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夢之夢》劇評:癡字自有一雙腳,排山倒海入夢來

《如夢之夢》劇評:痴字自有一雙腳,排山倒海入夢來

2018年3月16日,五年了,這是我的第11次入夢。

老實說,我是個幸運兒,每一年,不管是池中人,還是看臺區,每一次的入夢都有著不同的經歷與領悟。但我又是糾結的,因為這一場 “夢中夢”的錯綜繁雜,我始終不敢動筆寫出自己的感受,生怕一點點的偏頗,讓這一場綺麗的夢境在我的筆下成為了荒誕的情境,可我還是提起了筆,因為第五年,我在觀劇中突然有了“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的感慨,在《如夢之夢》中,我在陪著主人公們在生命盡頭一一回望時,大概也就是“在一個故事裡,有人做了一個夢;在那個夢裡,有人說了一個故事”的最直觀寫照。

先前我總覺得《如夢之夢》的戲劇結構太過龐大,內容並蒂錯生,全盤解讀下來對我這個資歷尚淺的人而言是不可能的事情,可就在提筆前,我突然頓悟——這一場繁華夢,終究逃脫不了一個“痴”字。

痴·謎

在第一次入夢前,戲文系的好友就跟我說:“不懂戲中戲,休看賴聲川”,上下半場其實都保持著相對的獨立性,就在觀眾沉浸於五號病人“莫名生病,不得其解”而為他惋惜時,他毅然走上了“尋找前世之旅”,本以為他還是這場夢的中心,可誰知劇情卻轉移到了二十世紀的大上海,劇本的重心也向傳奇女子——顧香蘭傾斜,與二十一世紀互相照應又相互平行,有些觀眾覺得本子略跳脫。

其實這就是賴聲川聰明的地方 :一虛一實之間,把問題拋給了觀眾: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這是亙古以來的中國哲學命題;而環形舞臺的獨特設計,更讓我想起了倉央嘉措“轉山轉水轉佛塔”的詩句,圍繞聖物就是佛教徒的一種朝聖,賴聲川導演巧妙的把這種朝聖融合進戲劇中,把觀眾當作“聖人”,而這種環繞也體現了“輪迴”。每個人都是別人人生的窺探者,臺下我望,臺上你做,賴聲川運用了觀眾的好奇心,索性把一個個謎拋給了觀眾,讓他們自行體悟。

《如夢之夢》劇評:痴字自有一雙腳,排山倒海入夢來

五號病人是該劇的線索人物,他在本應事業有成的年紀,卻遭遇了妻離子亡,甚至還患上了不為世人所知的疾病,他想弄清楚“為什麼”,在他追尋前因的時候,越到後面他就越發成了風暴的中心,所有的情節變化都圍繞他展開:有錢人的遊戲人生,甚至國籍分不清就可以高談闊論藝術;與江紅本可以執手半生,可卻因為二人各自的“痴”,而落得了情深緣淺……在整部劇裡,人人都為自己謀劃算計,因為愛或者恨,只有他不為自己謀劃(當然可能是將死之人的隨遇而安),儘管有著無比的糾結、猶豫,卻可以堅持著找尋自我。

下本,粉墨登場的顧香蘭,是個悲劇的人物,豔壓群芳,卻始終是籠中之鳥,王德寶因為家境破落,對她愛而不得,她最終成了亨利公爵的“金絲雀”,本可以風光無限,可她卻又對“自由”太過嚮往,即使亨利對她傾心付出,她因為認為是“以愛之名的囚禁”,夜夜笙歌,讓亨利對她深惡痛絕,所以那場車禍的“假死”也是意料之中。看到最後,我甚至覺得賴聲川在顧香蘭與亨利公爵的故事中,對亨利是極度同情的,畢竟他兩次拋妻棄子,卻還給他安排了陪他走到生命盡頭的黑人妻子。

《如夢之夢》劇評:痴字自有一雙腳,排山倒海入夢來

《如夢之夢》在賴聲川的執導筒下,有人性的晦暗光明,有臺上的眾生相,有現實中的粉墨人生,有為了探尋本因的執著堅定也有因為仇恨而造成的扭曲和瘋狂。巴黎、諾曼底與臺北、上海相互照應,民國和現實相互輝映,“人生本來就是個大戲臺,換個場子照樣唱,換成什麼題材、什麼角色都要表達出導演的想法。《如夢》是無數個謎,但答疑解惑的人卻是觀眾自己,賴聲川融入了太多佛學、道家的哲理,這是極具先鋒意識的做法,劇情或長或短,議論或褒或貶,他都還是賴聲川。

痴·心

戲中,五號病人墮入了命運的慘局,可卻有人心的善意在呵護著他。他身患不治之症,在他最需要溫暖的時候,卻不料妻離子亡,那一種撕心裂肺的痛和無助,沒有人比他自己更加清楚,所以當遇到江紅,他的感情必然是烈火燎原,痴心絕對。

