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档案》系列——221.寻凶记(5)

第十三章:第六起命案

秋天过去,冬天来了。我回到漠南已经一年多,从一个冬天到下一个冬天,像一场梦。生活依旧按部就班,我每天准时上班,经常加班。天气越来越冷,我换上了厚毛衣和夹外套,外套的内袋里总是放着那把“六四”式手枪。

由于案件侦破没有实质性进展,卢阳和刘健刚也回了省城,但隔段时间会来漠南一趟,参加案情分析会。

11月30日,这个月的最后一天。天气不好,天空阴云堆积,凛冽的西北风刮过来,让人心情压抑。再有一个月,1998年就要过去了。专案组在这天上午召开案情分析会,副局长周吉峰因为临时有事没有参加,会议由卢阳和方远山主持,没有什么新内容,寻找贾世友的工作还在继续。方远山念了一堆数据,诸如截至本月底,专案组共排查三千五百多户出租屋,排查可疑人员一万六千余人次,都做了指纹比对,对其中八千余名重点对象做了血型比对,另外,向周边市州公安局发协查通报三百余份,等等,然后会议就结束了。

眼看到了午饭时间,方远山说:“今天中午卢处长和刘科长都在,我请大家吃火锅吧。”

大家齐声响应。我对方远山的火锅并没有多少兴趣,但也不能不去,回到办公室收拾了一下,和李磊一起下了楼。院子里,局里专门为卢阳配的桑塔纳和专案组的那辆大发面包车已经开了出来。我们上了车,两辆车一前一后驶出公安局大院。

因为上午那个会的缘故,车里人们的情绪都稍稍有些压抑,擅长调节气氛的李磊一上车就开始讲荤段子,男人们放肆地大笑,没有人关注我的存在。就在即将到达东星街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警笛声在后面响起,大家都忍不住回过头。李磊惊呼一声:“是周局的车!”

我的心立刻狂跳起来,难道又出事了?方远山打了把方向盘,将车停在马路边上。周副局长的车横在我们两辆车前面,车窗摇下,周副局长探头冲我们喊了一句:“去东阳路!”

三辆车拉响警笛,像三只受了伤的野兽,穿过冬日的城市,痛苦地悲鸣着向东阳路的方向驶去。

可能是因为饿了,从办公室出来又受了凉,再加上面包车的颠簸,我一阵一阵地反胃。车停下来时,我看见巷道两边挤满了人——又是凶案!我的胃剧烈地痉挛了一下。

卢阳和刘健刚下车后,快步走到周副局长的跟前,三个人低声交谈了几句。周副局长回过头:“树斌和刘科长带一名助手先进去,其他人立刻封锁现场,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陆树斌和刘健刚从车上取出各种法医用具,周副局长则不停地打电话召集人马。四面八方的警笛声由远而近。十几分钟后,周边几个派出所的四五十名民警陆续赶到。方远山指着我和李磊:“你们两个,带着水四路派出所的民警往东,老杨和小孙,你们带东阳路派出所的民警往西,快!”

我和李磊立刻行动,身后跟着十几名穿警服或便衣的民警。我们先放弃了居民区,穿过巷子口,来到就近的马路上。看着满街挂着厚厚帘子的三轮车和骑着自行车摩托车的人们,我有点儿茫然,不知道该怎么查起。平时像个笑和尚一样的李磊却表现出了高度的专业素质:“小王,小姜,正好你俩穿着警服,立刻到前面的十字路口,拦截可疑车辆检查,注意不要造成交通混乱。小冯,小郭,你们几个穿便衣的,注意隐蔽身份,就守在这个巷子口,看到可疑人员立刻盘问,尤其要注意穿厚棉衣的人,还有,大家一定注意安全!”

大家迅速散开,就剩下我和李磊。李磊看着我:“小汪,我们进居民区,你一定跟着我,不要一个人行动!”

我们敲开了巷口第一户居民家的门。开门的男人都没有看我们的证件,就将我们让进了屋子:“我老婆正做饭呢,我也刚从外面进来,听说又杀人了,这算怎么回事儿呢,妈的!”

男人趿拉着棉拖鞋,他老婆在一边的小厨房里做饭,孩子趴在床上写作业。看到我们进来,女人放下炒菜的铲子,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男人在旁边解释:“被杀的小谢和她关系挺好的,平时喜欢到我们家来串门。我媳妇儿刚刚也出去看了,这会儿心里不好受……”

我问做饭的女人:“能说一下死者的情况吗?”

“小汪,”李磊提醒我,“询问可以等会儿再说,我们还有工作,不要耽误!”

第二家是一对老夫妻,都弯腰驼背的,茫然地看着我们。接着是第三家……

一家家地看过去,一小时后,我们的搜查合拢到了凶案现场的警戒线边,没有任何收获。


下午两点了,天空越来越阴沉,像是要下雪的样子。因为没有风,空气中竟然有一股令人窒息的温暖。

卢阳和周副局长直挺挺地站在巷子中央,脸色像天空一样阴沉,旁边站着十余名专案组的民警。其他同志也在陆续向这边靠拢,看得出来,他们也是一无所获。据返回的同志讲,还有一半的警力在大街上巡查,方远山带着十几个人在更远的区域搜寻。

面前那扇虚掩的木门开了,陆树斌和刘健刚走了出来,卢阳和周副局长迎上去:“现场怎么样?”

陆树斌一言不发,将一双沾满血的法医手套摘下来,团到手心里紧紧攥住。刘健刚咬着牙:“我从没见过这么惨的现场……这狗日的!”

周副局长转头看着我们:“谁跟我进去看看?”

我很惊讶周副局长竟然用了征询的口吻,接着我就明白了——这个年过半百、铁骨铮铮的老警察,也已经受够了一次次血腥的凶案现场,他对这天杀的现场充满了厌恶和……抵触。因此,他会想到,身为专案组成员的我们可能也早已无法忍受。毕竟,对任何人来说,每次进入这样的现场,都是一种煎熬和考验。

我默默站到周副局长身边,还有陆天明、李磊,我们是最早的专案组成员,当然是要进去的。陆树斌给我们每人递了一副口罩,轻声说:“这是所有案件中最惨的现场,大家心理上有个准备吧!”

我的胸口像被石块击打了一下——最惨的?怎么可能又是最惨的?

1998年11月30日下午两点四十分,卢阳、周副局长带着我们专案组的五个人,走进了“11·30”凶案现场。

依然是漠南市最普通的平房,和其他平房稍有不同的是,它更加狭窄拥挤。正对大门一条窄窄的过道两边,各盖着四间低矮的小房,每间小房不超过四平米。在一扇半开的油漆斑驳的房门上,一抹醒目的血迹映入眼帘,应该是一只戴手套的手掌留下来的。在没有阳光的小院里,那血手印刺痛了我们所有人的眼睛,就像是凶手丑陋的脸,狰狞、凶残,带着挑衅和嘲笑。

周副局长站在房门前,凝视片刻,突然拔出了枪,他的全身都在微微颤抖。陆树斌扯住了他握枪的手,轻轻摇了摇,将他的手连同手枪一起塞回了外套里。

“进去吧!”陆树斌轻声对我们说。

昏暗的房间,凌乱、阴潮,地上堆放着米面的袋子、土豆、白菜和锅碗瓢盆,一个生铁铸成的小火炉子上,放着一个乌黑的烧水壶,壶嘴里还冒着袅袅的热气。

“小汪,不要东张西望,看脚下!”陆树斌低声提醒我。

我低下头,在我的脚尖前方有一摊不规则的血迹,是从床上流下来的。顺着血迹往上看,一张木板床上,一条被子垂落下来,一个角搭在床下,血就是顺着被角流到地上的,而被子上,是一具赤裸的尸体。我禁不住浑身颤抖,无法控制的颤抖。

