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拂檻露華濃
解釋春風無限恨
沉香亭北倚闌干
——李白《清平調》
古詩新編之壹：獨上西樓
李後主詞，劉家昌曲
三月末，鶯飛草長，夕陽西下，從露臺窗戶望出去，低沉的晚雲鑲著金邊。這天兔兔正好不在家，我和來訪的黑黑，只能出去就餐。黑黑突然說，他很想喝米酒，我知道他說的米酒和那間藏在小路里的酒家。那是一間很小的店，開了近20年，它家的酒，都是裝在罈子裡的本地土酒，不是什麼佳釀，但勝在原汁原味。
從我家走到那間飯店，要繞過一片很大的樹林。我們一路聊著音樂穿林而過，也許是因為最近央視那檔熱播的《經典詠流傳》和《詩詞大會》的緣故，黑黑和我一直討論：古詩是唱出來好，還是朗誦出來更有味——說實話，最近聽了好多新編流行風格的古詩詠唱，總覺得像是在喝勾兌了太多色素香料的包裝酒。但詩朗誦，又讓詩歌本身的音韻徹底消失了。
沒辦法：總不能讓那些雋永的文字，老是躺在故紙堆裡一聲不吭吧，就算是李白爬起來咳嗽一下，也有詩仙的味道，對吧——黑黑總結道。
古詩新編之貳：清平調
李白詞，曹俊鴻曲
電影《妖貓傳》中的楊貴妃
我想象不出李白咳嗽的樣子。也許：喝多了躺在沉香亭裡嘔吐，倒是比較容易出畫面。詩仙絕對是一個填詞高手，他的很多名作，都是為歌而作。那次在沉香亭裡，詩仙從大醉中醒來，在金花箋上為楊貴妃寫下三首華美無邊的《清平調》，那句“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實在是千古絕唱。
當時首演這三支曲子的是大唐最負盛名的音樂家李龜年，優美詩句，彷彿乘風而去。然而，這支千古名曲卻沒有留譜。後人甚至沒法搞清楚，李白填的《清平調》和樂府中的古曲牌《清平樂》是否是同一支曲子。
《淡淡幽情》復刻版唱片封面
1983年時，一代歌后鄧麗君出版一張全部為古詩新編的流行曲集——《淡淡幽情》，一首李後主的《獨上西樓》，唱醉了華人世界。其實這張古詩唱片，賣得並不算很火爆，但鄧麗君卻從此迷上了古詩新唱。她在生命最後的時光裡，一直在準備另一張名叫《春夢秋雲》的專輯，計劃收錄12首古詩新唱，其中就有李白的《清平調》，只可惜一直到鄧麗君離開人世，專輯也沒有錄完。後來，王菲翻唱了未完成的《清平調》，其中一個版本還剪輯了鄧麗君當年的錄音片斷，算得上是對鄧麗君的這場古詩之夢的延續。
人生總有遺憾，歷史也總有遺憾，我不喜歡把遺憾說成美好，但我總覺得，鄧麗君的努力，為我們留下了一個美好的夢。
落櫻，拈花一笑攝影
站在三月落櫻繽紛的樹下，我對黑黑說：李白不會醒來，但我覺得，那些美麗的詩句總有一天會醒來。
幽蘭獨自開
習習穀風，以陰以雨
黽勉同心，不宜有怒
——《詩經·穀風》
古詩新編之叄：幽蘭操
相傳熱衷於採集民歌，撥弄古琴的孔子，浪跡天涯，收集了300多首民歌與雅樂，完成了中國詩歌最初的偉大篇章——《詩經》。那是2000多年前，詩即是歌，歌也是詩。即便沒有樂譜，你依然可以隱約感受到，古樸的詩句下，悄悄律動的旋律。
據說孔子私下也很喜歡自彈自唱，弦而歌之，東漢古樂達人蔡邕（yōng）在他著名的《琴操》一書中，就介紹過一首孔子寫的絃歌——《猗蘭操》，只可惜，就象黑黑說的，那會還沒有發明記譜法，書中只記下了部分歌詞和故事。孔子的《猗蘭操》，是典型的詩經體，上來就是：習習穀風，以陰以雨，之子于歸，遠送於野....為我們勾勒出一幅雨中相送的清冷畫面。
我一直對黑黑說，《猗蘭操》多半和孔子自己收錄在《詩經》中的《邶風·穀風》是一個調，一個旋律。我的理由是，兩首詩的開頭都是：習習穀風，以陰以雨。
黑黑對我的推論，不置可否。
古畫：墨蘭圖，趙孟堅
這首《猗蘭操》後來被唐代大文豪韓愈引用，還在原詞之後，補上一段：
蘭之猗猗，揚揚其香
眾香拱之，幽幽其芳
不採而佩，於蘭何傷
......