這兩個人都已不是青春少艾,各有自身經歷,各有心中無奈。這段感情的發生,源自於心中苦痛的相互擔待,人生處境的彼此關懷。多少人終其一生,不僅得不到這樣一段情,甚至都不會明白這一段情:沒有枕邊夫妻之名,卻有相濡以沫之實,在萬念俱灰時得到彼此的一點眷顧垂憐,如何能不刻骨銘心?一紙素箋,那一封“嗨,發燒的人”每一次都會觸及到我的淚點,這其實是靈犀相通的前緣早定。不然,何以素昧平生,她就知他之困,寥寥幾句,他便明白她的絕望?世態炎涼,真情難得。多少人終其一生,都不明白其中滋味,而有幸懂得的,卻又往往無法擁有,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如夢之夢》劇評:痴字自有一雙腳,排山倒海入夢來

五號病人與江紅的故事,讓我只能對“有緣無份”四個字徒嘆奈何。我羨慕江紅,畢竟,女子如花,青春不長,是故“花開堪折直須折”,但折過花枝之後,五號會一直是她的惜花人,即便花兒凋謝枯萎還是會被他記掛。女子心思,其實一直單純如斯,卑微至此。那個分別時候的擁抱,千言萬語無需多說,前塵後事盡在其中……五號的夢,雖被前緣的殘忍所困,可卻也遇到了貼己的“痴心人”,不虛此夢。

《如夢之夢》劇評:痴字自有一雙腳,排山倒海入夢來

反觀現實中的胡歌,萬眾追捧,可眾人之看得到的他臺上的風光,誰懂他臺下的堅執?13年,初見五號病人,那時正當而立之年的胡歌,苦苦追尋著自己的轉型之路,在舞臺的表現力上,只能算得上中規中矩,有時甚至些許的用力過猛;兩年後,胡歌在熒幕上終於證明了自己,可他的內心依然很“五號”:矛盾、糾結、孤獨,卻對“找尋自己”恪守著堅定。他憑藉梅長蘇身價暴增,但他並沒有沉溺名氣,在此後的演出中一場也未曾缺席,想來是因為:五號病人於他,既是情結也是前緣。

被前緣所誤之人,是五號病人,更是胡歌。在娛樂圈的浮世繪里,想要保持一份純淨對己對人,實在太過奢求,無論胡歌如何努力的保持低調,依舊擺脫不了媒體、吃瓜群眾給他戴上的“高帽”。慶幸的是,他對演員一詞有著自己的“痴心”,五年間,縱使世情多變,真正有過經歷的人,平靜的談及“初心”時,總有難掩的淡淡惆悵。究竟是人生如戲還是戲如人生,胡歌或許早已無須分辨,因為他早已在找尋自己的航程中有了漿,今年上海、深圳場的“鬍子五號”就是他把自己交給角色的最好證明。

痴·念

故事進入下本,女主角顧香蘭在一片香氛與眾人的烘托中華麗登場,“香蘭要的是真感情”一位天仙閣的客人一語道破了天機。追求“真感情”本無過,可這件事一旦發生在一個生逢亂世的妓女身上,註定是無果。可當局者迷,她陷在“情網”中,痴念起來,便一發不可收拾。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香蘭對王德寶的傾心,是不可解說的一見鍾情。天仙閣的廳堂上,樓上的的香蘭只看到了略顯落寞、又頗具青澀的王德寶。他們都是尋覓真情的人,王德寶雖然吃了持續兩個月的“閉門羹”,卻依舊不肯放棄的痴念打開了顧香蘭從未敞啟的少女心扉。她於他,是心上的硃砂痣,可他於她,或許是大夢悠悠中的過客。“杜曾夢柳,柳也夢梅”,但天下之大,不是每個杜麗娘,都能遇見她的柳夢梅。天仙閣承載的,不僅是香蘭的愛恨悲歡,還有現實的生離死別。為愛私奔,雖然講手段和謀劃,最終還是要講勇氣。其實德寶的破產根本困不住香蘭,倘若這個男人願意,天涯海角她都會跟了去,生死難關她都敢去闖。她是天仙閣唯一一個為自己而活的女子,所以財產、名節都不是香蘭的桎梏,唯一的禁錮只有這道限制人身自由的鳥籠,她因為心死,最終拒絕逃離。畢竟,倘若身邊沒有了所愛的人,巴黎上海又有什麼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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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記得兩位顧香蘭的扮演者,在光影塑造的玫瑰花中,交接命運,走向未知人生時的那一幕,玫瑰雖美,可也帶刺兒,這意味著香蘭今後的人生必然充滿荊棘,而她和亨利公爵的情感更讓她的後半生充滿了怨恨。坦白說,作為一個旁觀者,我一直覺得亨利對她真的不錯,在這段感情裡,香蘭其實自己也不明白,她心裡真正痛恨的並不是亨利,而是那個鳥籠,我把它理解為香蘭對自由、對愛情的痴念。