这的确是我进入专案组以来见过的最为惨不忍睹的现场。我觉得我无法描述——是的,多年后,我依然无法描述,更不愿去回忆。但回忆有时候就像个不讲理的孩子,他才不管你的好恶,动辄便跳出来搅扰你的神经。

多年后,每当我回忆起“98·11·30”案的现场,不论那时我是在做什么,都会像突然被凉水激了一下,微微打一个寒战……好吧,就让我用最残酷的文字,来讲述那天我看到的一切——

依然是一个年轻女子,在昏暗的光线下,在殷红的血渍没有浸到的地方,这具已然没有了生命的胴体上,雪白的肌肤没有任何瑕疵,扎着马尾的长发浓密黑亮。她无神的眼睛依然大睁着,整张脸上的痛苦表情让人不忍直视。

和以往的受害人一样,她全身赤裸,颈部被切开,血顺着锁骨流到身上和床上。不一样的是,象征着青春和美丽的双乳被整齐地切掉,只剩下两个乌黑发紫的洞。还有她的双手,被从手腕处割掉,只剩下两截无望的胳膊。蔓延的鲜血像女子冲着苍天嚎哭的眼泪,似乎要淹没整个尘世,至少是她临死前,她的痛苦与愤怒所及的尘世……

突然间,我泪流满面,说不清是因为悲伤、恐惧还是愤怒。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眼前的惨状,或许有人和我一样泪水浸透眼眶,但我们谁也没有去关心旁人的情绪,这一刻,我们只关心这个死去的女人。

刘健刚戴上塑胶手套:“卢处长,周局,我和陆树斌要开始现场取证,你们……要留在现场吗?”

周副局长沉默片刻:“其他人出去,我留在现场吧。汪小童,你也出去。”

“周局,我要拍现场照片。”我执拗地说。

“不用,我来拍,我以前也学过刑案现场拍摄,今天刚好捡起来用一下。你去外面协助外围的同志吧。”他从我的手里接过相机。


天空中飘起了雪花。警戒线内,除了几名全副武装的民警在维持现场秩序,我没有看到专案组的其他同志,他们应该还在进行搜捕。我不知道搜捕情况如何,但我对此不抱任何希望,就像一个失望已久的人,对希望早已麻木。

传呼机响了,是省城的号码。我的心跳了一下,猜到了这是谁。快步离开现场,转过小巷,我在马路边找到一个公用电话亭。拨通电话,我听到吴迪急促的声音:“小童,是不是又发案了?”

我的眼泪再次奔涌而出,想说话,却只有一阵哽咽。

“小童!你说话呀……”

“是……”我抽咽着,“又……发生了。”

“情况怎么样?”

“比以往的……更惨。”

“凶手呢?”

“没找到!”

“妈的!畜生!”吴迪在电话里咆哮,“小童,我马上就来漠南,你等着我!”

挂断电话,我返身回凶案现场,没走几步就遇到了带着几个人匆匆赶回来的方远山,他的神情和所有人一样焦虑。

五点三十分,眼看就要天黑了,周副局长和刘健刚等人终于从现场走了出来。看到方远山,周副局长询问外围搜查情况。方远山阴沉着脸,沮丧地摇摇头。周副局长朝陆树斌要了一支烟,点燃吸了几口:“都回去吃饭吧,从早上到现在,大家还都没吃饭呢。”

“凶手没抓住,我们不吃饭!”方远山赌气地说。

“不吃饭能解决什么?”周副局长突然火了,“能让凶手同情你们,可怜你们,自己就会站出来?”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李磊走出来说:“方支队长安排一下,留四个人值守现场,其他同志都回家吃饭,就这么执行,不要再争了。”

天,就在这一瞬间完全黑了下来,黑得彻底而冰冷,大片的雪花在黑幕中飘舞,像张牙舞爪的小妖。方远山主动请缨,点了三个民警留下来和他一起值守现场。无论方远山有着怎样的急功近利和小肚鸡肠,在凶案现场,他表现出的愤怒和我们并无二致,作为一名警察,他不但合格,而且优秀。

周副局长和卢阳带着我们从那个小院子里出来,一行三十多人,浩浩荡荡。周副局长对我说:“小汪,附近有没有什么好点儿的饭馆,同志们一起去吃个饭,大家饿了一天,我也饿了。”

我征询大家的意见,忙碌了一天的民警们一致提议去吃羊肉,吃漠南最有名的老马家的爆炒羊肉。

老马家,是我和吴迪第一次吃饭的地方,有漠南最好吃的爆炒羊肉。此时正是上客的时候,老板看到一下子涌进来三十多个身穿警服或者不穿警服的警察,有些慌乱,也有些激动。他立刻腾出来三个包厢和大厅里的一张桌子,四张桌子刚好够我们坐下。

三十多个警察,只有我一个女的。我在大厅里的桌子旁坐下来,和李磊还有派出所的几个民警坐在一起。我没有感觉很饿,而是感觉冷,从心里散发出来的冷。肉很快上来了,因为领导们都坐在包厢里,我们这一桌倒不用多客气。

旁边一桌是四个男人,两瓶白酒已经喝掉了一瓶,另一瓶也已打开。其中一个留小胡子的男子一直斜眼瞅着我们,醉眼中带着挑衅。突然,他高声叫骂起来:“妈了个×,这个社会完蛋了,企业倒闭,工人下岗,弄得老子没饭吃,还他妈天天杀人。一帮警察除了吃老百姓的,屁用没有!”

我们都抬头看着小胡子,他旁边一个戴眼镜的瘦子正在低声劝阻,另两个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看热闹的表情。小胡子将一杯白酒仰脖灌下去:“我骂他们怎么了?妈的,要是被杀的是警察他姐,他们这会儿早把杀人犯抓起来了,还在这里喝酒吃肉装大爷!妈的……”

他的话深深刺痛了我,我们所有人都对那小胡子怒目而视,却又无可奈何。小胡子还在肆无忌惮地挑衅:“呵呵,还有一个女警察。我×,这么漂亮的女警察,你们让她打扮打扮,勾引那个杀人犯出来不就行了吗?”

一桌子同事的脸都红了,平日沉稳温和的李磊突然站起身,走到小胡子身边,敲了敲桌子:“兄弟,不要再吵了,安安静静吃饭吧。”

小胡子从座位上跳起来,啪地拍了一下桌子:“老子说话也犯法吗?有种你把老子抓起来!”

老板赶紧过来劝解,小胡子却是酒壮怂人胆,一心一意要把事情闹大。争执不下的时候,他竟然抄起桌上的酒瓶子。我的愤怒就在这一瞬间爆发了。我站起身,走到小胡子面前:“你有完没完?”

小胡子看见我,更加兴奋:“呵呵,女警察也忍不住了。想和我打架?就凭你?小丫头片子,都不知道靠什么关系进的公安局……”

李磊担心我有危险,一把夺下了小胡子手里的酒瓶子。这个举动反而刺激了对方,他猛地抄起另一个酒瓶子,作势就要朝李磊扑过去。我本能地从外套里掏出手枪,枪口对准了小胡子的脑门。

大厅里顿时一片混乱,杯盘落地的声音和人们的惊叫声此起彼伏。李磊厉声喝止:“小汪,快把枪放下!”

