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情种,才能悟道

只有情种,才能悟道

闻一多评价庄子的一句话,一直让我念念不忘:开天辟地以来最伟大的一个情种。

又何止是庄子,一切智者,无不是大情种。我也曾在大阴阳社说过:佛是天下第一的情种,因为他讲慈悲。天地间的实相只是“天生天杀”的自然运化,而佛讲一个慈悲。慈悲的底下,诚然是与万物同体,上面则正是人之大情。

所以明代李渔说过的一句话,看似风月无边,其实深得三昧:要做成天下第一的才子,娶到天下第一的美人,再皈依佛祖。

江湖之上好修道,风尘之中好作佛。

莫以为这是胡言乱语。我曾经写过一篇《越有悟性的人,越诗意》,彼时我只是发现了这个现象。如今看到一句话,才算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上世纪末,在郭店楚墓中出土了一批战国竹简,多为道家和儒家著作,并包含很多未传之后世的佚文。其中有一篇儒家的佚著,名《性自命出》。这一篇,开篇就提出了四个字:道始于情

那句完整的话是:性自命出,命自天降;道始于情,情生于性。

这句话,前半句提炼为两个字,便是“天命”;后半句提炼为两个字,便是“性情”。天命对性情。天命在天,性情在人;性情,便是人的天命。天、命、性、情,只有情是明明白白展现出来、真真切切存在那里的,只有情可以把握。所以情,便是那个天人合一的端口,沟通天地世间的中枢。是人真正和唯一的入处。

在很多人眼里,情是与道相悖的,所谓绝情去欲,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道始于情”的说法。这是因为没搞清一个关系:虽说“情欲”,情和欲却是两个,情不是欲。悖道的是欲,而不是情。对于人,性、情、欲里,有实质内容的只是性和欲。因为一切都是情,当这份情上通于天道而廓然清明时,便称为性;当这份情下困于私心而污浊阴暗时,便称为欲。修道悟道,始终要去的是“欲”,是“私”,而不是情。情不可去,无情非人也。诸佛诸祖教化的对象,所以从来是“有情”。人身难得,正因情切。

欲是情的低级,情是欲的高级。高至极处,便是性,便通天命。纵然如此,天地与世间也只有须超越之物,而从没有不该之物。若非如此,天地为何要造出那许多不该?人难道比天地还高明?大化只是无所不备,道只是超越一切。人求道,把握住一切都是超越的概念,而不是取舍的概念,才算入门。超越,即是“出”。

《性自命出》又言:“知情者能出之。”所谓“情感”,唯情能感,唯感能通,唯通能达。于是能出物之蔽、己之私,而化天之道。所谓感通,所谓通感。情是通往觉的开始,有情“感”故能感“觉”。这就是为什么那些诗人艺者,常常能见灵明超逸,就是因为这样的人,如同“准新娘”“准新郎”,便是“准道人”。所以庐山慧远大师与陶渊明交深,大慧宗杲禅师对苏东坡激赏不已。君不见马远与倪瓒的山水画,何其高逸。他们的那种若即若离、如隐若现,就是那份出之意、化之境。

人诚然还需要理性,这理性却必须有情的底子,运转才能畅,格局才能大,最终才能圆。就像德国化学家凯库勒悟出苯分子环状结构,是因为做梦梦见一条蛇咬住了自己的尾巴,所谓灵感,便是从情心中生。天地之无涯、真性之深邃、旷古之悠远,唯情可达。神性是与诗性并存的,否则便是“人类一思考,上帝便发笑”。

所以金圣叹评“六才子书”,《庄子》居于首,道理就在这里。庄子诚然是一位通天彻地的大哲人,这却是因为他是一位至情至性的大真人,金圣叹看到了这点。这份至情至性,清代胡文英有句触动我很深的话,我已经引用过太多次,这里还是想再引一次:“庄子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悲慨万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住;虽未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

与造化万物、天地大道同在的老子和庄子,常给人的感觉是面无表情,似乎没有情感。他们却才是最深情的人,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情所以才似无情。情也分热烈和深沉,深沉之情本也是隐而不发,深深涌动于内的。就像鲁迅的文章被称为“零度写作”,冰冷而峻刻,却任谁也能感受到背后的暗潮汹涌。一个通透的人,一定是个至情至性的人,只是这情有隐显而已。

