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畢業七年,她還在參加高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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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條件,你還願意再高考一次嗎?

想象一下,6月7日早晨,坐在教室裡,桌上放著准考證和透明筆袋,裡面有2B鉛筆和撕去包裝的橡皮。這時,監考老師開始拆密封袋,白色的繞線“刺啦”劃開封條。

這也許是你揮之不去的噩夢,卻有人願意年年重來。李軍北大畢業,今年她第五次高考。身邊坐著的人從90後變成了00後,她還想一直考下去。

北大畢業七年,她還在參加高考

6月7日,北京高考第一天,李軍壓著時間點進了考場。她穿吊帶衫、超短褲,妝容精緻,在一群長袖長褲的高中女生中晃著胳膊腿兒。她替她們感到熱,但十幾年前高中時,她也這樣,一年四季都穿秋季校服,恨不得把所有女性特徵藏起來。

李軍29歲,從北大畢業7年,這是她第五次參加高考。

她衝我的鏡頭扮鬼臉,但進了校園後就一臉肅穆。考了幾次,她從不敢在候考的時候和其他考生搭話,怕影響他們的狀態。我只是送李軍考試,竟也感到緊張,前一晚翻來覆去睡不著。

接近早上9點,一位考生家長捧著一本《觀世音菩薩普門品》低聲誦讀,翻完最後一頁,把經書合在掌中,閉目祝禱。她為了孩子的考試著急上火,嗓子都啞了。旁邊還坐了一位男家長,建議她要多讀《心經》。說完話,她又打開那本經書,從頭誦讀起來。

2007年,李軍和12.5萬考生一起上考場,今年只有一半,6.3萬人。過去的11年裡,北京高考人數逐年減少,這個時間段回推18年,1989-2000,是全國新生人口持續下降的11年。

今年高考的主力軍第一次變成了00後。李軍對00後的印象還停留在10年前,2008年,李軍暑期兼職教小學生英語。一個7歲的小男孩問,“咱們班誰是屬蛇的?”李軍想都沒想就舉起手,孩子們很吃驚,“老師,你也屬蛇的?和我們一年生的?” 李軍呆住了,隨後反應過來,自己竟大他們整整一輪。薩馬蘭奇在電視上宣佈北京獲得奧運會舉辦資格的那一年,這些孩子才剛剛出生。

考場上年輕的面孔讓人羨慕,李軍想這就是自己十年前的樣子,轉念又想,“我十年前長不了他們這麼好”。她那時體重近130斤、長痘、不會打扮。

北大畢業七年,她還在參加高考

李軍

如今她瘦到96斤,皮膚也好起來,可在考場上看到年輕學生臉上的青春痘,竟有些懷念自己的高中時代。那時雖然長痘,但不覺得是最要緊的事,也不自卑。除了高考,生活中沒什麼值得擔心的事。

前兩年她去醫院治痘,老中醫安慰說,長青春痘,說明你青春。現在終於不再長痘了,她卻突然有一種恐慌,“是不是我不再青春了?”

今年語文考試,李軍忘了戴手錶,監考老師說“還剩20分鐘”的時候她還沒開始寫作文,匆忙提筆,好久不寫字,總是提筆忘字不說,留到3釐米的指甲一直紮在掌心,寫到手發抖。

她明顯感到語文考試逐年增加難度,高中時天天訓練的找錯別字、死記硬背的文學常識,幾乎不再出現。一道古文填空題難住了她,題目要求引用兩句古代詩文作為校慶致辭——金秋十月,天高雲淡,今天大家齊聚一堂,真可謂________,________。 李軍毫無頭緒,只憋出兩句,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從2014年起,語文考卷取消孤立的選擇題,開頭就是材料閱讀,又增加了微寫作。今年考完語文,一位考生連連嘆氣“好難啊”。我告訴隨後出來的李軍,她點頭,“不像咱們當年啦”。

她身處的培訓行業也在發生變化,今年開始,“提分”、“學霸”、“通關”等和應試相關的詞彙都不允許用作宣傳語,綜合能力更受重視。政策變了,但家長和學生的焦慮仍和十年前差不多,花錢上了課,就盼著下次考試提幾個名次。有時學生壓力大到情緒崩潰,李軍也不知道怎麼安慰,又想讓對方好過點,就拿自己舉例:“誰說高考不能重來呢”。

第一次“重來”那年,李軍25歲,做英語培訓,高考是為了獲取教學資料、拉近和學生的距離。她工作近三年,領導十幾人的團隊。2014年是在線教育元年,李軍所在的線下夏冬令營項目受到衝擊,招生規模持續下降。高考前一週,她未達成季度考核指標,全年第一次得了代表不合格的“小殭屍”貼紙。

那年她高考英語只得了137分,和七年前分數一樣。一個英語老師沒考到145以上,她發朋友圈開玩笑,“太丟人,果斷辭職吧”。沒想到一語成讖,轉過年,老闆向全公司發郵件,宣佈李軍所在的部門被整體裁撤。

兩年後,她拿到長江商學院MBA學位,轉型線上教育。回頭看,當年錯過了風口,錯失了多少機遇。還不及感慨,再看眼前,區塊鏈的風口又快過去了,身邊一些90後已經實現了財務自由。

