甩開他,卻是徒勞。他輕輕地摩挲著我的手掌。他的手粗糙而有力。我幾乎是在哀求:“不要碰我!你知道你這是在犯罪嗎?我是警察,你知道的!”

他的眼神灼熱而迷亂:“我只是想和你待在一起,能多一點兒時間就多一點兒時間,好嗎?”

不知是因為驚恐還是藥性發作,一陣眩暈襲來,我腦中一片空白……


從沉睡中驚醒,冬日的陽光依然燦爛。我有一瞬間的恍惚,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緊接著,記憶恢復,我依然在蘇建國的屋子裡,斜躺在沙發上。爐火在燃燒,我腿上蓋著蘇建國的褥子,而蘇建國,就坐在我的腳邊,頭枕著我的腿。

我掙扎著想站起來,卻發現我的雙手和雙腳被綁住了。我的掙扎驚醒了蘇建國,他的臉上帶著孩子一般的慵懶惺忪,說話的口氣也像是在哄小孩兒:“你餓了嗎?我給你做點兒吃的。”

我閉上眼:“如果你不放我走,我就餓死在這裡,或者你早點兒殺了我!”

他沉默一會兒,站起身,找出一條紗巾捂住我的嘴,任憑我奮力甩頭也是徒勞。他出了房間,關上門,繼而,我聽見鍋碗瓢盆的響動。他竟然真去做飯了。

這個人到底是不是我們一直在找的殺人惡魔呢?或許不是,因為直到現在,他都沒有顯露出兇狠的一面。那個兇手對以往的受害者可不是這樣;或許他就是那個惡魔,他早就知道我是專案組的警察,他就是要用這種方式戲弄我。是這樣嗎?

門開了,蘇建國端著兩個碗走進來,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那是兩碗熱騰騰的羊肉。“這是我早晨買的,又熱了一下。你肯定餓壞了,我餵你吃吧。”

我使勁搖頭。這個人,連飯都提前給我準備好了!而我呢,竟然像個傻瓜一樣,絲毫沒有起疑心。我恨我自己!

“那怎麼辦呢?”他一副一籌莫展的神情,好像是我給他出了難題。

“放開我……”嘴裡被塞了東西,我的發音模糊,但我想他能明白我的意思。

“你不要大聲喊好嗎?我不想讓你餓著。”蘇建國解開我嘴上的紗巾,端起羊肉,“我餵你。”

“我不吃!我不會再上你的當了,你肯定又在裡面放了藥,我寧願餓死!”

“我沒放藥,真的!”他拿了一個空碗過來,用勺子盛了些羊肉到空碗裡,自己坐下來先吃了。“你看,沒事。你吃了,晚上我就放你回去。否則你要是餓出個好歹,你爸媽該多難過,我知道你是他們的寶貝女兒。”

“你……知道?”

“你的事我都知道。”他說,“吃吧,我餵你。”

他把勺子遞到我嘴邊。畢竟這會兒已經是下午,我的確餓了,雖然沒有食慾,但已經筋疲力盡。看現在這情況,他應該不會馬上對我下手,那麼我就有機會。為了這個機會,我應該保持體力。我吃掉了一碗羊肉,連湯也喝得乾乾淨淨。但是,緊接著問題又來了——我想上廁所。

他事先大概也沒想到這個問題,猶豫了一會兒,終於幫我解開了捆住手腳的繩索。我動了動四肢,雖然僵硬麻木,但是,我自由了——我真的自由了嗎?

蘇建國從門口拿來一個臉盆:“對不起,只能這樣了。”

我怨恨地瞪著他,一動不動。

“那怎麼辦呢?我不能讓你去外面。”蘇建國無奈地看著我。

“那你出去一會兒好嗎?我真的不會跑,我真的很難受。”

“好吧,我把門從外面鎖上,等會兒我進來時會敲門的。”

他真的就出去了,關上門以後,我聽到外面的掛鎖發出嘩啦啦的聲音。我立刻站起身來到窗前,讓我失望的是,玻璃窗是用稜花鋼焊上的。為了防盜,漠南的平房大多如此。我根本沒法從窗戶逃出去。回過身,我想找一樣不太顯眼但又能防身的東西,茶几上依舊攤著那封快結尾的信,一支綠色的鋼筆,一瓶墨水,一碗羊肉已經涼了,表層凝起淡淡的油脂,還有一杯喝剩下的茶水。

