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浆、碎石与梦,冰与火之国的音乐崛起之路

岩浆、碎石与梦,冰与火之国的音乐崛起之路

大家好!又到了本期子曰 Voice 的栏目了,世界杯小组赛的第一轮刚刚结束,大家一定还没过够赢吧,欧洲各国的代表队们都拿出了不错的表现,尤其是冰岛国家队让人眼前一亮,以其彪悍和勇敢的球风更是圈粉无数,除了足球之外,冰岛音乐也极富有粗犷彪悍的北欧民族特色。那么这个人口35万的小国为何拥有如此巨大的能量,且看本期 Voice 分享冰岛音乐的崛起历程吧。

岩浆、碎石与梦,冰与火之国的音乐崛起之路

作者 何任远

冰岛处在远离欧洲大陆的大西洋北部,一个紧邻北极圈的小岛上,住着一群北欧日耳曼迁徙者祖先遗留下来的后裔。多个世纪以来,这个海盗猖獗,火山频发,气候严寒,黑死病和饥荒肆虐的孤岛似乎与欧洲主流文明相隔绝,在二十世纪前的西方音乐历史上更加难以找到踪迹。

然而到了二十世纪,冰岛获得独立后,在短短一百年间从一个贫瘠的寒冷孤岛发展成为一个在社会和文化领域对欧洲大陆具有超前启发意义的领先国家;在音乐领域,冰岛也从其一穷二白的边缘位置一下子跻身为让当代音乐家产生浓厚兴趣的地方。

回顾冰岛短暂的音乐发展历史,不得不提及的人物就是有"冰岛西贝柳斯"之称的约翰·莱夫斯(Jón Leifs)。就好像冰与火能够同时并存那样,从传统角度上看,莱夫斯缔造了冰岛管弦乐作品从无到有的崛起历程;从创新角度看,他打破了冰岛前一代作曲家鄙视冰岛本土音乐元素的传统,把岛屿的人文山水都写进他的音乐著作里。作为探路者,莱夫斯把冰岛带到欧洲严肃音乐的脉络中,自他以后的冰岛作曲家们继续沿着他的道路把冰岛音乐推向世界。

来自于火山之国的莱夫斯

约翰·莱夫斯在1899年5月1日出生于冰岛北部城市索海默,一岁的时候举家迁往首都雷克雅末克。在当时,冰岛依然是一个受丹麦王国管辖的荒凉边缘小岛。这里的音乐生活固然比不上欧洲大陆那么丰富,然而莱夫斯在少年时期依然通过私人教师学习钢琴演奏,并且在当地举行格里格和贝多芬作品独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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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莱夫斯(Jón Leifs 1899-1968)

在二十世纪初,很多有志于进一步拓展其音乐事业的冰岛人不得不到欧洲大陆继续寻找更加宽广的舞台,而莱夫斯的选择与大部分冰岛人一样,来到德国继续深造。

1916年,他来到德国音乐重镇莱比锡学习钢琴、指挥和作曲。在求学期间,他开始了与一位犹太裔的女生安妮·里特霍夫(Annie Riethof)的恋情。此时,冰岛的独立运动逐渐升温,从丹麦接受教育后回到冰岛定居的知识分子开始寻找一条彻底的国家独立道路。丹麦在1874年允许冰岛制定自己的宪法,并且不断放权允许冰岛自治。到了1918年,丹麦终于承认冰岛是一个主权独立的国家,尽管两国依然由一位国王担任国家元首。

1921年,莱夫斯与女友结婚后从音乐学院毕业,并且开始以钢琴家的身份活跃在欧洲大陆的舞台上。然而在冰岛民族主义觉醒的思潮冲击下,莱夫斯开始思索如何把冰岛的民间音乐元素带入严肃作品的问题。在此之前,老一辈的冰岛作曲家对岛内的民间音乐元素并不关注,他们推崇全盘接受欧洲大陆的音乐传统,认为冰岛本土"下巴里人"的旋律难登大雅之堂。

