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似乎太難以決絕地對待自己的逃離。“歸來”是一種妥協,也是一種代償。“團圓”似乎成為了某種意義上的文化魔咒。
逃離
主筆/葛亮
小說家,文學博士。現居香港,畢業於香港大學中文系。任職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許多年前,在我們家所生活的小區,發生過一起案件。
一個高級工程師忽然失蹤了。
兩年內,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在家人幾乎放棄時,他忽然又回來了,與他離開時同樣突兀。
他再出現時,並不見襤褸但臉上掛著莫測甚至狡黠的笑容。第二年,他的太太就和他離婚了。從此他孑然一身,也放棄了公職。
老年後,他成了我父親的棋友。
但仍然對這失蹤的兩年隻字未提。再後來,在參加他的追悼會時,父親說,他一定是,“過煩了”。
所以,當重讀保羅.奧斯特《紐約三部曲》,我忽然想到了這位叔叔。
保羅·奧斯特《紐約三部曲》
他的幸運之處是,人生並未因為失蹤而被覆蓋,或幸耶不幸。
《緊鎖的房間》中範肖這個角色,在他本人導演之下,他的好朋友“我”取代了他的人生。
在假設的死亡後,“我”成為他文學手稿的經紀人,並令後者一炮而紅。
此後“我”似乎順理成章地娶了他的妻子,成了他孩子的父親。
當“我”為這種平靜而安逸的生活甘之若飴時,忽然發現範肖還活著。
“我”懷著複雜的心情與這位昔日老友會面,而後者卻堅決地不願回到以往的生活,轉而將一本紅色筆記本交給我。
這樣的故事自然不會發生在中國,我們似乎太難以決絕地對待自己的逃離。
“歸來”是一種妥協,也是代償。
“團圓”似乎成為某種意義上的文化魔咒。
保羅·奧斯特
王寶釧十八年的寒窯苦等,等來了薛平貴,也等來代戰公主。
西安城南曲江大雁塔附近有個五典坡村,據說是寒窯的遺址。窯前還有一座祠廟,祠柱上一副對聯,一聯寫著:“十八年古井無波,為從來烈婦貞媛,別開生面”。這是有關性別的弔詭。
中國式逃離很難徹底。
因為妻室附庸的意義,旁的人指指點點,以及被覬覦染指,全都是男子自身的德行缺憾。
歸來,含有了破鏡重圓的意圖,也是社會認同的自我救贖。
範肖逃離的兩年,沒有人知道其中的細節。
保羅·奧斯特的青年時代
奧斯特用了一種充滿了存在主義戲擬意味的表達來形容那本紀錄了他失蹤期間線索的筆記本:“每一句話都抹去了前面一句,每一段文字使下面的文字段落失去了存在的可能。”
一個人可以如此完全地逃離,不留痕跡。
相反,奧斯特對追尋者這個角色的設定顯然更為殘忍。
首先是他必然是個足夠不幸的單身漢,或許是為了令他面對怪異的案情可以輕裝上陣。
《玻璃城》的主人公奎恩,妻子喪生,鰥居依賴寫作懸疑小說為生。而奧斯特的另一部長篇《幻影書》中的主人公齊默教授的處境,更可說是奎恩的加強版,堪稱慘絕人寰。
他的妻兒三人在一場空難中不幸遇難。
並且如若他不是態度過於積極地趕上這次航班,或可以避免這場災難。
堅執的偶然性成為了悲劇的源頭。
奎恩的委託任務來自一個荒誕的電話,原本是交託給叫做保羅.奧斯特的偵探(作家並非單純的自戀,事實上你可以藉此看到他龐大敘述策略的輪廓,這個名字無處不在,包括作者、人物、甚至讀者)。
保羅·奧斯特《玻璃城》
委託人是一個年輕富豪,祈求奎恩追蹤出獄後的親生父親以幫助躲避後者的迫害。然而最後委託人與追蹤對象雙雙消失。
奎恩成了一個神經質般的守候者。
等待的結果已不再重要,過程的消解,呈現出貝克特式戲劇的荒誕底色。
或者這就是保羅·奧斯特,一個孤獨的偵探,在紐約清冷的街道上,豎著大衣領子、鬱郁而行。
他忽然回過臉,是一雙略帶驚恐的、疲憊而無力的眼睛。
只是一剎那,你還未看清楚,他就又迴轉身去,一點點地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了。
本文原載於《時尚芭莎》10月上 讀書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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