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
楓樹與灌木一齊生長的時候，進村的水泥路只剩下路心。或新或舊的楓果靜躺在路面，一些雞仔或旱鴨試圖啄食，又優雅地離開，或繼續尋覓。村莊外的稻子陸續成熟，微風中充滿糧食的味道。
如果不是刻意地尋找，沒有人會發現這十幾戶人家。紫藤園是個善良的村莊，胡氏族人在這裡生活了六百年，眼下的字派多是“天生善良”。六十四歲的胡曙光老人是“生”字輩，腿有殘疾，每逢來客，老人都會先介紹自己的腿：“十二歲，得了骨結核，殘了。但是，我們家祖祖輩輩都是好人！”
胡曙光與其孫/吳保國攝
胡曙光試圖用自己的一生，打破這種傳統的命運邏輯。胡曙光讀過幾年書，堅信紫藤園是個好地方。胡氏先祖當年浮江東下，在樅陽北上菜子湖，這塊地方紫藤花一片，先祖停止了尋覓，卜為家焉。胡曙光說，時間長了，變化就大，桐城縣被改成了樅陽縣，紫藤園也被改成了周桐莊，但胡家人的家風還是老的。
祖父胡長善健在時，胡曙光尚且年幼，對祖父的鬍子，胡曙光留有特別的印象。胡長善育七子四女，足以在地方做一個“狠人”。但老人待鄉鄰十分友善，更是一個急難相幫的人。胡長善頭頂錚光八亮，喜歡打理自己的鬍鬚。這天胡長善拿著骨梳，一根一根地梳理鬍子，聽出門外有人乾咳了一聲。胡長善提著梳子出到門外，發現保長站在院子裡。胡長善還未開口，保長使了個眼色：今晚縣裡捉壯丁。然後，頭也不回就走了。
“捉壯丁”，就是強行將青壯年捉去當兵。生命無保障，家庭失勞力，這是村裡人最懼怕的事。胡長善領略了保長的善意，便讓幾個兒子和堂侄趕緊跑了。但這事始終很麻煩，人若是一回來，這壯丁還是要捉的。胡長善一合計，兩個兒子和一個堂侄便參加了新四軍。
新四軍臂章
胡曙光的父親胡輝明，算是地方知名的“紅人”：革命軍屬。胡輝明讀過幾年私塾，當了很多年的大隊會計。年終決算時，很多幹部都主張集體多提留。胡輝明說：集體提留多，社員就分得少，人家怎麼過日子呀！
“把良心放在中間說話，否則，該有多少人捱餓啊！”老一輩的鄉鄰眼裡，胡輝明性子直，人也好。紫藤園的鄉親，都知道胡輝明的這段恩情。
胡家菜地
胡曙光是個特勤勞的人，也是一個熱心腸。胡曙光自己則總是說：“勤快，我有什麼法子呢?”老伴去世早，長子胡晨在上小學，幼子胡飛只有四歲。拉扯兩個未成年的兒子，胡曙光也記不得當年的辛苦，只是解釋說：“我會打毛線，會做鞋，刮刮叫。”
打毛線
腿腳不方便，胡曙光幹不了重體力活。但鄉下的技術活，胡曙光差不多都會，木工，磚工，篾匠活，胡曙光同樣是“刮刮叫”。家裡養了五十多隻雞，雞籠就是胡曙光親手做的，並且顯出傳統手工藝品的精湛。而紫藤園鄉鄰家的修修補補，胡曙光總是樂意相幫。鄉鄰說謝謝，胡曙光說謝什麼哉！
紫藤園的鄉民也是善良的，農村實行家庭聯產承包時，耕地到戶要根據田地的遠近抽籤搭配。鄉親們說，胡曙光身體不好，家庭缺勞力，別讓他抽籤了，田地就近分給他，誰也不要跟他比。胡曙光說：給一半近的，剩下的跟我大家一樣分吧！
胡家菜園
最近的幾塊地，就在胡曙光家的院牆外。旱地被老人闢為菜園，裡面種滿了玉米、黃豆、茄子、韭菜、苦麻和西紅柿等。胡曙光說：玉米是用來給雞吃的，雞生蛋，孫子小，需要營養，各種蔬菜都是要有的。
菜園的蔬菜鬱鬱蔥蔥，豆葉擠過籬笆，嚴嚴實實地遮掩著田埂，胡曙光果然是個勤快的老人。
胡曙光指著孫子說：這孩子苦哇，生下來就沒有吃過一口奶。
2015年，孫子胡景奇剛剛降生，兒媳就因心衰撒手人寰。老人一邊訴說，一邊眼神瞟著門外。孫子正在院子拼命玩球，皮球被高高拋起，重重擊打在泛青的柿子上。彩色的皮球從柿葉間掉下來，孩子發出咯咯的笑聲。
胡景奇
胡曙光似乎放下了心，眼光落在客廳的八仙桌上。這是老人親手製作的原木桌，榫縫嚴密，木面有些黯淡，依舊發出一些刨刀留下的光亮。桌面上是一疊兒子胡晨的照片，還有各種獎勵證書與獎狀。
父親眼裡兒子胡晨，自幼話少而善良。胡晨秧把高時，即幫父親做莊稼活，農活很重，少年的肩膀負不起一捆稻子，胡晨便一束一束為父親挑回。深秋季節，農家開始蓄積柴禾，準備度越漫長的寒冬。胡晨提起竹籃，在崗丘樹下尋找楓果。楓樹上落下來的楓果，每天都會有一些，褐或黑。楓果從高空墜落下來，喙狀鈍刺扎進泥土，靜靜等待孩子們的尋覓。
楓果是農家上好的燃料，爐灶生火，火缽禦寒，楓果火力綿長，散出一種淡淡的清香。村莊孩子眾多，楓果顯得越發稀少，一些孩子便以石片拋砸枝間，膽大的孩子則爬上楓樹，跺或搖。胡晨說：“為什麼要打壞楓樹呢?”