——是我喝剩下的,還有大半杯。


晚七時,漠南的夜空繁星閃爍。當吳迪帶著幾名民警翻牆進來,一邊喊著我的名字一邊踹門時,我站在茶几前,看著癱軟在沙發上的蘇建國。他用絕望的眼神望著我。

門被踹開了。吳迪端著槍第一個衝進來,看了一眼屋裡的情形,他一把抱住我:“小童,你沒事吧?”

我被吳迪勒得喘不過氣來,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我沒事!”

另外四名民警直奔蘇建國。不料,原本一直癱在沙發上的蘇建國突然掙扎著坐了起來,用盡全身力氣撞向面前的民警,不知什麼時候,他手裡多了一把刀!最前面的民警下意識地側身閃開,身後留出了一個空當。蘇建國就從這個空當衝了出去,轉瞬間,他已經來到吳迪的身後。他手裡有刀!

所有人同時大喊:“吳迪小心!”

吳迪的動作同樣迅捷。蘇建國手中的刀眼看就要抵在吳迪的後腰上,吳迪卻已經轉過身,槍口對準了蘇建國的腦袋。

“吳迪!不要——”

槍響了。蘇建國的動作突然停頓,柔軟的頭髮因為慣性飛舞起來,然後,他倒在地上,鮮血從頭頂汩汩而下,流到他慘白的臉上。他依然大睜著雙眼,我覺得,他的雙眼始終在盯著我。我驚恐地後退兩步,大腦一片空白。蘇建國就這樣死在了我眼前……

那四名民警也愣在原地,半晌才緩過神。其中一個問我:“小汪,這個人是誰?是那個殺人狂嗎?”

我說不出一句話。四名民警疑惑地互相對視,然後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剛剛那個民警說:“這傢伙劫持警察,又現場襲警,應該就是那個殺人狂……”他的口氣從猶豫到堅定,“現場擊斃完全正確,我們趕快向局裡彙報!”

吳迪收起手槍,拉著我走出那個房間。從早上被蘇建國騙進來之後到現在,不過十個小時,我卻感覺恍如隔世,就像做了一個噩夢,更可怕的是——蘇建國死了。

外面的世界如此漆黑。吳迪抱住我:“小童,得到110的消息,我都嚇傻了,我以為……會失去你……”他突然抽泣起來,不過幾分鐘前,他剛剛開槍殺了一個人。

我也抱住了他,但身體依舊僵硬。黑暗中,蘇建國的眼睛似乎依舊在盯著我看。我的心頭彷彿盤著一條冰冷的蛇,僵死在那裡,動也不動一下。我的整個兒身體也像一條僵死的蛇,即便是吳迪的懷抱也無法溫暖我。

“吳迪,我想離開漠南。”我小聲地說。

吳迪愣了一下:“好!”他緊緊握住我冰涼的手,“小童,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個人是誰,你為什麼會在這裡?要不是你把包著紗巾的求救字條扔到外面的馬路上,我都不敢往下想……”

我搖搖頭:“我們回家吧。我想回家,爸爸媽媽肯定急壞了,你沒跟他們說什麼吧?”

“沒有,他們不知道這裡發生的事。”

吳迪拉著我的手,我們走出了小院。因為沒有路燈,到處一片漆黑。我緊緊地偎在吳迪身旁,沒有抬頭,也沒有回頭,甚至不去看腳下的路,任由他拖著我離開那個地方。很快,我們身後響起了急促的警笛聲,我知道,大批的警察趕來了……

蘇建國,男,二十六歲,因小兒麻痺腿有殘疾,世代務農,家族有祖傳獸醫手藝。父親去世後,他輟學離家,到漠南做水果生意,租房獨居,性格孤僻,因蓄謀挾持女警察被當場擊斃……