小胡子杀猪一样鬼哭狼嚎:“警察杀人啦!女警察要杀人啦……”


对于我持枪威胁群众事件的处理迅速而及时。

一旁,被两个民警扭住胳膊的醉鬼依然咆哮不止。周副局长语气冷峻:“小汪,把枪交回局里,休息几天吧,案子的事你暂时不用管。刚才吴迪打了电话,说他正在回来的路上,你的工作暂时交给他。李磊,你负责把汪小童送回家,她太累了。”

我和李磊走出餐厅的时候,周副局长对大家说:“都赶紧回位子吃饭去,还嫌事情不多吗?吃完饭赶紧工作!”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有可能会因此被排除在侦破工作之外。

李磊开着局里的车送我回家。到了家门口,李磊说:“我们就不进去了,这两天你好好调整调整。”

我木然点头和他们告别,掏出钥匙开了门,客厅的灯亮着,坐在沙发上的竟然是吴迪。

“小童!”吴迪起身向我走过来。

我突然感觉一下子没有了力气,软软地倒在他怀里。卧室门开了,妈妈从里面走出来,我注意到她的眼圈是红的,但依旧强装笑颜问我:“加班这么晚,吃过饭了吗?”

“吃了。我爸呢?”

“你爸看你没回来,在家待不住,出门转去了,可能就在门口的花园。”

我坐到沙发里,对妈妈和吴迪说:“有件事正好告诉你们,我最近感觉非常累,今天向局里申请了休假,领导批准了。”

妈妈和吴迪对视一眼,瞬间的诧异过后,妈妈长出了一口气:“你也该休息休息了,刚上班才多长时间啊,天天早出晚归,这样下去要累垮的。真要感谢你们领导……”说着,妈妈的眼泪突然流了下来,她不由得捂住嘴,“小童,你在家待着,爸爸妈妈就放心了……”

门开了,爸爸从外面走进来,看见我们三个人这样子,紧张地问:“怎么了,又怎么了?”

妈妈哭着说:“小童说她休假了!”

爸爸看着我:“真的吗?”

我点点头。

爸爸长出一口气,灰白的头发微微颤抖:“休假好,小童,只要你能想通就好……”

我一下子扑到妈妈的怀里放声大哭,就像一个受了许多委屈的孩子。爸也哭了,自从姐姐离开我们,他是第一次当着我们的面流泪。

吴迪也哭了……

晚上十二点,吴迪和我们告别,说要回局里。爸爸妈妈像对亲儿子一样,为他准备了水果和家里做的烙饼,送他到街边。他们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我的确太累了……

然而,噩梦如影随形。

空荡而黑暗的楼道……水龙头滴水的声音由远而近,直刺我的耳膜……我看见,水龙头里滴下来的全是殷红的血……从阴影中走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一步一步向我靠近,他的身影渐渐将我笼罩,我喘不过气来,我拼命挣扎……

然后我一身大汗地惊醒,在黑暗中睁大眼,却什么都看不见……


第十四章:别跟陌生人讲话

1998年12月2日,雪后的漠南寒意深重,雪迹斑斑处,映着灿烂却冷冽的阳光。

我睡了一天两夜。这中间吴迪来吃了一次午饭,不用说,他已经知道我被停职的事儿,但他一个字也没提。他带回来的关于凶案的消息是没有任何消息。专案组依然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愤怒却毫无头绪。

马上要期中考试了,妈妈天天在学校忙,因为我已经休假,她也放心了。爸爸每天的工作就是出门买菜,给我做饭。我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看书,发呆,思考。

我不知道这个案子是哪里出错了。为什么凶案一次次发生在这个巴掌大的小城,一次次发生在我们身边,我们却抓不到凶手?凶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者说,是一个什么样的恶魔?

他每次杀人都先割喉。有一次在老马家羊肉馆吃饭的时候,吴迪告诉我,餐厅里的羊都是现宰的,但食客却听不到羊的惨叫。而在这起系列案中,凶手就是用了和杀羊一样的手法,一刀割喉,不让受害者发出声音。因此可以推断,凶手熟悉屠宰,擅长用刀。

凶手应该是男性。他的年龄呢?1988年,凶手第一次作案,那时候,他也许年龄不大,或刚刚成年。就像梁彦东教授所说,一个十五六岁的男性可以轻易制伏一个比他大四五岁的女性。到十年后的1998年,他的精力更加旺盛,可能正值壮年。如果他第一次作案时的年龄在十六岁到三十岁之间,现在的年龄应该在二十六岁到四十岁之间。

他的品性?这是最难分析的。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的残酷无情。他漠视同类的生命,即便杀一只小猫小狗也不可能用这样凶残的手法。正是因为这样的无情,他才能在作案后毫无愧疚地离去。

这是一个有着怎样外表的人呢?他敢于在大白天行凶,拿走受害人的器官,然后从容走脱——这说明他的外表具有欺骗性,在平时的生活中,他给周围人的感觉应该是完全无害的,是一个完全正常的人,甚至是一个善良的、值得信赖的人。也正是因此,受害人才对他不加提防。

那么,凶手到底在什么地方?一年四起案件,省城和漠南两地公安机关动用了大量警力,却一无所获。凶手到底是不是漠南人?

答案A:他是漠南人。他就藏身在漠南的某个地方,具有欺骗性的外表是他最好的伪装,不会引起周围人的注意,更没人关心他在干什么。他有大量的时间去选择受害人、去设计作案手段和路线——专案组一直以来都是这么认为的。

答案B:他不是漠南人。

等等,他不是漠南人?!我大脑中的某根神经跳了一下。是的,他不是漠南人。他就像一个来自地狱的行者,每当他想杀人的时候,就从另一个地方来到漠南寻找猎物——一个年轻的、面容姣好、皮肤白皙的女子。在这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城市里,他反而多了一份安全感,多了一份从容来去的自信。而这个城市里的人,既然不认识他,当然也不会去在意他。

但是,即使他不是漠南人,他对漠南也是非常熟悉的,熟悉这里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处居民区。他选择在漠南实施他的杀戮计划,然后携带着他拿到的器官,在作案后第一时间离开漠南。

这个假设来自于上次去北京的时候,妈妈让我带给梁教授的那条羊腿的启示。我的皮箱里装着一条血淋淋的羊腿,从漠南到北京,一路上除了列车员随便捏了捏看有没有坚硬的刀具外,没有人打开皮箱检查。那么,如果里面放的是人体器官呢?

想到这儿,我立刻翻身起床,简单洗漱了一下便出了门。

雪后的漠南空气清新,行人们都穿着厚厚的冬衣,呼出的白色雾气在嘴边的围巾上结成一圈冰棱子。路面的雪被踩平后滑得很,我一路小跑,刻意走没人踩过的地方,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出门匆忙,我没戴围巾和手套,手和脸很快就木了,但我心里很激动。我想赶快到局里,把我刚刚的想法告诉周副局长。

走到单位旁边那条街时,我突然感到了饥饿。这几天我都没好好吃过饭,这会儿浮想联翩的时候,大概也刺激了我的胃蠕动,反正我饿得厉害。在我经常光顾的那家牛肉面馆前,我停住了脚步,准备进去吃一碗热乎乎的牛肉面。

这时,那个熟悉的身影一晃一晃地朝我走过来:“吃面呀?”

我点头微笑:“是啊,你也吃面吗?”

瘸腿小伙子鼻头冻得红红的:“是啊,我也吃面。”

我们一同走进面馆。令我欣慰的是,这次他没有替我买面。还没到饭点儿,面馆里人不多,我端着面找了张空桌子坐下,边吃边思考一会儿怎么跟周副局长说我的观点,忘记了那个小伙子的存在。

吃完面,我来到大街上,后面却传来一声“唉”。我回过头,那个跛脚的小伙子急急地跟在我身后,红着脸对我说:“警官……我能求您帮个忙吗?”

“帮什么忙啊?”