至情至性,方为道人。近日读到牟宗三说水浒的一篇妙文,说到鲁智深、武松、李逵等纯直无曲的“汉子”,最后有句话至为跳脱超拔:“禅家常言:出家人须是硬汉子方得。”纯直无曲,唯至情至性之人方能。机心重的,从来爱玩弯弯绕。

鲁智深最后是悟了,坐化之时那首偈子,何其透脱,何其有滋味:“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武松的结局只是出家隐去,他性子不输鲁达,却终究不如鲁达那样无牵挂——情义对于他太重太重,心底珍重的情浓得化不开。豪迈之下掩不住的孤独和阴郁,便是来之于此。所以他没有悟,他更难透过去。而待他透过,那份悟境或许又不是鲁达可比,因为不只是自心能了,更有世情通达。李逵为宋江殉了葬,他也是至情至性,可是与悟似乎离了太远太远,因为他只有情真,却无情深。又或许他的境界才是最高的,因为只有他自始至终全然地活在当下,命是什么,他就承担什么,从无退缩,也不挣扎。精神内核上,鲁达是禅宗,武松是道家,李逵是儒家。

红楼一梦,何尝不是如此。性如孩童的诗人顾城看到了薛宝钗的“天性空无”,薛宝钗曾给贾宝玉推荐过一首叫《寄生草》的曲子,这曲子正是说鲁智深的:“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贾宝玉最后所见,正是“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他最后入了空门,痴情一生,空原来才是最后的门。因相见性,因情入性,空门之中才有真性。所谓至情至性,至情,才能至性。

佛渡有情,只因有情能情深。佛渡有缘人,只因不是每个有情都能情深。情种们不是每个都能大悟,只因情深亦为牵累,还须超过去,抵达至情至性。自始至终,情都是那条路,只有深浅之别。往深了去为深情,往极致去为至情,仅此而已。

魏晋之时,有圣人有情还是无情之辩,何劭《王弼传》中说:“何晏以为圣人无喜怒哀乐,其论甚精,钟会等述之。弼与不同,以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今以其无累,便谓不复应物,失之多矣。”说得多辟,情,正是内通无而外应物的那个东西。无情不能达道,无情不可应物。圣人有情而不为情所累,只是能超越于情,而不是无情。超越之情,又为至情。

王弼又说:“颜子之量,孔父之所预在,然遇之不能无乐,丧之不能无哀。又常狭斯人,以为未能以情从理者也,而今乃知自然之不可革。”颜回之器量,不出孔子之所能知,而遇到依旧会快乐,去世依旧会悲伤。只因喜怒哀乐,皆出自然,“情生于性”而“率性之谓道”。“自然不可革”,尽矣。智者最是深情,只是这情能够化得开,永远有流动的空间,如红日长空之下的万里白云,至为幽远又温度烫人。

孔子的晚年,最多的是悲和哭。生命最后的六年,他年年伤心,几乎是眼泪泡着心。69岁,儿子孔鲤死,孔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大哭一场。71岁,最心爱的弟子颜回死,“子苦之恸”,连声叫着“天丧予!天丧予!”老天不让我活呀!72岁,另一个最重要的弟子子路,在卫国因政变被剁成肉泥,噩耗传来,孔子失声痛哭,呼天抢地。四个月后,孔子就离开了人世,享年73岁。孔子之悲,不失人情,也不曾离于道。在内心最深处,一切悲的源头,都是对道之忧和道之不行。这就是孔子的应物与无累。

有个故事,那是孔子一生的意象:鲁哀公西行狩猎,叔孙氏家臣得一异兽,鹿身、牛尾、马蹄,头上有肉角,觉得怪异而杀掉了。孔子认出这是麒麟,何休的注解说麒麟乃是太平之符、圣人之类,得麒麟却死掉了,这是上天告诉夫子世道衰穷、圣人将没。所以眼见礼崩乐坏而忧心终生、奔波一世,却一事无成、有如丧家之狗的孔子,一见便“反袂拭面,涕沾袍”,抱着麒麟说:“你为什么要来呀!你为什么要来呀!”这话也是对自己说的,何其悲怆。

有个故事,说尽了孔子一生的孤独:生命的最后时光,孔子经常背着手拖着拐杖,在家门口徘徊,嘴里喃喃唱着:“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子贡来了,孔子拉着他的手说:“你怎么才来呀!”然后跟他说自己做的梦,梦见自己独自坐在堂屋正中放棺材的地方,这是先祖的仪式。七天后,夫子就去世了。