1922年,莱夫斯开始尝试创作取材于冰岛民间音乐的作品。其创作的《四首为钢琴创作的小品》是莱夫斯首次把Tvisöngur和rimur两种最具冰岛民族特色的元素带入主流乐器作品的尝试,也是冰岛音乐历史上首部把民族元素带入钢琴器乐的作品。然而在当时,冰岛的作曲圈子并不看好莱夫斯把平行五度引入钢琴作品,因为他们认为平行五度是不入流的"野蛮人"音乐。这个时候的莱夫斯更多以指挥家的身份活跃在当时的德国音乐圈。莱夫斯曾经多次指挥莱比锡格万豪斯管弦乐团举行演出,并且还率领汉堡爱乐乐团访问挪威和冰岛等国,冰岛民众第一次在音乐厅欣赏到来自欧洲大陆交响乐团演奏的莫扎特、贝多芬和舒伯特作品。在德国继续从事指挥和演奏事业之余,莱夫斯也经常往返冰岛,好像匈牙利的著名作曲家柯达伊那样,拿着笔记本在民间采集音乐元素。

1926年,莱夫斯创作的《冰岛序曲》是继《四首为钢琴创作的小品》后第二次尝试把冰岛民族元素编入欧洲主流音乐载体。在这部作品中,莱夫斯共引入了8个冰岛民间音乐旋律,目的是为了"展现冰岛民间音乐的真实面目"。《冰岛序曲》不仅具有巨大的管弦乐和合唱(成年人与儿童合唱)编制,更加在最后插入一段咄咄逼人的军事进行曲,抒发了作曲家非常浓烈的民族主义情绪。在序曲的第18个小节开始,铜管乐组高奏平行五度,向冰岛19世纪最著名的自然主义诗人约拿斯·哈尔格林森的爱国诗篇《冰岛!美妙的岛屿》致敬。随后合唱团高唱冰岛独立运动时期的诗作"高举年轻冰岛的旗帜",在高潮部分敲击乐组爆发出雷鸣般的怒吼,犹如火山爆发般喷发出巨响,与开始的铜管乐组平行五度遥相呼应。

"这部序曲可以说是由冰岛的地形和神话启发的作品,刚开始讲述了维京海盗时代的来临,中间部分反映了冰岛人民历史上的严酷生活,最后则走向国家与民族的重生。"——莱夫斯在1950年修订版中加上了这样的注释。

《冰岛序曲》这首作品为莱夫斯赢得了"冰岛西贝柳斯"的外号,成为了冰岛音乐在欧洲大陆的代言人,而《冰岛序曲》也在冰岛舆论中成为了"冰岛的《芬兰颂》"。在这一年,莱夫斯只有26岁。在二十世纪初,尽管斯特拉文斯基、亨德米特和第二维也纳乐派等作曲家开创出浪漫主义以外的艺术道路,然而欧洲一些更加边陲和新兴的民族国家在从列强手中争取独立或者完成独立过程中,必须经历音乐、文学、艺术和语言方面的民族复兴。这股从捷克斯洛伐克、波兰、匈牙利和俄罗斯等中东欧地区烧开的民族主义风,一直往北蔓延,烧向芬兰和地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挪威,到了1930年终于达到北极圈内的冰岛。在二十世纪初整整三十年里,包括冰岛在内的北欧诸国都经历了不同程度的民族主义文化艺术复兴,在建筑、文学、音乐和艺术范畴试图赶超它们的南方邻居。

1930年,冰岛的第一个音乐协会和音乐学院成立,冰岛终于有了一套像样的音乐教育和推广系统,而莱夫斯掀起的冰岛民族主义风潮也得到了其他新一辈作曲家的响应。

1935年,莱夫斯出任冰岛国家广播电台的音乐总监,逐渐成为了冰岛音乐圈举足轻重的人物。

莱夫斯与纳粹德国的爱恨关系

20世纪30年代是莱夫斯正值壮年的时代,其作曲、指挥和演奏生涯都进入全盛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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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粹在德国上台

1933年,纳粹党上台掌管德国政权,这一年也标志着莱夫斯在德国作曲界树立威信:莱比锡出版商Kistner and Siegel出版了莱夫斯过往创作的所有作品,莱夫斯在德国从此名声大振。莱夫斯的北欧背景与纳粹的文化取向不谋而合:莱夫斯把自己视作冰岛和北欧音乐文化的振兴者,他认为自中世纪以来欧洲音乐发展长期被南欧文化主导,而他的音乐创作将会掀起一股"日耳曼复兴";对于纳粹政权来说,他们的文化理论认为日耳曼人才是最纯正的"雅利安人",希特勒在《我的奋斗》中大力鼓吹日耳曼文化的"优异性",并且把东欧斯拉夫民族和犹太民族视作被亚洲文化"污染"的"低劣民族"。莱夫斯认为冰岛保存了最纯正的日耳曼文化,不受外族"污染",因此他与纳粹当局经历了相当一段时间的蜜月期。