如果不是那個鳥籠,她不會和自己的丈夫反目成仇;如果不是那個鳥籠,她不會明明錦衣玉食,卻甘願和底層人民混在一起;如果不是這個鳥籠,她也跟一個由始至終都只視她為“私有物品”的男人來到異國……臺上的人鶯鶯嚦嚦地唱著《走進你的夢》,其實香蘭迷戀的不是一首歌,也不是肉體之歡,而是原本一個女子應該擁有的人生和情意。她的偏執,只因怨恨之下憧憬未死,她的人生寂寞開遍,無人能解。生逢亂世,香蘭的一生註定不能任性的做自己,天仙閣和城堡都是她的鳥籠。心中所恨無處發洩,又不願承認這就是自己的命運,於是只能歸咎他人,對待亨利、德寶如是,對待自己更如是。

當她得知亨利假死,她執念已久的復仇,圖的不過是自己一時之快,解的也只是自己的心頭之恨。最終不僅奈何不得任何人,反而讓心結越系越深,其實假如沒有遇見亨利,重情香蘭的一生也都註定為情所困。因為,男人們的辜負總是過於輕易,她的深情也會被棄之如履。亨利,只不過是她遇上的一個人,而且,他並不是對的那一個。夢中的眾人,各有各的命途,而顧香蘭的命途,即便復仇成功,即便有德寶的傾心愛慕,她也註定在餘恨悠悠中空耗掉餘下的一生,所謂“我會好好的”無非是自欺欺人罷了。而我相信,除了執念太深,香蘭仍是一個心懷美好的單純女子,否則不會在彌留之際,看著五號說出“我原諒你了”,還會有發自內心的釋懷的眼淚。

《如夢之夢》劇評:痴字自有一雙腳,排山倒海入夢來

痴·情

《如夢之夢》時長8小時,其時間跨度之長、人物豐富之廣度,自是毋庸置疑,劇中100多個角色,實則是由30多個演員完成的。初看《如夢》時,跟進劇情已經很勞心戮力,金士傑、胡歌、許晴、譚卓等影視演員的光環也讓我起初對他們選擇了暫時性的忽略,直到三刷的時候,我才開始嘗試認真的記住他們的每個人的臉龐。在熟知劇情的前提下,我盯著舞臺上的一些沒臺詞的演員,才發現,臺詞對於他們而言,不過就是附屬品而已,他們自己與戲劇其實是渾然天成的,突然冒出一句話時,銜接得水到渠成,有時候,麥克風會出bug,他們到底在嘀咕什麼呢?每場戲嘀咕的話語都一樣嗎?或者根本就是照著臺詞在演?我無從知曉,卻深深佩服這份慎獨與表裡如一。

我曾和劇中的演員聊過,她自己就出演了近20個角色,其中最快的換裝速度只有短短的十秒鐘,他們當中,也不乏戲劇圈的佼佼者,比如“金鐘獎得主”徐堰鈴,孟京輝導演的常駐女一號孔雁,賴聲川導演的御用演員閆楠、牛婷婷、楊雪、孫銘涵、李宗雷,著名主持人李響……他們演繹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即便是稍縱即逝,卻也是這舞臺中璀璨的一顆星,我猜正是因為對於舞臺與戲劇的痴情,才讓他們放下光環,來挑戰這種“大體量”的工作,“甘草精神”令我受益終身。

戲劇本就是演員與觀眾的雙重體驗,演員們一往情痴,也需要共鳴的觀眾,《如夢之夢》有點像讀通俗散文版的紅樓夢,氣質也是佛性得一塌糊塗,細節精緻的東西從來都不嫌多,如果不是有底蘊的同好,是萬萬不可能耐心陪我看完全場的,我也為自己,還有陪伴我五年不間斷入夢的人,點贊這份“痴情”。這一場夢,其實是同一份心思:因為一份“痴”,才會銜接得如此巧妙,才能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古語曰: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是夢。既然如此,何必定要分得清哪段是真,哪段是假,誰是莊周,誰是蝴蝶呢?

《如夢之夢》劇評:痴字自有一雙腳,排山倒海入夢來

每年在不同的地點入夢,無論前世今生,一樣都有百轉千回的愛戀,傷徹肺腑的悔恨,深沉堅執的執念……在《如夢之夢》的世界裡,我覺得“看見自己”是心靈解放上的東西:無論主人公追求的東西有多難,只要內心圓滿,才會活得自在。畢竟百年人生,由來同一夢,躲不開的終須解,解不開的總要化,與其想著開啟“上帝視角”,不如自己做個自己的“築夢師”,擼起袖子加油幹,人生才能少些遺憾。

正所謂:痴字自有一雙腳,排山倒海入夢來!惟願今年聖誕,繼續品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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