这就是我们中国人的圣人,那个让颜回感叹“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让子贡感叹“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的孔子,不过就是这样一个至情至性的普通人。真圣贤,又有哪个不是如此呢。被称为“王门颜回”的徐爱早逝时,王阳明也是放声痛哭,几日哽咽不能食。祭文中,阳明几乎每段都是从“呜呼”开始,光是“呜呼痛哉!”就出现了五次。东正堂感叹:“先生祭文中,无有如此之至情者。恸哭之情,可想而知。”

佛陀晚年,境况也如孔子一样苍凉。先是经历了僧团的分裂,作为佛陀堂弟、被称为如来大弟子、在僧团内声望颇高的提婆达多,因在戒律、苦行、轮回、业报等问题上与佛陀的根本对立,要求佛陀交出僧团的领导权,佛陀只回答了他四个字:“我不摄众。”这便是依法不依人。提婆达多于是带领自己为数众多的支持者离开了僧团。这是佛陀的事业,他一定接受得了,却一定不愿意看到。

又经历了“双贤入灭”。被称为释迦双贤弟子的舍利弗和大目犍连,一个在故乡病逝,一个被婆罗门袭击伤重而亡。不久之后,佛陀在一次说法时说:舍利弗和目犍连入灭后,我觉得这样的集会,犹如虚空……任谁也不难体会他这时的心情。

再经历了释迦族亡国,亡国之后是对释迦族空前的大屠杀,基本就是灭族了。《增一阿含经》载,毗琉璃王对释迦城进军时,得到消息的佛陀预先端坐在军队必经之路上的一棵枯树下,等待毗琉璃王。当时大概天很热,王见佛陀如此,便问这里有这么多枝叶茂盛的大树,为什么却坐在枯树下?佛陀答:“亲族之荫胜他人。”哪怕亲族将枯,也站在亲族这边,尽自己守护亲情的本分。这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亲族,如同蚍蜉撼树、螳臂当车,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自己无力改变的结局,在自己眼前发生……

佛陀生命最后的旅程,身边跟随的僧人已经没有几个,亲近的弟子就只有阿难一个。他亲眼看着世间演绎着他所说的无常,不知眼睛是否会泛起一层泪光?

禅宗五家,以临济宗为最。临济宗有个下开杨歧、黄龙两派,对临济之兴有着承前启后的开继大功,真正使临济宗形成“临天下”局面的大德,石霜楚圆禅师。楚圆禅师有两位居士挚友,翰林大学士杨大年和驸马都尉李存勖。北宋宝元戊寅年(1038),李存勖派使者来南方,邀请楚圆禅师去京师。附带的信中说:海内法友,只有杨大年和禅师两人。大年已经先走了,我也快了。忍着一口气不走,就是为了见禅师一面。恳请能够前来。楚圆禅师见信怆然神伤,于是随使者乘舟北上。

相会一个月后,李公便去世了。两个人最后一次对话,楚圆禅师问李公:“什么是本来佛性?”李公答:“今天比昨天热。”知冷知热的那个,就是。李公又问楚圆禅师:“临行前最后一句,你要对我说什么?”楚圆禅师答:“本来无挂碍,随处任方圆。”李公道:“天晚了,我困了。”饥来吃饭困来眠,这便是无挂碍、任方圆。包括长眠,这是说我要走了。楚圆禅师道:“向无佛处作佛去吧。”李公于是溘然长逝。

楚圆禅师放声大哭。一直到李公安葬完毕,才离开京师。宋仁宗对禅宗很留意,听说了李公迁化时与楚圆禅师的对答,叹息很久。丧事完毕,降旨赐官船送楚圆禅师南归。

所以,谁说圣人无情?谁说觉者无情?

有情,才是人之为人。深情,才是人悟道的开始。这个时代的问题,人们总结了太多原因,却都没有说到根子上。根子上,就是这个时代太无情,这个时代的人太薄情。深情的反面,才有功利。功利之下,才一切都没人情味儿。

这是怎样一个时代啊。诗成为无人问津的笑话,远方成为可望不可即,文艺青年被踩在了鄙视链的底端……所谓薄情寡义,薄情,才寡义。

你要问我如何悟道?你要问我如何升华自己和改变世间?

去做一个深情的人吧。

非情种,不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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