在第三帝国时期,莱夫斯的作品创作开始趋向越来越大规模和复杂化。他在1939年开始创作其清唱剧《艾达》(Edda)的第一部,这是他创作的最大型作品,事实证明这将会是浪漫主义在二战前的最后回光返照。然而,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莱夫斯从第三帝国的宠儿作曲家滑落到无人问津的地步。导火线在于其《管风琴协奏曲》的首演。

1941年3月,柏林爱乐乐团首演莱夫斯历时13年创作的《管风琴协奏曲》,由作曲家本人担任管风琴独奏。作品一开始就是一连串不和谐八分音,让在场听众感到毛骨悚然;然后就是雨点般抛射下来的各种打击乐,让人感到一堆碎石迎面袭来……首演的结果是灾难性的,可以说对作曲家投下了终身的阴影:在演奏结束后,整个大厅剩下不到20个观众。作曲家在演奏完成后转过身来谢幕才发现如此尴尬的一幕。此事成为了纳粹德国音乐演出历史上最富有丑闻性质的事件之一。

纳粹乐评人弗里茨·施特格(Fritz Stege)乘机对莱夫斯大肆打击,把他的这部《管风琴协奏曲》称作"让人痛苦的狭隘作品",之前那个在纳粹文化当局眼中与"堕落文化"绝缘的日耳曼作曲家彻底被拉下了神坛。与之前那种保守的"日耳曼复兴"创作动机不同,莱夫斯在这部《管风琴协奏曲》里充分展现了粗犷甚至原始的北欧元素,其不断出现的低音主题不断增强,在敲击乐的配合下以巨响结束,成为同类题材音量最大的作品。然而对于保守的国家社会主义文化当局来说,这种粗犷原始的元素已经背离了之前"日耳曼复兴"的理念,在纳粹当局眼中应该演奏日耳曼伟大交响文化成就的柏林爱乐乐团,不应该奏出如此原始粗陋的音乐。因此莱夫斯的作品在这次音乐会之后在第三帝国销声匿迹。

在第三帝国失宠后,莱夫斯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与妻子继续居住在德国。然而由于妻子的犹太血统,莱夫斯夫妇开始遭到纳粹当局的刁难。在这段日子里,莱夫斯创作了《"神话"交响曲》,试图把冰岛中世纪神话(Saga)中的五个角色融入到作品中。与《尼伯龙根的传说》情节相似,从公元9世纪维京海盗手中带到冰岛的传说讲述了史诗般的英雄故事和异教神话传说,成为了流传至今的冰岛民族史诗。莱夫斯认为,自己的《"传说"交响曲》是对瓦格纳式的日耳曼传说解读的勘误,并且标榜自己以一个北欧作曲家的身份揭示"真正"日耳曼传说的精神。

在《"传说"交响曲》中,莱夫斯不仅没有收敛在《管风琴协奏曲》中显现的原始和粗野风格,反而更加使之发扬光大。他把银锭、没有皮的原始木鼓、铁盾、不同大小的碎石等物品加入交响乐编制中,成为当时最让人费解和诧异的管弦乐作品。从此莱夫斯对北欧粗野原始风的依恋和着迷更加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直到其生命走向终点。与莱夫斯伴随到死亡的还有他的巨大清唱剧工程《艾达》,莱夫斯这部同样取材自北欧神话的巨型史诗以类似瓦格纳的《尼伯龙根指环》模式划分,讲述了天地的诞生,众神的战争,一直到黄昏。

莱夫斯人生的悲惨结局

1944年,莱夫斯与妻子得以离开德国,与女儿一同前往瑞典,之后辗转回国。然而安全脱身后两人的婚姻很快宣告破裂,而此时的冰岛决定彻底脱离被纳粹德国打败驱赶的丹麦王室,正式易名为冰岛共和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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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岛共和国地标——雷克雅未克教堂

二战后,作曲家个人生活的悲剧从此源源不断。两年后,莱夫斯17岁的女儿在瑞典海边游泳时溺水身亡,遭受严重感情创伤的莱夫斯写下了四部追忆女儿的作品,其中《安魂曲》传播最为广泛。

1947年7月31日,这部作品刚完成的时候,女儿遗体也刚刚从瑞典运回冰岛,见证了莱夫斯个人生活最晦暗的一天。尽管传统的《安魂曲》采用拉丁经文创作,莱夫斯的《安魂曲》却采用了冰岛的民间歌谣和当代诗歌为文本创作。"睡吧,我的至爱,睡在主的怀里。睡吧,我亲爱的女儿",伴随着诗歌的是具有摇篮曲风格的旋律,同时模仿中世纪的复调圣咏传达着淡淡的哀伤和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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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与火之歌——极光与岩浆交织的冰岛景观

