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學家眼中的藝術,果然跟普通人不一樣呀

化学家眼中的艺术,果然跟普通人不一样呀

“那些極為剋制的顏色……遵循著細緻安排的序列:中間的人物是淡紅色調,以近於銅紅和棕色的明亮胭脂紅為基礎;右邊站立的人物則是有細緻差別的各種豐富的灰色:帶銀色的明亮的藍灰、鴿子灰以及藍灰加綠松石灰……中景裡的田野浮現的近於棕色的色調幾乎無法定義,在背景人物灰度的映襯下,微微顯現出粉紫色調,同時又在微暗的前景中得到呼應。”

1857年,德國藝術評論家洛倫佐·迪特曼如是評價米勒的《拾穗者》。它提示我們,當普通觀者在博物館裡看到形象與主題的時候,專業人士的眼中更多的是技法、是顏色。

化学家眼中的艺术,果然跟普通人不一样呀

手持調色板的倫勃朗

在西方藝術史的傳統中,研究畫家要從他的調色盤入手。比如倫勃朗是個“色彩禁慾主義者”,他的調色板分外節制,在17世紀50年代只使用6種左右的色料,主要是沉悶而保守的泥土色調,但是,他能用簡單的色料調製出複雜的混合物,精妙幽微地呈現出光與空間。

相比之下,德拉克洛瓦像個“色彩縱慾主義者”,在19世紀30年代,他構建了多達23種色料的精細調色板,幾乎囊括當時可用的所有色料,以大膽的用色捕捉光的舞動。二人均印證了美術界的俗諺:“美術家可以造就,著色師卻是天生。”

出於深刻的偏見,藝術史對於顏色的研究,多是從畫家與畫派的技法著眼,或是研究一個時代的審美趣味與色彩符號體系,鮮能從顏色的“物質性”入手。

換言之,相比於藝術家如何運用顏色,對於他們如何獲取這些顏色,幾乎無人關心。印象派畫家技法研究專家安西婭·卡倫指出:“任何藝術作品,首先並且最主要的都是由藝術家所能獲得的材料,以及藝術家運用那些材料的功力決定的。”在功力之前,居於首位的是材料,材料中相當重要的是顏料。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英國科學與科普作家菲利普·鮑爾的《明亮的泥土:顏料發明史》,以化學、色彩和藝術的互動發展為主題,別開生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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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的泥土:顏料發明史》

Bright Earth: The Invention of Colour

叢書名:天際線

出版:譯林出版社

錫管包裝的“明亮泥土”

舊石器時代的藝術家們在三萬年前就開始裝飾洞穴,所使用的顏料,大部分來自礦物,還有一部分來自從動物或植物中提取的有機物質。洞穴壁畫繪製者從周圍環境中獲得常用色,紅土和黃土來自赤鐵礦氧化鐵與不同溫度的水結晶,綠土來自鋁硅酸鹽黏土,黑色來自木炭,棕色來自氧化錳,白色來自白堊和磨碎的骨頭。它們雖然粗糙,直至今日卻依然光彩照人。在19世紀現代合成顏料出現之前,這類“明亮的泥土”是美術不可或缺的物質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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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取珍貴顏料群青的青金石

在顏色的化學史中,鍊金術也佔據著重要席位。它披著神秘學的外衣,卻有著一定的科學內涵,在17世紀之前,受過教育的人對鍊金術有所瞭解是十分正常的,連馬丁·路德都承認:“鍊金術這門藝術……讓我著迷……原因在於它的寓意和隱藏的內涵,相當美。”

文藝復興時期的威尼斯、17世紀的安特衛普,都曾經是“顏料之城”。不過在科學時代以前,顏料製作匠和染色匠,與偽鍊金術士、蒸餾師、藥劑師一樣,並不受到尊重。隨著科學和技術的進步,到19世紀20年代,化學成為一種職業,收益可觀,化學家也受到前所未有的尊敬。在某種程度上,合成化學在19世紀取得的重要進步,正是被對人造顏料的需求所激勵的,巴斯夫、拜耳、赫斯特、汽巴-嘉基等大型化學制品公司,都以生產合成染料起家。