楓樹
長大後的胡晨參軍入伍，善良而勤奮的胡晨頗受戰友喜歡，第一年得的是“優秀學員”，第二年得是“優秀士兵”。父親殘疾且年事已高，胡晨放棄留隊的機會退伍回鄉。2008年，胡晨帶著父親一起進京務工。胡晨聰明、好學，各種水暖業務很快就駕輕就熟。在門頭溝、石景山務工的這些年，胡晨成了最得房東喜歡的小夥子。熱心的房東喜歡幫胡晨招攬“業務”，而這些修修補補，胡晨從未收過一分錢，甚至連零星的材料費也“忘”收了。
房東最羨慕胡晨是“幸福的一家”，但人生命運誰也不能預見。妻子亡故後，胡晨把襁褓中的嬰兒交給父親，隻身一人再赴北京奮鬥。2016年春節剛過，胡曙光抱著孫子送胡晨離鄉。通村水泥路並不算窄，枯萎雜草擠上路面，楓樹的枝椏蓋過頭頂。胡晨說：“平時也沒注意，我應該把兩邊的雜草砍一砍，大家走起來方便些。” 胡曙光說：“下次吧。”
紫藤花
初春微風有些冷，去歲的楓果不時落下來，胡曙光本能地將手護上孫子的頭頂。一枚楓果直墜而下，胡曙光的手背痠痠麻麻。
一個多月後，北京房東的一個電話讓胡曙光徹底懵了：兒子胡晨患上了病毒性腦炎，昏迷狀態下，被房東送進了醫院重症監護室。聽到鉅額的醫藥費，胡曙光又一次懵了。房東安慰說：不要著急，已經尋求紅十字會幫助，老鄉，愛心人士，都在伸出援手，甚至還有很多不曾留名的捐贈。
這個世界，充滿善良，在眾人的資助下胡晨曾有所好轉，然後返回家鄉正常治療。在兩年多的時間裡，眾多紫藤園的鄉鄰關心著胡晨，有人捐幾百，有人出幾十，有人甚至拿出家中僅有幾個雞蛋。但不幸的是，2018年胡晨的病情再度惡化，不得不送往省城救治。
胡晨結婚照
暮春初夏，楓葉格外綠，楓果格外青，胡曙光抱著孫子送兒子出村，路面依舊一片楓果。去歲落下的，幹而發黑。顏色泛青的，顯然剛剛掉落於這個春天，胡曙光護著孫子的手，被一枚楓果砸得生痛。
胡晨的病情，醫院已是無回天之力，胡曙光心裡全無主張。逝前幾個星期，胡晨還能講話。胡晨問父親，亦像是自言自語：“我是‘善’字輩?”胡曙光點了點頭，不知兒子惦記個啥。胡晨望著父親：“社會幫助，讓我多活了好幾年。”
此時的胡晨，說話已經相當艱難，胡曙光也不知道兒子心裡正在想些什麼。胡晨終於向父親表示：自己死後，要把器官捐了。胡曙光明白過來，腦子猛然木了，心臟像是一上一下拼命晃盪。
紅十字
胡曙光遲遲沒有在捐獻協議上簽字，他與小兒子胡飛商量。胡飛說：“哥哥，是這個願望。”胡飛不敢講多，也不知怎麼講好。父親有心臟病，血壓也高。
胡曙光打電話給在部隊的二弟，二人在電話裡說了很長時間。二弟對哥哥胡曙光說：“人心都是肉做的，都是人生父母養的。胡晨的願望，就是人家的希望，也是孩子自己的永生。”
聽了弟弟的這一番句話，胡曙光的心裡好受了許多。
媒體採訪
2018年5月10日，胡晨的心臟停止了跳動。在安徽省紅十字會器官捐獻協調員的見證下， OPO專家成功摘取胡晨的一個肝臟、一對腎臟和一雙角膜。胡晨以其善良與大愛，用自己年輕的生命照亮了他人。 2018年7月，胡晨光榮入選“中國好人榜”。
少年身殘，青年喪妻，老年喪子，命運多舛的胡曙光一生善良。家門到水泥路間有些坎坷，胡曙光每天都要帶孫子從路上走過。楓樹的落果仍舊在地上，有些散亂，也有些平靜。孫子不時從胡曙光的懷裡下來，從地上撿起一棵，再望望樹上。
陽光落滿香楓與灌木，樹蔭濃郁，滿目葉片一片光亮。胡曙光猛然發現，不被人注目的樹叢深處，竟有一株紫藤花依舊盛開。
紫藤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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