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术与禅心——交易心理研究

在剑道师父自己与学生的经验里,一个公认的事实是,任何初学剑道的人,不论他在开始时有多麽强壮好斗,勇敢无畏,一旦开始学习之後,很快就会变得自觉,因而失去自信。他开始了解在战斗中很有可能因技术而丧失生命。虽然他很快就能训练自己的注意力到极限,能严密地监视对手,正确地拨开刺来的剑,并有效地反击,但是他事实上要比未学前更糟;在以前,凭着一时的灵感与战斗的喜悦,他半开玩笑、半当真地随意乱挥剑。现在他却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生命是被掌握在更强、更灵活、更有训练的敌人手中。他别无选择,只有不断地练习,他的老师在这时候也没有其他的建议。所以初学者孤注一掷,只求胜过别人,甚至胜过自己。他学得了卓越的技术,恢复了部分失去的自信,学得自己越来越接近目标。然而,老师却不这麽想。根据泽庵禅师,老师才是正确的,因为初学者的所有技术都只会使他的「心被剑所夺」。

剑术与禅心——交易心理研究

然而初期的教导也别无他法,这种方式最适合初学者。但是它无法到达目标,老师非常清楚这一点。学生单靠热忱与天赋是无法成为剑道家的。虽然他已经学会不被激战冲昏头,能保持冷静养精蓄锐,长时间战斗,在他自己的圈子里几乎找不到敌手。但是为什麽,以最高的标准来判断,他仍然败在最後一刻,毫无进步呢?

根据泽庵禅师,其中的原因是︰学生无法不注意对手与自己的剑法;他一直在想着如何制服对手,等待对手露出破综的时候。换言之,他把所有时间都放在自己的技术与知识上。如此一来,泽庵说,他就失去了「当下的真心」,决定性的一击永远来得太迟,他无法「用对手的剑击败对手」。他越是想靠自己的反应,技巧的意识运用、战斗经验与战略来寻求剑法的卓越,他就越妨碍到自由的心灵运作。这要怎麽办呢?技巧要如何才能心灵化?技术的控制要如何才能变成剑法的掌握?根据大道,唯有使学生变成无所求与无我。学生不仅要学习忘掉对手,更要忘掉自己。他必须超然於目前的阶段,将之永远抛诸脑後,甚至冒着不可挽救的失败危险。这话听起来,不就像「射手不瞄准,不能想要击中目标」的主张一样荒谬吗?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泽庵所描述的剑道精义,已在数千次决胜战斗中得到了证明。

老师的职责不是指明途径,而是使学生能感觉到途径能通往目标,并配合自己的个人特性。因此,老师首先训练学生能够本能地避开攻击,甚至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

学生必须发展出一种新的感官,或更正确地说,使他的感官产生新的警觉,这样他才能避开危险的攻击,彷佛他能感觉到它的来临。一旦他熟悉了这种闪躲的艺术,他便不需要专注於对手的动作,甚至好几个对手也无妨。他可以看到、感觉到将要发生的事,同时他已经避开了,在察觉与闪躲之间是「间不容发」的。这才是重要的;不须知觉注意,迅如闪电的反应。这样一来,学生终於使自己超越一切意识性的目标。这是个伟大的收获。

真正困难而且重要的工作,是使学生不要想伺机攻击他的对手。事实上,他应该完全不要想他是在对付一个非你死即我活的对手。

开始时,学生会以为,他也只能这麽以为,这些教诲的意义是指不去观察或思索对手的行动。他非常认真做到这种「非观察」,控制自己的每一步。但是他没有发觉,如此地专注於自己,他必然会把自己看成一个不惜一切代价避免注意对手的剑客。不管他怎麽做,他的心中仍然暗藏一个自我,只是在表面上超然於自我,他越是想忘掉自我,他就越是紧紧地与自我绑在一起。

需要许多非常微妙的心理引导才能使学生相信,这种注意力的转移在基本上是毫无益处的。他必须学习断然地放开自己,如同他放开对手一样,说得极端一点,他必须成为不顾自己,毫无所求。这需要极大的耐心,极艰苦的训练,就像箭术。一旦这项训练达到目标,最後一丝自我牵挂就会消失在纯粹的无所求中。