她回北大旁聽課程,印象中最新最明亮的二教變得灰突突,她正納悶,朋友說,因為你的印象還停留在2007年。那一年,她考上北大,站在新建的二教裡,堅信自己將來能成為人上人。她覺得自己應該抓住時代機遇,但時機一個個來了,她又錯過了。

今年高考第二天,大部分人已經進教學樓,李軍落在後面,看幾個考生急著往裡跑。門口老師喊,不著急,還早呢,卻沒人停下腳步。

李軍會在英語考試中挑戰權威——作文刻意寫錯某個詞句,試驗判卷標準;或在口語考試中裝作磕巴,說錯某個“單三”或漏掉“ed”,看考官是否扣分。既積累了教學素材,又可以稍稍“調戲”一下老師,李軍樂此不疲。

但2014年,當她工作後第一次“刷”高考的時候,放棄了數學。

李軍沒辦法忘記高考那年的數學考試。最後一分鐘,監考老師說完“放下筆”,她瞄了一眼卷子和答題卡,突然發現選擇題最後兩道,卷面上按順序寫的是C、D,機讀卡上塗的卻是D、C。腦子“轟”地炸了,是不是看錯了?又看一眼,心想,完了。

她眼看著監考老師收走了卷子,嘴唇在抖,手也在抖。回家路上,淋著雨,李軍一下一下捶自行車把。兩道選擇題10分,一個天安門廣場的人排出去了。到家她就趴床上對爸媽哭喊,“這是一輩子的考試啊,我算是毀了!”

查分時,李軍聽著電話裡沒有感情的電子音一字一句報出,數學137,總分641分。那年北大文科錄取分數線是621。她考上了。如果沒填錯機讀卡,自己的數學應該是147。後來回想起來那場哭,她覺得幼稚,“是你的總是你的。”

我問她,如果真因為那10分而落榜,你還會再去考嗎?她想想,說不知道,只是肯定不會像現在這麼輕鬆。

這些年,李軍總會在朋友圈收到許多驚歎和疑問——新朋友說“你竟然去高考!”,老朋友說“你竟然又去高考!” 他們共同的疑問是“你哪兒來的勇氣?”。李軍不懂,除了考數學可能需要一些勇氣,其餘的不過是一次不計成績的考試而已。

北大畢業七年,她還在參加高考

李軍

同樣考上北大的王璇,卻絕不願再重返考場。2005年她在河南高考,全省72萬考生,北大隻招76人。“高考對我來說,不是一次考試,而是整個焦灼的青春的終結。”她說。進入大學,她發現同宿舍的北京同學,有的鋼琴十級,有的去過德國交換,她的第一反應是,“她們哪來的時間?”王璇的高中時代,只有試卷。

李軍關於高中的回憶裡,考試只是背景,她的青春有更生動的主題。她是球迷,一模考試前一晚,她熬夜看歐冠聯賽,喜歡的球隊大比分獲勝,第二天,她第一次考進了年級前十。

後來李軍承認,她反覆高考,甚至有些“上癮”,是種專屬於既得利益者的輕鬆。“你已經得到了它給你帶來的所有好處,你的人生因為高考而轉變……因為你已經獲得了你該獲得的。”

6月8日下午4點半,考場外的人群熱鬧起來。家長們湧向校門,又自動分成兩列,讓開中間的過道。有人捧著花,有人舉著相機,還有人鼓起掌來。4點46分,李軍跟在幾個學生後面走出來,一邊舉著手機拍抖音視頻。身後保安輕推了她一把,讓她快點。

我打趣她,不是說好提前交卷,怎麼晚了?她一臉懊悔,“我搞錯時間了,今年聽力分開考,筆試早20分鐘結束。” 英語考試對她來說幾乎沒有難度,以前每次她都第一個走出來,享受家長的注視。有一年一個人問她,難不難啊?她說,特別簡單,so easy!

兩年前李軍去西班牙走聖地亞哥朝聖之路,五天徒步一百公里。她用這趟並不輕鬆的旅程比擬高考前的日子。

她以為這條路的起點會有橫幅標語和歡呼的人群,五天後走到聖城,她以為雄偉的大教堂會讓人熱淚盈眶。可是都沒有。大教堂在裝修,外立面圍著綠網,和北京的某個工地差不多。她嘆一口氣,就像18歲高考完的那一瞬間,沒有預想中撕書,也沒有歡呼雀躍。為之執念那麼久的事情,一下就沒了。那些書,前一天還恨不得在考試前再多瞄一眼,後一天就發現,你不再在意它了。

讓她念念不忘的,反而是途中穿過一片樹林,裹著綠色刺的毛球掉到地上,她用登山杖把外殼戳開,露出裡面棕色的栗子。她第一次見到栗子樹和新鮮栗子。耳機裡播放著《西遊記》主題曲,路邊說法語的大叔拉起布帳子,給來往朝聖者拍黑白照片。

考場外,家長舉著手機,李軍也用手機拍夾道迎接的家長。家長指著她說,你看這孩子還拍咱們呢。高考又結束了。去年英語作文讓她替紅星中學的李華寫信,今年又讓替紅星中學的李華寫一封信。李軍想,李華也該長大了。她有些失落,哎,又是一年,又是一年。

應採訪對象要求,文中王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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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撰文 / 於蒙

攝影 / 於蒙

視覺 / 王靜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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