一個多月後,吳迪告訴我,專案組將蘇建國作為漠南系列切頸殺人案的直接嫌疑人報到了省廳和公安部。


第十五章:千禧之殤

1999年春天,漠南的迎春花盛開的時候,我和吳迪舉行了婚禮。

按照當地的風俗,迎親車凌晨五點從省城趕來,七點到達漠南。西裝革履的吳迪從車上下來,那樣子讓我感覺有些不真實。我在董菲的陪伴下,上車前往省城舉行婚禮。和爸爸媽媽告別的時候,我強忍著沒哭,但婚車駛出漠南的一剎那,我的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流了下來。我扭頭看著車窗外,不想讓旁邊的吳迪看到我臉上的淚水。

漠南,就這樣被我拋在了身後。

專案組的同志們都趕來參加我和吳迪的婚禮,只有周副局長因為太忙沒來。大家為我和吳迪祝福,沒有人提起漠南的兇案。但我知道,蘇建國被吳迪擊斃後,專案組一直把他當成系列殺人案的兇手來處理。證據雖然牽強,但坊間流傳著女民警以身涉險,最終將殺人狂擊斃的傳聞。對於因這個系列案一落千丈的警察形象來說,這無疑是最好的宣傳。

而我,此時已不是專案組的成員。我向專案組彙報了被蘇建國騙到出租屋的經過,我以上廁所為藉口把他支出去,寫下求救字條,用紗巾包上煤塊扔到外面的馬路上,再將剩下的半杯摻了藥物的茶水倒進羊肉碗裡。除此之外,我還能說什麼呢?在強大的證據指向下,我說服自己相信蘇建國就是系列案的真兇。

經歷了那麼多殘酷事件後,我終於知道,每個人都有心魔——殺人狂有,蘇建國有,吳迪有,我……也有!也許,當時吳迪是可以不開槍的,但他開槍了;也許,我可以向專案組說出自己的懷疑,但我沒有這樣做。我已經不再是那個剛從大學校園出來的、不諳世事的女孩兒,我的心逐漸變得堅硬。我覺得,這是蘇建國應得的。

還因為,我知道我們已經疲憊不堪——或許,蘇建國就是真正的兇手,再或者,下一起兇案發生的時候,大家會忘記這個死掉的人,繼續尋找真兇——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我太渺小,無力左右。

還有,一個人在經歷那麼多痛苦和失望後,會渴望溫暖,而我知道,吳迪就是那個能給予我溫暖的人……

我和吳迪度蜜月的時候,突然收到了媽媽轉來的梁彥東教授寫給我的信——

小童:

很抱歉現在才給你回信。回國後就從盧陽那裡知道,又發生了“98·11·30”案。我本是準備立刻趕往漠南的,可突然接到消息:連環案的兇手被擊斃了。

盧陽大概給我講了案件偵破的過程,很簡略,讓人難以置信。好在已經有了眉目,我也就放心了。出國很長時間,我積壓了很多課程,漠南之行也就暫緩。

你在來信中問到,性對人類意味著什麼。問得有點兒無邊無際,讓我無從回答。我最近在看一本書,日本作家渡邊淳一的《失樂園》。兩年前這部書出版後,立刻受到許多人的追捧,北京學術界也以探討這本書為時髦的事,不知你看過了沒有?

大多數人只是把《失樂園》當成一部講述中年男女貪戀肉慾之愛的婚內出軌的小說,但實際上,這部小說討論的是性與愛的相互依附關係。主人公久木和凜子因為性而產生愛,但也因為過度沉淪於性而走向毀滅。小說中有一段話我摘錄下來:饗饜之後便是空虛。久木和凜子結束了一夜之宴,快樂越深,其後襲來的空虛感愈甚。歡愛之後,除了感官的滿足外,一無所得,留下的只有懊悔。

一般的觀點是,男人因性而愛,女人因愛而性。但不論男人還是女人,都是藉由性,藉由最親密的身體接觸來感受依賴、信任和愛。性永遠只是開始,愛才是主題。當然,如果有人單純地把性放大——就像漠南的殺人狂,他放大了他的性需求,讓性慾的火焰毀滅了他的人性。