莱夫斯晚年创作的重要作品是以冰岛火山Hekla为灵感的交响诗《Hekla》。在冰岛历史上,火山爆发曾经对冰岛造成严重的伤害,是冰岛最容易遭受的地质灾害。1783年,冰岛火山Laki爆发,岛上9000人被洪水和火山灰湮没,全个冰岛几乎80%的牲口被杀死。随后爆发的大饥荒饿死了冰岛总人口的四分之一,对冰岛的经济打击足足延续到十九世纪的上半页。然而,在文化创作领域,火山却是冰岛民族最重要的灵感来源。Hekla被誉为是冰岛火山中的"女王",它在1947年爆发,成为了莱夫斯的创作灵感。

《Hekla》一如既往需要异常巨大的演出编制:一个管弦乐团、19个敲击乐演奏员、管风琴和合唱团。莱夫斯对敲击乐的要求非常奇怪,几乎难倒了冰岛上的演奏家们。为了录制这部作品,冰岛交响乐团曾经找遍了整个冰岛的乡间、五金商店和船坞,收集了大量的金属管道、铁链等工业部件,以及一堆碎石。同时,莱夫斯还要求能够快速扣动的枪和加农炮加入演出,最后还要求能够发出四个八度音的警报器!作品从一开始的寂静和诡异,到突然天崩地裂的大喷发,各种敲击乐发出大地板块碰撞破碎的巨响,到警报器齐鸣,管风琴和合唱团最后一起发作,歌唱Hekla黑暗又狂暴的力量——"岩浆喷射全岛"。这种近乎狂暴的地动山摇效果是莱夫斯对自己引以为傲的"冰岛精神"的最后致敬。

1968年,在创作了《Hekla》七年后,莱夫斯在冰岛与世长辞,留下了清唱剧《艾达》最后一部《众神的黄昏》没有完成。在此后直到80年代,莱夫斯的音乐被尘封长达十多年,这不仅因为演奏难度之大,更加重要的是冰岛人对他与纳粹德国之间的暧昧关系表示不满。

莱夫斯的价值重新被发现

然而进入80年代,冰岛当代音乐家开始对莱夫斯的音乐重视起来。相比起莱夫斯早年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当代冰岛音乐家更加重视莱夫斯后期那种回归原始和粗犷的艺术表现形式。他的合唱剧、交响曲和交响诗所采用的敲击乐让人感到耳目一新;莱夫斯在30年代开始对欧洲主流和音理论的颠覆,在很多冰岛音乐家看来,具有一定的先锋精神。冰岛当代作曲家在近三十年犹如井喷式涌现在世界舞台上,他们的黑色北欧风格,他们用摇滚乐的叛逆精神开拓严肃音乐的疆域,他们对电子音乐甚至人工智能在音乐创作中的运用,都让冰岛以外的公众和乐评人感到非常新颖,并且开始引起重视。甚至连冰岛最著名的流行音乐家Björk,都声称自己的灵感来源是冰岛北部的火山,这与莱夫斯的艺术理念几乎同出一辙。从欧洲边陲蕞尔小岛到异军突起,这些冰岛音乐人今天取得的地位,也有赖于莱夫斯当年勇敢地迈出的第一步。

岩浆、碎石与梦,冰与火之国的音乐崛起之路

而对于欧洲主流音乐圈子来说,莱夫斯的音乐开始进入了优秀音乐家的视野范围。不得不提及的,是中国著名指挥家邵恩先生也曾经与冰岛交响乐团录制过莱夫斯的不少作品;《"传说"交响曲》则由西贝柳斯的女婿Jussi Jalas指挥灌录过最早期的删减版本,而芬兰著名指挥家万斯卡则在多年后指挥冰岛交响乐团录制了完整版的《"传说"交响曲》,至于那部曾经在第三帝国制造了巨大丑闻的《管风琴协奏曲》,则在2015年的英国逍遥音乐节上重新演绎。在尘封了74年后,西方公众以非常好奇的心态去重新聆听一次这部作品。然而,在猎奇之余,也许人们也开始意识到,莱夫斯还有冰岛的不少优秀音乐家,正在像他们的维京海盗祖先那样,悍然登陆在国际音乐的舞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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