在这种无所求的超然之後,会自动产生一种和前述的本能闪躲极类似的行为模式。就像那种阶段,觉察与闪避攻击之间是间不容发的;现在,在闪躲与反击之间也没有时间上的差距。闪躲的同时,战斗者伸手拔剑,一闪之间,致命的反击已经发出,准确而不可抗拒。彷佛剑自己挥舞起来,就像在箭术中「它」瞄准而击中,所以在此处,「它」取代了自我,发挥了自我经过刻意的努力所获得的熟练与敏捷。同样的,这里的「它」只是一个名字,代表了某种无法了解、无法掌握的事物,只有亲身经验过的人才能觉察。

根据泽庵禅师,要达到剑道艺术的完美境界,必须心中没有你我之分,没有对手与他的剑,也没有自己的剑与如何挥舞的念头,甚至没有想到生与死。「一切皆空无︰你自己,那闪烁的剑,那挥舞的手臂。甚至连空无的念头也不复存在。」从这绝对的虚空中,泽庵说,「展现了最奇妙的行为。」像初学者一样,剑道大师是无自我意识的。在刚开始学习时所丧失的那种不在乎的态度,最後又回来了,而且成为他永远不灭的特质。但是,与初学者不同的是,他谨慎收敛,平静而不傲慢,丝毫无意炫耀。从学生到师父,中间要经过长年不断的练习。在禅的影响下,他的熟练成为心灵化,而他自己,历经心灵的挣扎奋斗,已经脱胎换骨了。现在剑变成了他的灵魂,不再只是轻若鸿毛地放在剑鞘中。他只有在无法避免的情况下才拔剑。因此他会时常避开自不量力的对手,或卖弄肌肉的浮夸人物,他会以不在乎的微笑任人嘲讽他怯懦;而在另一方面,基於尊敬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他会坚持决斗,这种决斗没有任何意义,只是给予输者一个光荣的死亡。这就是剑客的情操,独一无二的武士道精神。因为,高於一切,高於名誉、胜利,甚至高於生命,是那引导他,并且审判他的「真理之剑」。

像初学者一样,剑道大师是无所畏惧的,但是,不像初学者,他一天比一天更远离恐惧。多年不断地静心沈思使他知道,生与死在基本上是一样的,是一体的两面。他不再畏生惧死。他在世上快乐地活着,这完全是禅的特色,但是他随时准备离开世间,丝毫不为死亡的念头所困扰。武士选择脆弱的樱花做为他们的象徵不是没有原因的。就像一片花瓣在朝阳中宁静飘落地面,那无畏者也如此超然於生命之外,寂静无声而内心不动。

从死亡的恐惧中超脱出来,并不是表示平时假装自己而临死亡时不会颤抖,或没有什麽可怕的。对於生死处之泰然的人,是不会有任何恐惧的,他甚至无法再体验恐惧的滋味。没有受过严格而漫长的禅修训练的人,无法了解禅修征服自我的力量有多大。完美的大师无论何时,无论何处都会流露出他的无惧,不是经由言语,而是表现在他整个人的举止行为上︰旁人只要观看他,就会深深受到影响。这种无可动摇的无惧便是最高的成熟,因此只有少数人能达到。

尽管他耐心与谦逊地接受了前所未有的训练,但是要想达到一切行动都沈浸於禅的境界,使得生命中每一刻都完美无缺,他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最高的自由对他而言,仍然不是那麽必要。

如果他无法抗拒地感到必须达到这个目标,他就必须再度出发,踏上那通往无艺之艺的道路。他必须敢於跃入本然,生活在真理之中,一切以真理为准,与真理成为一体。他必须再度成为学生,成为一个初学者;克服那最後,也最陡峭的一段路,经历新的转变。如果他能从这场危险的考验中幸存下来,他便完成了的命运︰他将亲身见证那不灭的道理,那一切真理之上的真理,那无形根本之根本,那同时是一切的虚空;他将被它所吸收,然後从中得到了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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