就說這些吧。如果你還有什麼問題,來信和我探討。

梁彥東

1999年3月


夏天到了,省城的街頭也宛如江南。

結婚三個月後,我懷孕了,調到省城公安局戶籍科,程序化的工作日復一日,忙碌操心但不勞神。吳迪還是幹老本行,在省城公安局刑偵支隊。我們的生活溫馨而平靜,都期待著寶寶的降生。只是偶爾,我會想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更多的是想漠南。

6月8日,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我照例坐在公安局戶籍中心大廳的窗口後,按部就班地工作。除了妊娠反應讓我有些心煩意亂,一切都和往日沒什麼兩樣。在新單位新同事眼裡,我就是一個過早步入溫婉時代的小女人,不愛說話,總是面帶微笑,經常發呆。

每天都有很多人來辦理戶口,尤其是上午,我基本停不下來。快十一點的時候,眼看著長長的隊伍漸漸縮短,我終於有工夫稍微喘口氣。一個男子走到窗口前遞上材料,是隨工作調動落戶到省城的,我看了一眼名字:顏暉!

抬起頭,一個瘦高個子膚色黝黑的男子站在我面前,他也認出了我,遲疑地問:“您是……汪警官?”

我點點頭:“你是江謙的同學。”

“就是啊!你也到省城來了?”

我看著他的資料:“你考到省教育廳了,不錯呀!”

顏暉得意地笑笑:“畢業後在外面晃了兩年,感覺太累了,想自己闖一番的想法也就打消了。熬了半年考了個公務員,以後捧個鐵飯碗混日子吧。”

我開始按程序給他辦手續。他的手續齊全,二十分鐘後,該辦的都辦好了。顏暉要離開時,我叫住他:“最近有江謙的消息嗎?”

顏暉搖搖頭:“那些日子一直忙著考試,也沒有固定的單位和住所,和同學都沒聯繫了。對了,”突然,他想起了什麼,“上次去漠南的時候,你說要看江謙寫給我的信,我回去就找出來了。現在你還要看嗎?”

“要看!”

“要不晚上一起吃個飯吧,我請你,順便把信拿給你。省城這地方,我一個熟人都沒有……”

中午回家,我沒把碰到顏暉的事告訴吳迪。關於漠南,尤其是關於江謙,我不想再對吳迪提起,不想讓這事打亂我們平靜的生活。但我還是想看看江謙的那些信件,因為有些疑竇在我心頭始終揮之不去——江謙跟漠南的案子到底有沒有關係。

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跟吳迪說晚上要出去吃飯的事。沒想到吳迪跟我說,他下午要到外省出差,去三四天,已經給媽媽打了電話,讓我回父母那裡住幾天。我藉口今天單位事多,可能下班晚,明天再過去。吳迪雖然萬分不情願,還是答應了。吃過午飯,吳迪嘮裡嘮叨叮囑我一大堆事情,又對著我肚子裡的寶寶說了無數矯情的話,才依依不捨地離家。

下午下班後,我和顏暉在城關十字的一家川菜館見了面。等待上菜的時候,顏暉說:“其實,上次在漠南,有些事並沒有跟你說。回去之後,我又把他寫給我的信仔細看了一遍。我想,還是應該把我知道的原原本本告訴你,這對他比較公平。江謙是一個很不幸的人……”說到這兒,顏暉停頓下來,拿起啤酒瓶把自己的杯子倒滿。

我問:“你說他不幸,指的是他被當成嫌犯,成了殘疾,丟了工作這些事嗎?”

“並不全是。這是人生中的意外,任何人都可能遇到。”

“那是什麼呢?”

顏暉似乎顧慮重重:“他在信中提到,他喜歡上了一個人,但這種感情讓他非常糾結。他是農村長大的,比較傳統,而且非常善良,寧可委屈自己也不願傷害別人。和秦紅的關係讓他非常痛苦,但他依然要和她結婚,因為他一直覺得虧欠秦紅。”

我有點兒不明白:“喜歡一個人,不敢表白,這也算不上不幸啊。”

顏暉突然沉默了。許久,他才說:“算了,這是江謙的隱私,我們還是不說這些了吧。”