“我的这个小生意,过年的时候生意最好。我想多赚点儿钱,过年就不回老家了。我家里有个老娘,还有我哥和我嫂子,我想跟他们打电话说一声。我们村里就村长家有电话,但我娘前些日子来电话说,村长家的娃和我侄子打了一架,两家大人也吵起来了,以后不要再打电话到村长家喊她接电话了。我想写封信给家里,可我只读到小学四年级,还因为生病休学了一年……”

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要我帮你给家里写封信吗?”

他使劲点头:“就是!行不行啊?”

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身有残疾的小伙子,我没有理由不答应。于是我点了点头。小伙子很激动:“我租的房子就在后面,我准备了纸笔。”

我有点儿为难:“可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单位……”

“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他用哀求的目光看着我。

跟着他往他的住处走的时候,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苏建国。”


曲里拐弯地走了十分钟,我跟着苏建国来到了他的出租屋。果真在公安局后面不远,从公安局的办公楼上,大概能看到这几间简陋平房的房顶。

这是一个窄小到几乎无法转身的小院落,不到三平米的小院里堆满了装水果的空纸箱。苏建国小心翼翼地领着我走进他的房间。

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的住处的确非常小,但非常整洁。一个门,两间房,一间关着门,应该是厨房和杂物间。他带我走进正对着门的房间里。红砖铺就的地面干干净净,房间中央是一个四方的铸铁火炉,生着火,整个儿房间暖暖的。靠近窗户的地方放着一张木床,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蓝色的棉布床单上,竟让我感到一种别样的宁静和舒适。白色印花窗帘垂在窗户两边,窗台上的两盆君子兰浓绿茂盛。床的这一边,靠着火炉,一张三人沙发前放着玻璃茶几,上面摆着两盘水果和瓜子,仿佛早就做好了待客的准备。

就在我细细观察房间的时候,苏建国正手忙脚乱地找杯子,找茶叶。我说:“别忙活了,我赶快给你写信,写完了我就走了。”

他却已经拎起搁在火炉边的水壶,把茶沏好了。他请我坐在沙发上,把玻璃杯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从茶几下面拿出一沓稿纸和一支笔,自己拿过一把小凳子坐在我对面。我铺开纸笔,问他:“写给谁呢?”

“写给全家人吧。”他双手搓着大腿两侧的裤子,腼腆地笑。

我在信纸的开头写下:亲爱的妈妈、哥哥、嫂子,你们好!然后问他:“给家人说些什么?”

“问老家的天气冷吗?我妈的老寒腿最近好些了吗?还有,我哥要盖厢房,准备什么时候盖,钱够不够,过完年我寄些给他;我嫂子还想生个娃,老家计划生育抓得紧不紧……”

我归纳好他要表达的意思,一件件地写下来,足有两页纸。“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他把茶水递到我面前:“您先喝口水,我再想想。”

我端起已经半温的茶水,喝了一口。茶是香味极重的茉莉花茶,放了冰糖,有一股腻腻的甜。抬起头,我突然发现苏建国正入神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的眼神中有一种……一种深深的意味。我一时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或者,是忧伤?猛然间,我想起一个人——江谦,他们似乎有着同样心事重重的神情。

我努力甩开这个念头,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问他:“还要写些什么呢?”

“还要写些什么呢?”他喃喃地重复着我的问话,目光直直地盯着我,脸色潮红,柔软的长及眉毛的头发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光泽,这个平时看着瘦弱而胆怯的残疾小伙子此时竟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美……

我的心脏在剧烈跳动。为什么会这样?下意识地端起水杯,我突然惊醒过来:“这茶里……放了什么?”

我厉声质问,想站起身,却感觉天旋地转,两腿发软,又重重地跌回沙发里。我犯了一个低级而致命的错误——我被这个叫苏建国的家伙暗算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冲过来捂住我的嘴,我使出全身的力量咬住他的手指,但我自己都能感觉到牙齿的无力,坚持了一会儿,我终于放弃,整个儿人软瘫在沙发里。眼前这个人,这个自称苏建国的人,这个曾经让我心怀怜悯的小伙子,这个外表看上去完全无害的家伙,就是系列杀人案的真凶!

一念及此,恐惧开始在我心底蔓延,我不禁浑身颤抖。我见过的那几个凶杀现场,尤其是刚刚发生的那起凶案现场的惨状在我眼前浮现,想到自己将要面对那样的折磨,我几近崩溃……还有爸爸妈妈,两个女儿都被同一个凶手残忍杀戮,他们怎么能受得了……还有吴迪……

这个地方离公安局那么近,我却瘫倒在这里,任人宰割。我正对的窗户外面是一堵围墙,没有谁的视线能抵达这里。我想叫喊,但我的喉咙和我的牙齿一样无力,即使我能喊出来,也只会刺激这个恶魔更快下手……

令我稍稍诧异的是,苏建国也像我一样在颤抖。他坐在沙发一头,双手抱住脑袋,埋头低声啜泣:“我……恨我自己!我只有用这种方法才能靠近你……”

但此刻我无心理会他的情绪。绝望让我变得愤怒,至少稍稍恢复了一点儿勇气:“你变态!你这个恶魔!”

“我不是恶魔!”他抬起头,语气突然平静了,“我是一个可怜虫,又穷,又跛,又丑,我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那你为什么不去死?!”

我的传呼机突然响了,就像一个身处地狱的人看到天堂的曙光,这声音也让我看到了一线生机。苏建国似乎受到了惊吓,他伸手从我的口袋里掏出传呼机,看了一下,竟然对我报出了呼叫的号码。

“那是我们单位的电话,”我说,“我刚才在街上就告诉过你,我单位有要紧事,这会儿领导肯定着急了。你放我出去吧,我保证不会把这事告诉别人!”

他把传呼机放到茶几上,但没有关掉。沉默了一会儿,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点上,吸了几口,往沙发上一靠,将身体舒展开来,就像一个累极了的人总算可以松口气一样。

我试着动了动四肢,依然一点儿劲都使不上。我问他:“你在茶水里放了什么东西?”

他脸上浮起一抹得意的笑:“在我们村里,我家三代兽医。我爷爷和我爸给牲口看病时,给它们灌下点儿自己配制的药,牲口就瘫到地上动不了了,就好给它们看病了。”

巨大的羞辱让我再次全身颤抖,我竟然被当成牲口一样给灌了迷药!但我必须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可你为什么要这样算计我,我伤害过你吗?”

他使劲摇头:“正因为你从来没有伤害过我,我才会这样控制不了自己!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待在一起,哪怕只有一天。我不会伤害你,真的,相信我……对了,你冷吗?砖地凉,脚肯定冷。”说着,他起身走到床边,拿了一条手工缝制的褥子盖在我的腿上。“这还是我妈给我缝的,里面加了羊毛,很暖和。”

褥子的确很暖和,我原本一直在颤抖的双腿慢慢安静下来。我尽量用平静的口气问:“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看着我,眼睛里透着……一种奇异的光芒:“你对我那么亲切……每天你上班的时候我都能看见你。我每天都盼望见到你,见不到你我就心慌,做不了生意。我知道,这些念想是不现实的,但我控制不了自己,我想告诉你,只是想告诉你……”

我绝对不会相信这样的谎话:“仅仅因为喜欢,就要这样算计我?”

他叹了口气:“你不明白……将近一年时间,每天等着你上班,看着你从我面前走过,那是我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我开始只是想,就这样看着你……但我还是没有控制住,我做了这样的傻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那好,我已经知道了你的心意,你现在就让我走吧。”

他不说话,盯着我,眼神温柔,却让我毛骨悚然。突然,他抓住了我的手。我使出全身力气要甩开他,却是徒劳。他轻轻地摩挲着我的手掌。他的手粗糙而有力。我几乎是在哀求:“不要碰我!你知道你这是在犯罪吗?我是警察,你知道的!”