後人無法分清，這是韓愈唱的孔子原詩，還是他找到了原詞逸文（剩下的文字），不明不白中遂成了一段著名的公案。後段以幽蘭入題，所以也叫《幽蘭操》。電影《孔子》中收入王菲演唱的《幽蘭操》新曲，用的正是韓愈的歌詞。我沒想到許多人會為了這段歌詞的“版權”爭論不休，你千萬別問我答案，歷史沒有答案——說不定孔子的那段，其實也是老人家在河南採集時順便找到，卻沒有錄進《詩經》中的“逸文”。
《詩經》怎麼唱，這是個問題。
但無論新唱的形式如何，質樸的情懷不應該失去。時代永恆地更迭，但那沉澱在我們每一個人靈魂深處的美麗，絕對不能與時俱進，而是應該越沉越深。
古詩新編之肆：采薇
薇，攝影拈花一笑
很多爭論沒有答案。黃昏中，我突然停下腳步，對著一顆野草，掏出手機拍起照來。
黑黑早就習慣了我見啥就拍的德性。他站在我身後，問我：這草叫什麼名字？我滿意地看著手機裡的照片說：它叫野豌豆。燙熟了，做成豌豆蛋花湯，還蠻好吃的。
黑黑懷疑地湊過頭來。野豌豆，漫卷著細嫩的枝葉，晚風中搖曳著幾朵紫色的蝶型小花，煞是婀娜。我接著解釋道：我拍它，是因為它還有一個古名叫——薇，采薇的薇。你應該還記得那首詩吧：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淡黃柳，攝影拈花一笑
黑黑自然記得《小雅·采薇》的詩句，但他不知道，詩裡的薇就是野豌豆。
不知為何，在中國的歷史上，詩人們只管記詞作詩，這些詩歌的曲譜卻大都沒有留下。黑黑說：那會沒有樂譜，想記譜也不行啊。——他說的也對，只不過，後來有了樂譜，記詞和記譜，依然是兩件不相干的事。詩人、詞人採風寫詩留下千古名篇，記譜的事全交給了樂府的樂師們。詩人只要瞭解，詩的格律、平仄，按著嚴格的規定填上，就會有樂師與歌伎讓這些偉大的句子，唱起歌來。
問題是，時間久了，樂府沒了，詩與歌的傳統，不知從何時起也中斷了。千古名句躺在故紙堆裡一聲不吭。總算有人重新給《采薇》譜了新曲，可不知為何，這隻戌邊士兵想家的詩歌，成了一首嗲得骨頭都能酥掉的小情歌。
宛在水中央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詩經·蒹葭》
古詩新編之伍：在水一方
原詞：詩經，譜曲：林家慶
舞劇《孔子》女主角唐詩逸
距離將愛釀成了思念的酒，在現實的泥濘中，兩千年前無名的士兵，想必每每念及遠方親人的名字，內心是一片煙雨迷朦。這些隔了太長時光的詩句，在我們心中，其實一直像一首扣在心絃上的歌，輕輕一撥就會隨風飄舞。
說實話，我很難說欣賞張渠重新譜曲的《采薇》。這段曲子被用在了歌舞劇《孔子》中，但是隻保留了“楊柳”的四句詩，沒了苦逼的采薇而食的情節，沒了泥濘中掙扎的苦痛，唯有性感的舞女翹袖折腰，風情萬種。
秋色蘆葦，拈花一笑攝影
它倒讓人想起了當年聽瓊瑤阿姨改詞的《在水一方》來，詩經原詩《蒹葭》被改得面目全非，深秋白露時的“蒹葭蒼蒼”，變成了春雨中的“綠草蒼蒼”。沒有性別的“伊人”，也乾脆地變成了有性別的“佳人”，沿著煙雨悽迷的旋律，美人彷彿近在咫尺。
新編加改詞，瓊瑤阿姨多少讓人鄙夷。不過，說來奇怪，一提到《在水一方》的名字，上世紀那支曾聽到耳繭的旋律，就不自覺地從心底浮上來。我用很輕地聲音吟唱著，擔心黑黑聽到。他轉過頭，看了我一眼，那旋律又悄悄地沉了下去。
一路聊著，不一會，我和黑黑已經坐在黃昏的小酒家中。從罈子中倒出的混濁而甘甜的米酒，給我們春日明朗的心情，染上一層輕輕的醉意。
一枝櫻，攝影拈花一笑
安靜的小店裡沒什麼客人，座位旁的大玻璃窗上，印著一支盛開的夜櫻，在晚風中清幽而嘆。我不知道，她是否還在等待著賞花的人——或者如韓愈詩中的幽蘭，淡淡而香，超然物外。它讓我想起姜夔《暗香》中的句子——香冷入瑤席。