我不知道他這樣欲言又止的,到底是在耍我,還是真的有什麼難以啟齒的事情。服務員開始上菜,我和顏暉卻失去了共同的話題。這頓飯吃得很沉悶。最後,顏暉說:“汪警官,實在抱歉。本打算給你看看江謙的信,因為他的一些行為引起了你的懷疑,我想向你證明他並不是壞人,至少,他不是那個殺人狂。可是,考慮再三,那些信還是不給你看比較好。畢竟,那是涉及個人隱私的東西,而且警方現在也排除了對他的懷疑。在沒有徵得他本人同意之前,我不應該隨便透露他的隱私……”

我知道今天肯定是一無所獲了,於是站起身:“我從來不願相信江謙就是兇手,但如果不能瞭解他真實的內心,僅僅根據他的種種與兇手重合的行為判斷,我們怎麼能不懷疑他呢?”

我對江謙無法消除的疑慮,毋寧說是我對系列兇殺案本身的疑慮。在我的內心一直有一個強烈的、可怕的預感:殺戮,並不會就此停止……


千禧之年就這樣來了。

我大腹便便,喜悅於我和吳迪將有一個世紀寶貝。而這一年,省城人、漠南人也和全國人民一樣,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原來人手一部的傳呼機,已經被鋪天蓋地的手機取代。公安系統給每個民警配發小靈通,打電話又方便又快捷。多媒體時代的各種娛樂節目如雨後春筍,人們的文化生活豐富到令人目不暇接。跨世紀的春節又恰逢龍年,更是熱鬧而喜慶,差點兒讓我們忘記了所有的痛苦。

2000年3月28日,我的女兒出生了,是一個有著大眼睛和長睫毛的小天使。孩子出生前,吳迪給他的寶貝起了無數名字,可親眼看到寶貝的時候,他卻茫然地問我:“小童,咱們的寶貝叫什麼名字啊?”

我說:“讓孩子的爺爺奶奶起吧。”

“還是你起吧。你懷孩子生孩子受了這麼多苦,應該享有給她起名的特權。”

“那……就叫憶遠吧,讓所有的回憶都飄遠。”

有了女兒的日子像夢一樣。你的生命竟然可以孕育出另一個鮮活的生命,這是一件多麼驚喜而令人感動的事。尤其是在感受了那麼多的死亡和離別後,新的生命,是對我們最大的安慰。從漠南趕來的父母抱著小憶遠的時候,竟然激動得雙雙落淚。我明白他們的欣慰,吳迪也明白。

因為吳迪的爸爸媽媽工作比較忙,無暇照顧憶遠,提前退休在家的爸爸和一年有兩個假期的媽媽提出,等我上班後由他們帶憶遠回漠南。我捨不得離開我的寶貝女兒,但是產假休完後,我被單位從戶籍科調到治安科,工作更加忙碌。勉強讓憶遠吃了六個月的奶,我和吳迪不得已把孩子送到了漠南。平時,我每天給家裡打兩個電話,每個雙休趕回漠南一趟看憶遠。女兒佔據了我生活的全部。

11月18日那天下班後,我帶著一大包給憶遠準備的衣物和食品,坐上了去往漠南的最後一班長途車。因為女兒,回漠南成了我最幸福的事,也是爸爸媽媽最幸福的事。我回去看我女兒,他們就能看到自己的女兒了。

週日一早,吳迪也來了。初冬驟冷,爸爸提議在家吃火鍋,我於是抱著憶遠,和爸爸、吳迪一起去市場上採購。

“98·11·30”案後,也就是蘇建國被吳迪擊斃後,漠南這兩年很平靜。新世紀來臨,人們對未來充滿了期望,善於遺忘痛苦的人們早已把那個殺人狂拋在腦後。事實上,這個案子並沒有對外界公開,除了受害者的親朋,並不是所有漠南人都知道這些兇案,即使知道,也不是全部。

逛菜市場的時候,我給董菲打電話,請她到家裡來吃火鍋。董菲和謝長順一起來了,兩人剛結婚不久,是在謝長順的老家辦的喜事,他們的車也換成了黑色桑塔納。董菲懷孕了,肚子已經很明顯,遍佈妊娠斑的臉上溢滿幸福。