化學和藝術是互惠的關係:一方面對顏料的需求激勵了化學的發展,一方面化學的發展也為藝術開闢了道路。例如在印象派常用的調色板上,20種主要顏料中有12種是新的化學合成品,包括檸檬黃、鉻黃、鎘黃、鉻橙、舍勒綠、翡翠綠、翠綠、鉻綠、天藍、鈷藍、人造群青、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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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派畫家的調色版

“明亮的泥土”不僅擴大了色階,也呈現出各種新型樣態。配合以商業化銷售、機械化顏料研磨、錫管包裝的發明,印象派畫家們才有可能走向室外,並在畫布上表現一個全新的世界。雷諾阿說:“沒有裝在錫管中的顏料,就沒有塞尚、沒有莫奈,沒有西斯萊或畢沙羅,後來被記者們稱為印象派的一切都不會有。”

顏色的文化屬性和個人屬性

從技術史的角度寫顏料化學的發展,只是《明亮的泥土》的一個維度,鮑爾還涉及了另一個維度:顏色的文化屬性和個人屬性,“畫家們對顏色的運用還有其歷史傳統、心理原因、偏見、虔誠以及神秘之處”。

以古希臘為例,雖然發掘出的歷史遺蹟和文物有多種色彩,但是百科全書式作家普林尼聲稱,古典時期的希臘畫家只用四種顏色:黑色、白色、紅色和黃色,之所以崇尚這種“高貴而節制”的理念,泰半是因為形而上學的原因——四種原色對應著亞里士多德的四元素:土、氣、火、水。古希臘人不喜歡將顏色混合,他們會認為,與單純的原色相比,混合的顏色低了一等。

又比如中世紀對金色、硃砂和群青的推崇,在某種意義上並不僅僅因為它們“美”,而且因為它們“貴”。展現昂貴而美妙的色料,不過是為了在觀者心目中激起欽佩和敬畏。聖徒身後的金色光輪、祭壇上的鍍金鑲板、金色馬賽克鑲嵌的穹頂、木版畫上環繞聖徒的金色區域、手抄本上拋光的金色字母,“材料的性質優先於任何現實考慮。對於中世紀的藝術家來說,黃金本身就是一種顏料”。受時代風氣影響,波提切利在《維納斯的誕生》中,用金子為女神束髮,並把金葉撒在她身後的樹上。在後來的時代,金色光澤的餘緒至少在畫作的鍍金外框上得以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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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納斯的誕生》細部

寫有《色彩列傳》的法國曆史學家米歇爾·帕斯圖羅,在《藍色》一書中試圖回答一個問題:作為聖母馬利亞的顏色、法國國王和亞瑟王的代表色、皇室威嚴的象徵色、時尚的顏色,藍色是如何取代紅色,在中世紀末期成為最美麗、最高貴的顏色的。

對於歷史學家來說,最關鍵的問題是瞭解藍色突然崛起背後的動因,是化學與技術先於意識形態與符號象徵?抑或反之?帕斯圖羅的路徑主要是從觀念變遷、特別是神學和美學的變遷中尋找答案。

而鮑爾則認為,群青是中世紀調色板的榮耀,來自青金石的群青被當作獻給上帝的虔誠禮物。聖母身穿美麗的藍色長袍,這一慣例從中世紀中期一直持續到文藝復興之後很久,最主要的原因是群青的稀有和昂貴。1521年,丟勒在給贊助人的信中抱怨群青的價格,那是土質色料的一百倍。就是到了21世紀,一磅用青金石做的群青顏料依然要賣2500英鎊。

“時代之約”能解釋很多問題,但是不能解釋所有問題,特別是作為個體的藝術家,時有“超前於時代”或“落後於時代”的選擇。

到17世紀,鉛白、大青、鉛錫黃和硃砂從安特衛普的工廠源源不斷地製造出來,而傳統的群青等上等藍色,因為戰事和資源耗盡,越來越難以獲取,在1626年時,群青貴達45個金幣一盎司。即便如此,還是有一位北方畫家不惜代價、堅持用群青作畫,這就是維米爾。

他善用黃色、藍色和珍珠白色,特別是對藍色的精緻使用,使他被當作“藍色畫家”。也正是這些用藍色完成的作品,不僅使他與17世紀其他荷蘭畫家區別開來,也使他超越了時代,成為歷史上最偉大的畫家之一。