他的眼神灼热而迷乱:“我只是想和你待在一起,能多一点儿时间就多一点儿时间,好吗?”

不知是因为惊恐还是药性发作,一阵眩晕袭来,我脑中一片空白……


从沉睡中惊醒,冬日的阳光依然灿烂。我有一瞬间的恍惚,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紧接着,记忆恢复,我依然在苏建国的屋子里,斜躺在沙发上。炉火在燃烧,我腿上盖着苏建国的褥子,而苏建国,就坐在我的脚边,头枕着我的腿。

我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发现我的双手和双脚被绑住了。我的挣扎惊醒了苏建国,他的脸上带着孩子一般的慵懒惺忪,说话的口气也像是在哄小孩儿:“你饿了吗?我给你做点儿吃的。”

我闭上眼:“如果你不放我走,我就饿死在这里,或者你早点儿杀了我!”

他沉默一会儿,站起身,找出一条纱巾捂住我的嘴,任凭我奋力甩头也是徒劳。他出了房间,关上门,继而,我听见锅碗瓢盆的响动。他竟然真去做饭了。

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我们一直在找的杀人恶魔呢?或许不是,因为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显露出凶狠的一面。那个凶手对以往的受害者可不是这样;或许他就是那个恶魔,他早就知道我是专案组的警察,他就是要用这种方式戏弄我。是这样吗?

门开了,苏建国端着两个碗走进来,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那是两碗热腾腾的羊肉。“这是我早晨买的,又热了一下。你肯定饿坏了,我喂你吃吧。”

我使劲摇头。这个人,连饭都提前给我准备好了!而我呢,竟然像个傻瓜一样,丝毫没有起疑心。我恨我自己!

“那怎么办呢?”他一副一筹莫展的神情,好像是我给他出了难题。

“放开我……”嘴里被塞了东西,我的发音模糊,但我想他能明白我的意思。

“你不要大声喊好吗?我不想让你饿着。”苏建国解开我嘴上的纱巾,端起羊肉,“我喂你。”

“我不吃!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你肯定又在里面放了药,我宁愿饿死!”

“我没放药,真的!”他拿了一个空碗过来,用勺子盛了些羊肉到空碗里,自己坐下来先吃了。“你看,没事。你吃了,晚上我就放你回去。否则你要是饿出个好歹,你爸妈该多难过,我知道你是他们的宝贝女儿。”

“你……知道?”

“你的事我都知道。”他说,“吃吧,我喂你。”

他把勺子递到我嘴边。毕竟这会儿已经是下午,我的确饿了,虽然没有食欲,但已经筋疲力尽。看现在这情况,他应该不会马上对我下手,那么我就有机会。为了这个机会,我应该保持体力。我吃掉了一碗羊肉,连汤也喝得干干净净。但是,紧接着问题又来了——我想上厕所。

他事先大概也没想到这个问题,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帮我解开了捆住手脚的绳索。我动了动四肢,虽然僵硬麻木,但是,我自由了——我真的自由了吗?

苏建国从门口拿来一个脸盆:“对不起,只能这样了。”

我怨恨地瞪着他,一动不动。

“那怎么办呢?我不能让你去外面。”苏建国无奈地看着我。

“那你出去一会儿好吗?我真的不会跑,我真的很难受。”

“好吧,我把门从外面锁上,等会儿我进来时会敲门的。”

他真的就出去了,关上门以后,我听到外面的挂锁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我立刻站起身来到窗前,让我失望的是,玻璃窗是用棱花钢焊上的。为了防盗,漠南的平房大多如此。我根本没法从窗户逃出去。回过身,我想找一样不太显眼但又能防身的东西,茶几上依旧摊着那封快结尾的信,一支绿色的钢笔,一瓶墨水,一碗羊肉已经凉了,表层凝起淡淡的油脂,还有一杯喝剩下的茶水。

——是我喝剩下的,还有大半杯。


晚七时,漠南的夜空繁星闪烁。当吴迪带着几名民警翻墙进来,一边喊着我的名字一边踹门时,我站在茶几前,看着瘫软在沙发上的苏建国。他用绝望的眼神望着我。

门被踹开了。吴迪端着枪第一个冲进来,看了一眼屋里的情形,他一把抱住我:“小童,你没事吧?”

我被吴迪勒得喘不过气来,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我没事!”

另外四名民警直奔苏建国。不料,原本一直瘫在沙发上的苏建国突然挣扎着坐了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撞向面前的民警,不知什么时候,他手里多了一把刀!最前面的民警下意识地侧身闪开,身后留出了一个空当。苏建国就从这个空当冲了出去,转瞬间,他已经来到吴迪的身后。他手里有刀!

所有人同时大喊:“吴迪小心!”

吴迪的动作同样迅捷。苏建国手中的刀眼看就要抵在吴迪的后腰上,吴迪却已经转过身,枪口对准了苏建国的脑袋。

“吴迪!不要——”

枪响了。苏建国的动作突然停顿,柔软的头发因为惯性飞舞起来,然后,他倒在地上,鲜血从头顶汩汩而下,流到他惨白的脸上。他依然大睁着双眼,我觉得,他的双眼始终在盯着我。我惊恐地后退两步,大脑一片空白。苏建国就这样死在了我眼前……

那四名民警也愣在原地,半晌才缓过神。其中一个问我:“小汪,这个人是谁?是那个杀人狂吗?”

我说不出一句话。四名民警疑惑地互相对视,然后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刚刚那个民警说:“这家伙劫持警察,又现场袭警,应该就是那个杀人狂……”他的口气从犹豫到坚定,“现场击毙完全正确,我们赶快向局里汇报!”

吴迪收起手枪,拉着我走出那个房间。从早上被苏建国骗进来之后到现在,不过十个小时,我却感觉恍如隔世,就像做了一个噩梦,更可怕的是——苏建国死了。

外面的世界如此漆黑。吴迪抱住我:“小童,得到110的消息,我都吓傻了,我以为……会失去你……”他突然抽泣起来,不过几分钟前,他刚刚开枪杀了一个人。

我也抱住了他,但身体依旧僵硬。黑暗中,苏建国的眼睛似乎依旧在盯着我看。我的心头仿佛盘着一条冰冷的蛇,僵死在那里,动也不动一下。我的整个儿身体也像一条僵死的蛇,即便是吴迪的怀抱也无法温暖我。

“吴迪,我想离开漠南。”我小声地说。

吴迪愣了一下:“好!”他紧紧握住我冰凉的手,“小童,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个人是谁,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要不是你把包着纱巾的求救字条扔到外面的马路上,我都不敢往下想……”

我摇摇头:“我们回家吧。我想回家,爸爸妈妈肯定急坏了,你没跟他们说什么吧?”