一家人忙著準備火鍋,董菲告訴我,謝長順正想辦法從老家的農村信用社貸款,準備和別人合夥開一家副食超市。謝長順的電話不斷,一副老成的商人派頭。憶遠則在姥姥的懷裡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似乎在提醒大人們,她才是所有人應該關注的焦點。

一頓飯吃到下午,就像過節一樣。平時沉默內向的謝長順多喝了幾杯,對著吳迪開始吹牛,逼著吳迪也喝了白酒。我和董菲逗憶遠玩,董菲說:“長順就這孬樣子,平時看著老實,喝點兒酒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糟糕的是,下午五點,我和吳迪應該回省城了,可吳迪卻不勝酒力,醉得一塌糊塗,被爸爸扶到臥室去了。我有點兒著急:“怎麼辦呢?明天還要上班。”

爸爸說:“沒辦法,吳迪這個樣子,一時半會兒也醒不了,只能你先回去,明天他再回吧,你剛好到單位給他請個假。”

也只好這樣了。我趕緊收拾了一下,萬般不捨地和憶遠告別。憶遠還不會叫媽媽,卻連媽媽的背影都能認出來,看到我要出門,她立刻在姥姥的懷裡大哭,伸著手要抓我。坐上開往省城的長途車,一路上,我眼前晃動的盡是女兒哭著叫媽媽的樣子。

11月20日,我照常上班,還幫著給吳迪請了假。中午,我回家做飯,想著吳迪肯定會趕回來。可左等右等,吳迪不但沒回家,連個電話都沒有。我只得匆匆吃了幾口去上班,剛到辦公室,吳迪的電話來了。

“小童……”他的語氣很奇怪,“你在幹嗎?”

“當然是在上班啊,明知故問。你怎麼還不回來,酒還沒醒啊?我可只給你請了半天假。”

吳迪語氣沉重:“今天早上,又發生了兇案……周副局長讓我幫忙做一下現場勘驗,我今天回不來了。”

我的腦袋轟的一下,半天說不出話來。

“喂喂——”吳迪在電話裡喊,“你沒事吧?”

“我……沒事。憶遠呢?憶遠好嗎?”我顫抖著聲音問。

“小童,別激動……憶遠在家由爸媽帶著呢。”

我閉一下眼睛,儘量讓心緒平靜下來:“確定還是那個惡魔乾的嗎?”

“應該是他。案發時間是上午,死者是一名工廠女工,二十八歲,在家裡被殺,也是頸部被切開,有強姦未遂痕跡,雙手缺失。”

“我現在就趕到漠南好嗎?”我說。

“你來做什麼?”

“我是系列案專案組的成員啊!”

“你已經不是了,”吳迪語氣溫柔地提醒我,“安心上班吧,我不想讓你再捲進這個案子。想想憶遠,好嗎?”

憶遠。在漠南的憶遠!我咬著牙沉默了一會兒:“好……”

“那就這樣。我已經跟局裡彙報過了,暫時留在漠南協助偵破,你不用擔心。我先掛了啊……”

“吳迪……”

“還有什麼?”

窗外,初冬的省城霧霾深重,枯葉遍地。我說:“如果是這樣,那蘇建國就不是系列案的兇手,對嗎?”

“可能吧……”吳迪掛斷了電話。

晚上下班回到家裡,我打開了所有房間的燈,希望燈光給我一點兒慰藉。家裡空蕩蕩的,沒有吳迪,沒有憶遠,只有我自己。我沒心情做飯,也不想吃飯,便打開電視,蜷縮在客廳的沙發裡,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電視裡的各種廣告和不知名的電視劇。家裡的暖氣很熱,我在這種溫暖裡矇矓睡去……

我恍惚感覺身邊有一個燒得旺旺的火爐,我的身體被烘烤得很熱……蘇建國,依然是羞澀的笑容,他朝我走過來:“小童……”——他竟然叫我小童!“小童,我不是那個變態兇手,我沒有殺人,你知道的……”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瞬間感到一陣窒息,直到驚叫著醒來。

滿身的汗,眼前的電視屏幕讓我眼花繚亂,整個兒房間燈光通明。


11月22日,我給周副局長打了個電話。聽出是我的聲音,周副局長微微有些驚訝。我說:“周局,前兩天的兇案,我已經聽吳迪說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或許,當時對蘇建國,我們都錯了……”