鮑爾說:“歸根結底,每個藝術家都與他或她那個時代的顏色有一份屬於自己的約定。”

顏色本身表達著一些東西

一個化學家涉獵美術史,難免讓人心生擔憂。但鮑爾卻出人意料,他對於美術史上的大家名作,不僅有專業見解,而且能獨闢蹊徑,從色彩的角度對西方整部美術史做出新的詮釋。

以《蒙娜麗莎》為例,它今日之所以被尊為TOP1之作,多半是因為它符合19世紀的美術館的精英趣味。

鮑爾指出,達·芬奇對於色彩進行了精心研究,在他看來,強烈的對比色調令人眼花繚亂,應該極力避免。他還建議使用柔和的光照:“若想製作一幅肖像,就選在陰暗的天氣或夜晚降臨時吧。”蒙娜麗莎表情的神秘和曖昧,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這樣的方法和原則。所以達·芬奇在色彩方面的主要貢獻,是“以極為有限的亮度範圍內不飽和的中性顏色創造了色調統一”。他所用的“漸隱法”,字面意思是“如煙似霧”,也就是在遠離焦點的地方,混合成昏暗的陰影,直到只剩下一種黑暗的單色。

看慣了“肉汁棕色”的美術愛好者,曾在1968年之後異常憤怒,因為提香的名作《酒神巴庫斯與阿里阿德涅》經過清洗之後,露出了本來面目,其色調濃烈刺目,頗為“豔俗”。

事實上,作為當時的顏料之城,威尼斯是顏料的集散地和製作地,威尼斯畫派對於嘗試進入港口的新顏色樂此不疲。他們喜歡訴諸感官的明亮的色彩,與佛羅倫薩畫派的理性方法恰成對比。提香作為威尼斯畫派的中堅人物,在這幅畫中大膽用到了所有已知的16世紀早期色彩,並將顏色用到極致。如果說達·芬奇用色調統合了元素,提香則用元素營造了色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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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香 《酒神巴庫斯與阿里阿德涅》修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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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香 《酒神巴庫斯與阿里阿德涅》修復後

與提香類似的、另一位對顏料痴狂的大畫家是19世紀英國的透納,他熱衷於使用新的合成顏料——鈷藍、翡翠綠、翠綠、橘紅硃砂、鉻酸鋇、鉻黃、橙色、猩紅色,當時的藝術評論家戲謔地稱他為“出生在印度的倫勃朗”。

在皇家美術學院的大展中,其他畫家害怕把自己的畫作掛在他的旁邊,說就像在敞開的窗戶旁邊那麼糟糕。電影《透納先生》裡表現了經典一幕:有一次,康斯太勃爾的畫作與透納的相鄰而掛,透納的是一幅偏灰的海景畫,本來有些“學院派沉悶”,但透納當場隨意塗抹了幾筆耀眼的紅鉛,於是畫面驟然有了靈性。旁邊的康斯太勃爾苦澀地說:“他一直在這裡,放了一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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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透納先生》劇照

化學專業出身的作者提示我們,時間也在畫布上留下了痕跡,隨著綠色變暗成為黑色、紅色變淺成為粉色,我們看到的不過是“原作”的影子。同時,在圖像增值的現在,“原作”已經成為一種歷史文物,是它的物質性使它具有本雅明所說的“靈暈”。

盧浮宮裡在《蒙娜麗莎》前擠來擠去的人,沒有誰是想查驗這幅畫的美——這幅畫照明不足、小得可憐——大家無非是在博物館這歷史與美的教堂裡例行朝拜。

在書的結尾,作者提醒我們應該留意那些長期隱於畫作後的人——那些為世界奉獻了色彩的人們。他不無感傷地說:

顏料製造商、色彩理論家和顏料製作者(有務實傾向的手工藝者),傳統上都是循規蹈矩的人,他們把閃爍著光亮的新工具獻入夢想家手中,後者用它們去做瘋狂的事,打破模具,發動革命。願這番景象長存。

本文作者復旦大學新聞學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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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源自網絡公版資源

原文首發於《解放日報》

書影拍攝 | 耳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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