當然，小店裡的晚餐不是什麼瑤席，也沒詩中的碧玉酒杯，只有一次性塑料杯。喝了兩杯米酒，黑黑帶著幾分醉意說：要是年青時，我一定會罵——性感的舞蹈毀了孔子偉大的採風，亂彈琴的瓊瑤阿姨毀了一首多好的古詩。
我不置可否，我們都不再是任何事都愛爭個是非的年青人，我用筷子敲著碟子，開始唱這支我倆年青時非常熟悉的旋律。唱著唱著，黑黑也不自覺地跟了進來，蒹葭還是綠草，伊人還是佳人——這一切已經不再重要，唯有古詩中深藏的暗香，在醉意中悄悄襲來。
冷清的飯店裡，一直在看手機的女服務生詫異地望著我們。
信天游：蘭花花 周家洛記譜
二月蘭，攝影拈花一笑
說到詩經裡的那些古代民歌，總是有詞無曲，我突然想起了，一首很有名的陝北民歌《蘭花花》，這首民歌算是標準的信天游，每一小段，都是上下對句，有固定的格式。在舊時的陝北，人們不會記譜，但只要稍有點樂感，就能按照這個固定格式，即興填入歌詞，很HIGH地唱起來。
固定的格式，相同的方言，讓不同內容的信天游，都有著相似的旋律與味道，釋放著人生天地間質樸的悲歡離合。幾個認識、不認識的朋友、情人、陌生人，一人來上一段，對唱到後來，音調往往越唱越高，所以信天游，也有一個形象的名字叫——爬山調。
米脂的婆姨，何家英畫
陝北古時舊屬趙國，但地靠秦地，我不知道可不可以，按照孔子的分類法，把它算作是一種秦風或者趙風。大約在2000年前，音樂的旋律，就如同飄散在某一地的天然酵素，當它們與人心相遇，就自動發酵成醇酒一般的歌謠。我知道，有很多人象孔子一樣，去收集整理過這些民歌，比如周家洛。比如民歌之王——王洛賓。
有人愛採花，有人愛採風，愛上風花雪月的人，都有一顆“思無邪”的美麗心靈。所以無論是孔子的《詩經》，還是周家洛的信天游，都有著一種清新質樸的美感，彷彿是生在雜草中的幽蘭，或者生在街角的櫻花。它們象花香一樣飄進你的夢中，又象風兒一樣撩動你的心事，它們無關俗雅。
只不過——也許是釀製發酵的時光還太短，這些信天游就像初釀的米酒般混濁而甘甜，缺少陳年佳釀般的悠長回味。
月下櫻，攝影拈花一笑
彈笑間天色漸晚，酒意漸濃，我跟黑黑解釋信天游七字格的填詞規則，2+2+3字，中間要加幾個疊字，兩句一對，每對押韻。黑黑煩惱地嘟嚷道：這麼難，為何山溝裡大叔大嬸，張口就來。我說，有很多當地的諺語都是七字格的，你隨時可以拿來用啊。
黑黑表示，他需要研究一下，說不定哪天我們也能對歌了。
喝到意興闌珊，我們從小酒館裡出來。黑黑也看到了這一樹的野櫻，在這雜亂小路的盡頭，花開如雲。他突然感嘆地說：櫻花是美的，古詩是美的，美沒有道理。
美，只是永恆而寂寞。
古詩新編之陸：但願人長久
原詞：蘇軾，譜曲：梁弘志
櫻花在綻放的同時，也在凋零，那些逝去的詩句，沉默在時光深處，落英繽紛。
無論你是詩朗誦，還是新編；無論你用民謠風來唱，還是用搖滾樂來唱，那流行的旋律與節拍，都是編織著我們心底的情緒，和古人無關。然而，只要這些詩句還在，那藏在其中的韻律，多少，都會從音樂的律動中釋放出來。這些飄落的詩句，就好象映在我們記憶深井上的舊時月色，如此虛無，又如此真實。
在送黑黑的路上，黑黑對我說，其實有些新編還是蠻好聽的，比如梁弘志的那首《但願人長久》，對了，它好象也是出自鄧麗君的那張古詩專輯《淡淡幽情》，我不知道，蘇東坡的這支名作當年是如何彈唱的，真的是用鐵琵琶嗎？但至少，梁弘志讓這些美麗的詩句重新飛舞了起來。
黑黑說這話時，天已經黑了，在上海繁華的燈火之上，霽月清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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