周副局長沉默片刻:“對於這個連環案,誰都沒對過……我們一直處在被動中。至於蘇建國,不論他是不是連環案的兇手,他都罪有應得,這個沒有錯。我們也許只是藉著他休息了一下,這兩年,大家都太累了……現在,我們只能從頭開始。專案組要重新組建,吳迪已經向省城公安局提出,要求以借調的名義回漠南繼續查這個案子。當然,我覺得這事還得徵得你的同意,畢竟這樣一來,你們就要兩地分居了。”

“我尊重他的選擇。不過,我也有一個請求,我想和吳迪一起回漠南,參加專案組。”

“小童……”周副局長的語氣宛如我的父輩,“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三年前你剛從學校畢業分到漠南的時候,我就犯了一個理想主義的錯誤,讓一個剛出校門的女孩子參與偵破這個血腥的系列案。這件事,我已經感覺對不起你,更對不起你的父母。現在,你有了家庭,有了孩子,又同意吳迪繼續協助我們破案,我怎麼還能讓你再回專案組?這件事不要再提了,安心在省城上班吧!”

11月23日,我再次打電話給周副局長要求去漠南,沒想到,吳迪安排了一輛警車,將爸爸媽媽和憶遠一起送到了省城,而他依然留在漠南。女兒的到來把我的心牽絆住了,爸爸媽媽也小心地不在我面前提起漠南的案子。我意識到,參加“11·20”專案組的願望怕是無法成為現實了。

12月1日,吳迪回了一趟家,面色憔悴,鬍子拉碴,一進門就抱著憶遠一頓親,直到把憶遠弄哭了才罷休。爸爸做了豐盛的晚飯,飯桌上,誰也沒提兇案的事。直到爸媽把睡著的憶遠抱到他們的房間,我和吳迪回到臥室,才說起漠南的案子。

吳迪告訴我,受害者的雙手被割掉了,但身上沒有劃割傷。在“98·11·30”案中,兇手也取走了受害者的雙手。也許是那一次切割得不太滿意,所以這次他把主要精力都放在這雙手上,沒有時間再去劃割受害人的身體。和以前的案子一樣,專案組依然找不到任何線索,秦紅被害案中的重要嫌疑人賈世友也沒消息。目前專案組是臨時組建,成員比以前少,專案組長還是周副局長,但大部分工作由方遠山負責。

在談話時,我和吳迪都沒有看對方,吳迪一直表情凝重地盯著天花板。我說:“我感覺你這次辦案情緒很不好,在那邊吃住都不習慣吧?和方遠山合得來嗎?不如回省城休息幾天再去。”

吳迪依然盯著天花板:“我最近老是想起蘇建國。他並不是系列殺人案的兇手,但是,我殺了他……”

“吳迪!”我輕聲制止他,“即使他不是系列案的兇手,你開槍也是正當的。他綁架警察,他的刀就頂在你的後腰上,如果你不開槍,可能就……忘了這些好嗎?為了我,也為了憶遠,還有爸爸媽媽……”


2001年的元旦,省城的節日氣氛遠比漠南濃烈。我跟父母商量,乾脆今年全家就在省城過春節。

節日的腳步日益臨近,鐵路和公路部門一年一度的春運也開始了。隨著春運到來,公安機關不得不把精力分散到春運上,連環兇案的偵破再次放緩了腳步。不過,根據周副局長的部署,警方在應對春運的同時,也利用這個機會,密切關注春運人群中的嫌疑人員。漠南市公安局以及專案組的民警們,春運期間都堅守在各個車站進行盤查。

大年三十下午三點多,吳迪才匆忙趕回省城的家。這些日子,他更加消瘦憔悴,皮膚粗糙而黝黑,我無法想象他承受了多大的壓力。

兩家人聚到一起過春節。公公婆婆心疼兒子,不免委婉地指責我對吳迪疏於照顧,我滿懷愧疚,一言不發。爸爸媽媽也和我一樣滿懷歉意。年夜飯表面上一派祥和,但在祥和的背後,各人藏著各人的委屈,好在有憶遠調節氣氛,讓大家免於尷尬。