“没有,他们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

吴迪拉着我的手,我们走出了小院。因为没有路灯,到处一片漆黑。我紧紧地偎在吴迪身旁,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头,甚至不去看脚下的路,任由他拖着我离开那个地方。很快,我们身后响起了急促的警笛声,我知道,大批的警察赶来了……

苏建国,男,二十六岁,因小儿麻痹腿有残疾,世代务农,家族有祖传兽医手艺。父亲去世后,他辍学离家,到漠南做水果生意,租房独居,性格孤僻,因蓄谋挟持女警察被当场击毙……

一个多月后,吴迪告诉我,专案组将苏建国作为漠南系列切颈杀人案的直接嫌疑人报到了省厅和公安部。


第十五章:千禧之殇

1999年春天,漠南的迎春花盛开的时候,我和吴迪举行了婚礼。

按照当地的风俗,迎亲车凌晨五点从省城赶来,七点到达漠南。西装革履的吴迪从车上下来,那样子让我感觉有些不真实。我在董菲的陪伴下,上车前往省城举行婚礼。和爸爸妈妈告别的时候,我强忍着没哭,但婚车驶出漠南的一刹那,我的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扭头看着车窗外,不想让旁边的吴迪看到我脸上的泪水。

漠南,就这样被我抛在了身后。

专案组的同志们都赶来参加我和吴迪的婚礼,只有周副局长因为太忙没来。大家为我和吴迪祝福,没有人提起漠南的凶案。但我知道,苏建国被吴迪击毙后,专案组一直把他当成系列杀人案的凶手来处理。证据虽然牵强,但坊间流传着女民警以身涉险,最终将杀人狂击毙的传闻。对于因这个系列案一落千丈的警察形象来说,这无疑是最好的宣传。

而我,此时已不是专案组的成员。我向专案组汇报了被苏建国骗到出租屋的经过,我以上厕所为借口把他支出去,写下求救字条,用纱巾包上煤块扔到外面的马路上,再将剩下的半杯掺了药物的茶水倒进羊肉碗里。除此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呢?在强大的证据指向下,我说服自己相信苏建国就是系列案的真凶。

经历了那么多残酷事件后,我终于知道,每个人都有心魔——杀人狂有,苏建国有,吴迪有,我……也有!也许,当时吴迪是可以不开枪的,但他开枪了;也许,我可以向专案组说出自己的怀疑,但我没有这样做。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刚从大学校园出来的、不谙世事的女孩儿,我的心逐渐变得坚硬。我觉得,这是苏建国应得的。

还因为,我知道我们已经疲惫不堪——或许,苏建国就是真正的凶手,再或者,下一起凶案发生的时候,大家会忘记这个死掉的人,继续寻找真凶——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我太渺小,无力左右。

还有,一个人在经历那么多痛苦和失望后,会渴望温暖,而我知道,吴迪就是那个能给予我温暖的人……

我和吴迪度蜜月的时候,突然收到了妈妈转来的梁彦东教授写给我的信——

小童:

很抱歉现在才给你回信。回国后就从卢阳那里知道,又发生了“98·11·30”案。我本是准备立刻赶往漠南的,可突然接到消息:连环案的凶手被击毙了。

卢阳大概给我讲了案件侦破的过程,很简略,让人难以置信。好在已经有了眉目,我也就放心了。出国很长时间,我积压了很多课程,漠南之行也就暂缓。

你在来信中问到,性对人类意味着什么。问得有点儿无边无际,让我无从回答。我最近在看一本书,日本作家渡边淳一的《失乐园》。两年前这部书出版后,立刻受到许多人的追捧,北京学术界也以探讨这本书为时髦的事,不知你看过了没有?

大多数人只是把《失乐园》当成一部讲述中年男女贪恋肉欲之爱的婚内出轨的小说,但实际上,这部小说讨论的是性与爱的相互依附关系。主人公久木和凛子因为性而产生爱,但也因为过度沉沦于性而走向毁灭。小说中有一段话我摘录下来:飨餍之后便是空虚。久木和凛子结束了一夜之宴,快乐越深,其后袭来的空虚感愈甚。欢爱之后,除了感官的满足外,一无所得,留下的只有懊悔。

一般的观点是,男人因性而爱,女人因爱而性。但不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是藉由性,藉由最亲密的身体接触来感受依赖、信任和爱。性永远只是开始,爱才是主题。当然,如果有人单纯地把性放大——就像漠南的杀人狂,他放大了他的性需求,让性欲的火焰毁灭了他的人性。

就说这些吧。如果你还有什么问题,来信和我探讨。

梁彦东

1999年3月


夏天到了,省城的街头也宛如江南。

结婚三个月后,我怀孕了,调到省城公安局户籍科,程序化的工作日复一日,忙碌操心但不劳神。吴迪还是干老本行,在省城公安局刑侦支队。我们的生活温馨而平静,都期待着宝宝的降生。只是偶尔,我会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更多的是想漠南。

6月8日,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照例坐在公安局户籍中心大厅的窗口后,按部就班地工作。除了妊娠反应让我有些心烦意乱,一切都和往日没什么两样。在新单位新同事眼里,我就是一个过早步入温婉时代的小女人,不爱说话,总是面带微笑,经常发呆。

每天都有很多人来办理户口,尤其是上午,我基本停不下来。快十一点的时候,眼看着长长的队伍渐渐缩短,我终于有工夫稍微喘口气。一个男子走到窗口前递上材料,是随工作调动落户到省城的,我看了一眼名字:颜晖!

抬起头,一个瘦高个子肤色黝黑的男子站在我面前,他也认出了我,迟疑地问:“您是……汪警官?”

我点点头:“你是江谦的同学。”

“就是啊!你也到省城来了?”

我看着他的资料:“你考到省教育厅了,不错呀!”

颜晖得意地笑笑:“毕业后在外面晃了两年,感觉太累了,想自己闯一番的想法也就打消了。熬了半年考了个公务员,以后捧个铁饭碗混日子吧。”

我开始按程序给他办手续。他的手续齐全,二十分钟后,该办的都办好了。颜晖要离开时,我叫住他:“最近有江谦的消息吗?”

颜晖摇摇头:“那些日子一直忙着考试,也没有固定的单位和住所,和同学都没联系了。对了,”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上次去漠南的时候,你说要看江谦写给我的信,我回去就找出来了。现在你还要看吗?”

“要看!”

“要不晚上一起吃个饭吧,我请你,顺便把信拿给你。省城这地方,我一个熟人都没有……”

中午回家,我没把碰到颜晖的事告诉吴迪。关于漠南,尤其是关于江谦,我不想再对吴迪提起,不想让这事打乱我们平静的生活。但我还是想看看江谦的那些信件,因为有些疑窦在我心头始终挥之不去——江谦跟漠南的案子到底有没有关系。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跟吴迪说晚上要出去吃饭的事。没想到吴迪跟我说,他下午要到外省出差,去三四天,已经给妈妈打了电话,让我回父母那里住几天。我借口今天单位事多,可能下班晚,明天再过去。吴迪虽然万分不情愿,还是答应了。吃过午饭,吴迪唠里唠叨叮嘱我一大堆事情,又对着我肚子里的宝宝说了无数矫情的话,才依依不舍地离家。

下午下班后,我和颜晖在城关十字的一家川菜馆见了面。等待上菜的时候,颜晖说:“其实,上次在漠南,有些事并没有跟你说。回去之后,我又把他写给我的信仔细看了一遍。我想,还是应该把我知道的原原本本告诉你,这对他比较公平。江谦是一个很不幸的人……”说到这儿,颜晖停顿下来,拿起啤酒瓶把自己的杯子倒满。

我问:“你说他不幸,指的是他被当成嫌犯,成了残疾,丢了工作这些事吗?”

“并不全是。这是人生中的意外,任何人都可能遇到。”

“那是什么呢?”

颜晖似乎顾虑重重:“他在信中提到,他喜欢上了一个人,但这种感情让他非常纠结。他是农村长大的,比较传统,而且非常善良,宁可委屈自己也不愿伤害别人。和秦红的关系让他非常痛苦,但他依然要和她结婚,因为他一直觉得亏欠秦红。”

我有点儿不明白:“喜欢一个人,不敢表白,这也算不上不幸啊。”

颜晖突然沉默了。许久,他才说:“算了,这是江谦的隐私,我们还是不说这些了吧。”

我不知道他这样欲言又止的,到底是在耍我,还是真的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服务员开始上菜,我和颜晖却失去了共同的话题。这顿饭吃得很沉闷。最后,颜晖说:“汪警官,实在抱歉。本打算给你看看江谦的信,因为他的一些行为引起了你的怀疑,我想向你证明他并不是坏人,至少,他不是那个杀人狂。可是,考虑再三,那些信还是不给你看比较好。毕竟,那是涉及个人隐私的东西,而且警方现在也排除了对他的怀疑。在没有征得他本人同意之前,我不应该随便透露他的隐私……”

我知道今天肯定是一无所获了,于是站起身:“我从来不愿相信江谦就是凶手,但如果不能了解他真实的内心,仅仅根据他的种种与凶手重合的行为判断,我们怎么能不怀疑他呢?”

我对江谦无法消除的疑虑,毋宁说是我对系列凶杀案本身的疑虑。在我的内心一直有一个强烈的、可怕的预感:杀戮,并不会就此停止……


千禧之年就这样来了。

我大腹便便,喜悦于我和吴迪将有一个世纪宝贝。而这一年,省城人、漠南人也和全国人民一样,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来人手一部的传呼机,已经被铺天盖地的手机取代。公安系统给每个民警配发小灵通,打电话又方便又快捷。多媒体时代的各种娱乐节目如雨后春笋,人们的文化生活丰富到令人目不暇接。跨世纪的春节又恰逢龙年,更是热闹而喜庆,差点儿让我们忘记了所有的痛苦。

2000年3月28日,我的女儿出生了,是一个有着大眼睛和长睫毛的小天使。孩子出生前,吴迪给他的宝贝起了无数名字,可亲眼看到宝贝的时候,他却茫然地问我:“小童,咱们的宝贝叫什么名字啊?”

我说:“让孩子的爷爷奶奶起吧。”

“还是你起吧。你怀孩子生孩子受了这么多苦,应该享有给她起名的特权。”

“那……就叫忆远吧,让所有的回忆都飘远。”

有了女儿的日子像梦一样。你的生命竟然可以孕育出另一个鲜活的生命,这是一件多么惊喜而令人感动的事。尤其是在感受了那么多的死亡和离别后,新的生命,是对我们最大的安慰。从漠南赶来的父母抱着小忆远的时候,竟然激动得双双落泪。我明白他们的欣慰,吴迪也明白。

因为吴迪的爸爸妈妈工作比较忙,无暇照顾忆远,提前退休在家的爸爸和一年有两个假期的妈妈提出,等我上班后由他们带忆远回漠南。我舍不得离开我的宝贝女儿,但是产假休完后,我被单位从户籍科调到治安科,工作更加忙碌。勉强让忆远吃了六个月的奶,我和吴迪不得已把孩子送到了漠南。平时,我每天给家里打两个电话,每个双休赶回漠南一趟看忆远。女儿占据了我生活的全部。

11月18日那天下班后,我带着一大包给忆远准备的衣物和食品,坐上了去往漠南的最后一班长途车。因为女儿,回漠南成了我最幸福的事,也是爸爸妈妈最幸福的事。我回去看我女儿,他们就能看到自己的女儿了。

周日一早,吴迪也来了。初冬骤冷,爸爸提议在家吃火锅,我于是抱着忆远,和爸爸、吴迪一起去市场上采购。

“98·11·30”案后,也就是苏建国被吴迪击毙后,漠南这两年很平静。新世纪来临,人们对未来充满了期望,善于遗忘痛苦的人们早已把那个杀人狂抛在脑后。事实上,这个案子并没有对外界公开,除了受害者的亲朋,并不是所有漠南人都知道这些凶案,即使知道,也不是全部。

逛菜市场的时候,我给董菲打电话,请她到家里来吃火锅。董菲和谢长顺一起来了,两人刚结婚不久,是在谢长顺的老家办的喜事,他们的车也换成了黑色桑塔纳。董菲怀孕了,肚子已经很明显,遍布妊娠斑的脸上溢满幸福。

一家人忙着准备火锅,董菲告诉我,谢长顺正想办法从老家的农村信用社贷款,准备和别人合伙开一家副食超市。谢长顺的电话不断,一副老成的商人派头。忆远则在姥姥的怀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似乎在提醒大人们,她才是所有人应该关注的焦点。

一顿饭吃到下午,就像过节一样。平时沉默内向的谢长顺多喝了几杯,对着吴迪开始吹牛,逼着吴迪也喝了白酒。我和董菲逗忆远玩,董菲说:“长顺就这孬样子,平时看着老实,喝点儿酒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糟糕的是,下午五点,我和吴迪应该回省城了,可吴迪却不胜酒力,醉得一塌糊涂,被爸爸扶到卧室去了。我有点儿着急:“怎么办呢?明天还要上班。”

爸爸说:“没办法,吴迪这个样子,一时半会儿也醒不了,只能你先回去,明天他再回吧,你刚好到单位给他请个假。”

也只好这样了。我赶紧收拾了一下,万般不舍地和忆远告别。忆远还不会叫妈妈,却连妈妈的背影都能认出来,看到我要出门,她立刻在姥姥的怀里大哭,伸着手要抓我。坐上开往省城的长途车,一路上,我眼前晃动的尽是女儿哭着叫妈妈的样子。

11月20日,我照常上班,还帮着给吴迪请了假。中午,我回家做饭,想着吴迪肯定会赶回来。可左等右等,吴迪不但没回家,连个电话都没有。我只得匆匆吃了几口去上班,刚到办公室,吴迪的电话来了。

“小童……”他的语气很奇怪,“你在干吗?”

“当然是在上班啊,明知故问。你怎么还不回来,酒还没醒啊?我可只给你请了半天假。”

吴迪语气沉重:“今天早上,又发生了凶案……周副局长让我帮忙做一下现场勘验,我今天回不来了。”

我的脑袋轰的一下,半天说不出话来。

“喂喂——”吴迪在电话里喊,“你没事吧?”

“我……没事。忆远呢?忆远好吗?”我颤抖着声音问。

“小童,别激动……忆远在家由爸妈带着呢。”

我闭一下眼睛,尽量让心绪平静下来:“确定还是那个恶魔干的吗?”

“应该是他。案发时间是上午,死者是一名工厂女工,二十八岁,在家里被杀,也是颈部被切开,有强奸未遂痕迹,双手缺失。”

“我现在就赶到漠南好吗?”我说。

“你来做什么?”

“我是系列案专案组的成员啊!”

“你已经不是了,”吴迪语气温柔地提醒我,“安心上班吧,我不想让你再卷进这个案子。想想忆远,好吗?”

忆远。在漠南的忆远!我咬着牙沉默了一会儿:“好……”

“那就这样。我已经跟局里汇报过了,暂时留在漠南协助侦破,你不用担心。我先挂了啊……”

“吴迪……”

“还有什么?”

窗外,初冬的省城雾霾深重,枯叶遍地。我说:“如果是这样,那苏建国就不是系列案的凶手,对吗?”