吳迪初五就要回漠南。臨走時,媽媽說:“過完元宵節學校就要開課了,我和你爸帶著憶遠回漠南吧,也可以多少照顧吳迪的生活。”

媽媽的工作耽誤不得,吳迪也的確需要有人照顧,最後,我和吳迪只能同意兩位老人的要求。至少,吳迪每天吃飯有保障了。春節期間,我在單位的工作很清閒,也就是輪值。我請別的同志替班,正月初八,我抱著憶遠,陪爸媽回到了漠南。

回漠南的第二天晚上,早早安頓好憶遠,我跟著吳迪來到漠南公安局。雖然我離開了專案組,但我還是放不下這個案子,想看一下“2000·11·20”案的卷宗。

卷宗第一頁是受害人的照片。那是一個面容清秀、皮膚白皙的年輕女子,甜美的笑容,披肩長髮,符合系列案所有受害人的特徵。她的名字叫駱曉菲,一家省屬企業的操作女工,二十八歲,已婚,遇害時獨自一人在家。從現場勘驗和死者遇害前的目擊者證言來看,受害人是清晨下夜班後出門買菜,被兇手尾隨進門殺害。駱曉菲的丈夫也是企業職工,一家三口住在西山路的一處樓房裡,是漠南最普通的工人家庭。

再往後翻,是裝在一個牛皮紙信封裡的現場照片,總共有三十多張。在靜享了整整一年溫馨的家庭生活之後,在這樣一個祥和的節日夜晚,我再次直面血淋林的兇案。雖然有吳迪在我身邊,我依然感到渾身冰冷——

駱曉菲的家是漠南市為數不多的樓房,格局逼仄,面積很小,兩間房裡都擺著床。屍體倒在一張雙人床邊的地上,上身赤裸,衣服凌亂地扔到一邊,褲子被褪至膝蓋。脖頸處,還是那赫然的一道封喉的傷口,血像瀑布一樣順著她的身體流下來,彷彿一條哭泣的溪流。她就像一隻疲憊的鳥一樣斜靠在床邊,雙眼絕望地瞪著前方,雖然死去,但痛苦的表情讓人痛徹心肺。而這隻美麗而絕望的鳥的翅膀——她的雙手,沒有了,只留下兩截血淋林的胳膊,軟軟地擱在身體兩側。手腕的傷口非常整齊,想必,兇手是非常細緻地拿走了他想要的這雙手。

“看這個。”吳迪指了指其中的一張照片,那是一塊沾著鮮血的枕巾。“這上面有精液。兇手在行兇現場應該有自慰行為,然後用這塊枕巾擦拭。為了掩飾,他還用這塊枕巾擦拭血跡。已經對精液做了血型檢測,確定和秦紅案的兇手血型一致,AB型……”

我將照片歸攏到一起:“在以往的案件中,除了秦紅那起,在現場都沒有發現性侵跡像。而這一次,在現場再次發現了精液,這說明了什麼?”

“我也想把這兩名受害人當成特殊個案去調查,但現在還是毫無頭緒。好了,小童,”吳迪收拾好桌上的卷宗,“我們回家吧,憶遠睡醒了要找媽媽了。”

九點半,我們鎖門下樓,走出了漠南公安局的大院。繁星滿天,夜色深濃。因為春節的緣故,街上倒是有不少人在走動,大多是年輕人。吳迪緊緊拉著我的手,似乎怕我丟了。我突然想起三年前我剛到專案組時,也是在春節期間,也是在深冬的大街上,我把他從家裡送出來的情景。

我握緊他的手,默默往家的方向走。突然,吳迪停下腳步,看著街對面發愣。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什麼也沒有。半晌,他喃喃地說:“那個人真眼熟,好像是……江謙?”

我吃了一驚:“怎麼可能?他不是和燕子一起回老家了嗎?我記得當時還聯繫了當地的公安機關協助監控他呢。”

“剛才那個人,蹬著三輪車一晃就過去了,真的像是江謙啊。”(未完待續)

--本文轉載自《逐木鳥》“塵封檔案”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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