“可能吧……”吴迪挂断了电话。

晚上下班回到家里,我打开了所有房间的灯,希望灯光给我一点儿慰藉。家里空荡荡的,没有吴迪,没有忆远,只有我自己。我没心情做饭,也不想吃饭,便打开电视,蜷缩在客厅的沙发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电视里的各种广告和不知名的电视剧。家里的暖气很热,我在这种温暖里蒙眬睡去……

我恍惚感觉身边有一个烧得旺旺的火炉,我的身体被烘烤得很热……苏建国,依然是羞涩的笑容,他朝我走过来:“小童……”——他竟然叫我小童!“小童,我不是那个变态凶手,我没有杀人,你知道的……”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瞬间感到一阵窒息,直到惊叫着醒来。

满身的汗,眼前的电视屏幕让我眼花缭乱,整个儿房间灯光通明。


11月22日,我给周副局长打了个电话。听出是我的声音,周副局长微微有些惊讶。我说:“周局,前两天的凶案,我已经听吴迪说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或许,当时对苏建国,我们都错了……”

周副局长沉默片刻:“对于这个连环案,谁都没对过……我们一直处在被动中。至于苏建国,不论他是不是连环案的凶手,他都罪有应得,这个没有错。我们也许只是借着他休息了一下,这两年,大家都太累了……现在,我们只能从头开始。专案组要重新组建,吴迪已经向省城公安局提出,要求以借调的名义回漠南继续查这个案子。当然,我觉得这事还得征得你的同意,毕竟这样一来,你们就要两地分居了。”

“我尊重他的选择。不过,我也有一个请求,我想和吴迪一起回漠南,参加专案组。”

“小童……”周副局长的语气宛如我的父辈,“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三年前你刚从学校毕业分到漠南的时候,我就犯了一个理想主义的错误,让一个刚出校门的女孩子参与侦破这个血腥的系列案。这件事,我已经感觉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的父母。现在,你有了家庭,有了孩子,又同意吴迪继续协助我们破案,我怎么还能让你再回专案组?这件事不要再提了,安心在省城上班吧!”

11月23日,我再次打电话给周副局长要求去漠南,没想到,吴迪安排了一辆警车,将爸爸妈妈和忆远一起送到了省城,而他依然留在漠南。女儿的到来把我的心牵绊住了,爸爸妈妈也小心地不在我面前提起漠南的案子。我意识到,参加“11·20”专案组的愿望怕是无法成为现实了。

12月1日,吴迪回了一趟家,面色憔悴,胡子拉碴,一进门就抱着忆远一顿亲,直到把忆远弄哭了才罢休。爸爸做了丰盛的晚饭,饭桌上,谁也没提凶案的事。直到爸妈把睡着的忆远抱到他们的房间,我和吴迪回到卧室,才说起漠南的案子。

吴迪告诉我,受害者的双手被割掉了,但身上没有划割伤。在“98·11·30”案中,凶手也取走了受害者的双手。也许是那一次切割得不太满意,所以这次他把主要精力都放在这双手上,没有时间再去划割受害人的身体。和以前的案子一样,专案组依然找不到任何线索,秦红被害案中的重要嫌疑人贾世友也没消息。目前专案组是临时组建,成员比以前少,专案组长还是周副局长,但大部分工作由方远山负责。

在谈话时,我和吴迪都没有看对方,吴迪一直表情凝重地盯着天花板。我说:“我感觉你这次办案情绪很不好,在那边吃住都不习惯吧?和方远山合得来吗?不如回省城休息几天再去。”

吴迪依然盯着天花板:“我最近老是想起苏建国。他并不是系列杀人案的凶手,但是,我杀了他……”

“吴迪!”我轻声制止他,“即使他不是系列案的凶手,你开枪也是正当的。他绑架警察,他的刀就顶在你的后腰上,如果你不开枪,可能就……忘了这些好吗?为了我,也为了忆远,还有爸爸妈妈……”


2001年的元旦,省城的节日气氛远比漠南浓烈。我跟父母商量,干脆今年全家就在省城过春节。

节日的脚步日益临近,铁路和公路部门一年一度的春运也开始了。随着春运到来,公安机关不得不把精力分散到春运上,连环凶案的侦破再次放缓了脚步。不过,根据周副局长的部署,警方在应对春运的同时,也利用这个机会,密切关注春运人群中的嫌疑人员。漠南市公安局以及专案组的民警们,春运期间都坚守在各个车站进行盘查。

大年三十下午三点多,吴迪才匆忙赶回省城的家。这些日子,他更加消瘦憔悴,皮肤粗糙而黝黑,我无法想象他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两家人聚到一起过春节。公公婆婆心疼儿子,不免委婉地指责我对吴迪疏于照顾,我满怀愧疚,一言不发。爸爸妈妈也和我一样满怀歉意。年夜饭表面上一派祥和,但在祥和的背后,各人藏着各人的委屈,好在有忆远调节气氛,让大家免于尴尬。

吴迪初五就要回漠南。临走时,妈妈说:“过完元宵节学校就要开课了,我和你爸带着忆远回漠南吧,也可以多少照顾吴迪的生活。”

妈妈的工作耽误不得,吴迪也的确需要有人照顾,最后,我和吴迪只能同意两位老人的要求。至少,吴迪每天吃饭有保障了。春节期间,我在单位的工作很清闲,也就是轮值。我请别的同志替班,正月初八,我抱着忆远,陪爸妈回到了漠南。

回漠南的第二天晚上,早早安顿好忆远,我跟着吴迪来到漠南公安局。虽然我离开了专案组,但我还是放不下这个案子,想看一下“2000·11·20”案的卷宗。

卷宗第一页是受害人的照片。那是一个面容清秀、皮肤白皙的年轻女子,甜美的笑容,披肩长发,符合系列案所有受害人的特征。她的名字叫骆晓菲,一家省属企业的操作女工,二十八岁,已婚,遇害时独自一人在家。从现场勘验和死者遇害前的目击者证言来看,受害人是清晨下夜班后出门买菜,被凶手尾随进门杀害。骆晓菲的丈夫也是企业职工,一家三口住在西山路的一处楼房里,是漠南最普通的工人家庭。

再往后翻,是装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的现场照片,总共有三十多张。在静享了整整一年温馨的家庭生活之后,在这样一个祥和的节日夜晚,我再次直面血淋林的凶案。虽然有吴迪在我身边,我依然感到浑身冰冷——

骆晓菲的家是漠南市为数不多的楼房,格局逼仄,面积很小,两间房里都摆着床。尸体倒在一张双人床边的地上,上身赤裸,衣服凌乱地扔到一边,裤子被褪至膝盖。脖颈处,还是那赫然的一道封喉的伤口,血像瀑布一样顺着她的身体流下来,仿佛一条哭泣的溪流。她就像一只疲惫的鸟一样斜靠在床边,双眼绝望地瞪着前方,虽然死去,但痛苦的表情让人痛彻心肺。而这只美丽而绝望的鸟的翅膀——她的双手,没有了,只留下两截血淋林的胳膊,软软地搁在身体两侧。手腕的伤口非常整齐,想必,凶手是非常细致地拿走了他想要的这双手。

“看这个。”吴迪指了指其中的一张照片,那是一块沾着鲜血的枕巾。“这上面有精液。凶手在行凶现场应该有自慰行为,然后用这块枕巾擦拭。为了掩饰,他还用这块枕巾擦拭血迹。已经对精液做了血型检测,确定和秦红案的凶手血型一致,AB型……”

我将照片归拢到一起:“在以往的案件中,除了秦红那起,在现场都没有发现性侵迹像。而这一次,在现场再次发现了精液,这说明了什么?”

“我也想把这两名受害人当成特殊个案去调查,但现在还是毫无头绪。好了,小童,”吴迪收拾好桌上的卷宗,“我们回家吧,忆远睡醒了要找妈妈了。”

九点半,我们锁门下楼,走出了漠南公安局的大院。繁星满天,夜色深浓。因为春节的缘故,街上倒是有不少人在走动,大多是年轻人。吴迪紧紧拉着我的手,似乎怕我丢了。我突然想起三年前我刚到专案组时,也是在春节期间,也是在深冬的大街上,我把他从家里送出来的情景。

我握紧他的手,默默往家的方向走。突然,吴迪停下脚步,看着街对面发愣。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什么也没有。半晌,他喃喃地说:“那个人真眼熟,好像是……江谦?”

我吃了一惊:“怎么可能?他不是和燕子一起回老家了吗?我记得当时还联系了当地的公安机关协助监控他呢。”

“刚才那个人,蹬着三轮车一晃就过去了,真的像是江谦啊。”(未完待续)

--本文转载自《逐木鸟》“尘封档案”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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