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觀王寶強,你是哪一種「看客」

圍觀王寶強,你是哪一種“看客”

王寶強:從婚變到新片風雲,變成了漩渦中心

我不打算寫王寶強,他的婚變是私人事件,尤其是在事實不清的情況下。從出軌問題上,他的妻子馬蓉似乎應該受到道德層面的譴責,但我們缺乏更多的事實來判斷是非(話說回來,兩口子的是非誰能說清楚?)如果從陰謀論的角度來說,王寶強絕非他表現出來的那般軟弱。是是非非,公共人物的私事,在有限事實的前提下,我們都是吃瓜群眾。

因此,我想談談這次的“吃瓜群眾”,因為這種雞毛鴨血的私事,最後變成了一次公關戰,而很多群眾也不滿足於吃瓜。一個家庭的悲劇,變成了全民的狂歡,無數人討論寶寶的寶寶、寶寶的寶寶的寶寶、寶寶的寶寶是是不是寶寶的寶寶……真是操碎了心,一時間遍地朝陽群眾,要人肉、要捉姦……恨不得披個紅斗篷、再把紅內褲穿到外邊,主持全人類正義的樣子。

所謂吃瓜群眾,很大一部分是“看客”。魯迅先生說得犀利,“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等著圍觀砍頭的看客們,無暇思考那些革命者的主義;嘲笑孔乙己的食客們,亦不過是為了滿足自己居高臨下的優越感;聽祥林嫂絮叨的大媽們,就像在看一場免費的悲劇,一直重複也就失去了興趣。我們的課本中,也會將這些看客總結為“愚昧”、“麻木”等等。

於是,我們發現,新時代的看客早已走出了所謂“愚昧”、“麻木”的標籤,變得更有參與性。王寶強微博宣佈妻子出軌當天,熱心的看客們瘋狂湧向他妻子馬蓉的微博,數以萬計的評論(大多數是責罵和侮辱)瞬間刷爆了。然後是各種媒體、公眾人物出來表態,據說連少林寺的釋永信大和尚也表示支持王寶強……大量的媒體和自媒體肯定不能放過這個機會,從女權角度、法律角度、道德角度、社會角度全方位分析。再後來王寶強訴諸法律,說財產被轉移、以淚洗面不能工作、馬蓉回覆王寶強也有出軌……各種細節一輪輪發酵,讓輿論不停地達到高潮。

中國的看客,正在起變化。

1,看客的代入感

明星劈腿的事兒多了,為什麼王寶強會引發這麼大的關注?我想是因為王寶強的特殊身份,與其他明星不同,王寶強是從草根走出來的明星。從河北農村,到少林寺周邊的武術隊,再到《盲井》中的鳳鳴、《天下無賊》裡的傻根,《士兵突擊》讓王寶強真正意義上“紅”起來,隨後的“囧”系列、《hello,樹先生》更讓他一步步成為明星。用俗點的表述,一場完美的屌絲逆襲,也就是完成了一次飛躍式的向上流動。

在社會階層日益固化的當下,這種流動顯然會成為大量底層民眾的希望之光。王寶強的成功,給社會底層提供了無限遐想,這是其他明星無法提供的。尤其是當底層大眾失去上升通道和意義感的時候,對自己境遇的無可奈何,會讓他們更“操心別人的事”,埃裡克·霍弗在《狂熱分子》中的提到:一個人自己的事要是值得管,他通常都會去管自己的事。如果自己的事不值得管,他就會丟下自己那些沒意義的事,轉而去管別人家的事。

對自身境遇的不滿和屌絲逆襲的標杆,兩個因素成就了王寶強的關注度。他在《士兵突擊》中表現出的簡單主義,以及“囧”系列中的屌絲氣,正迎合了公眾,而真正凸顯他演技的“樹先生”,卻鮮有人注意。

王寶強遭遇婚變,尤其是女性劈腿,這事兒不僅讓王寶強怒不可遏,更點燃了底層大眾的怒火。因為他們對王寶強更容易產生移情:如果女方只是貪圖錢財、背叛寶寶,那就是對寶寶的蔑視和傷害,也就是對寶寶的不認同。如果這段婚姻註定不平等,那麼其實也就意味著,王寶強這種向上流動並沒有最終完成。這會讓很多人產生挫敗感。

很多人將這件事比作武大郎、潘金蓮和西門慶。恰恰反映了這種指涉的內核,西門慶才是那個財雄勢大的人,武大郎不過是個屌絲。可是在這個事件中,經紀人不過是王寶強的打工仔。把王寶強比作武大郎,很多看客的心理上,還是不自覺地將王寶強矮化,其實也是一種內心不自信的表現。

這種代入感產生的受害情結,會讓這次事件中的看客格外情緒化。他們在為王寶強“伸冤”的同時,更是對自己的捍衛。武器就是“直男癌”的傳統道德,這裡要注意,直男的捍衛者不僅僅是男性,男權世界的衛道士也有很多女性,甚至更嚴酷。就像魏寧格在《性與性格》中所說的,“婦女解放最大的敵人就是自己,她們喜歡那種對自身的貶低。”要求將淫婦浸豬籠的,往往是為了捍衛自己眼前利益的女性。總之,底層大眾更傾向於用道德美化自己,以此來掩飾自己的無意義感和失敗者心態。而這種大棒揮舞向公眾人物,顯然是廉價且快意的。這就是其他明星婚變,關注者不過是娛樂新聞的觀眾,而到王寶強婚變時,更多的底層人士被喚起、捲入、參與甚至推動。

因為,這是他們自己的戰爭。

2,為什麼看客會撕裂?

但是,這種參與式的看客固然佔多數,卻出現了很多不同的聲音。諸多公知大V對這件事的分析,似乎走向另一層面,分析王寶強這次公關對孩子的傷害、其中蘊含的男權思維、甚至用陰謀論推測王寶強此舉的高明。總之,顛覆了王寶強的憨厚、耿直、勤奮的“傻根兒”形象。

如果做一個社會調查,我相信持這一觀點的群體,大致為城市白領或更高的階層。在後集體化時代,他們追求個人主義,致力於掙脫道德的規訓。這並非是說他們不講道德,而是不願意被道德規訓,也不願意用道德去規訓別人。無論是自由主義左派還是新自由主義,中國社會精英的左右兩邊都秉承自由的原則,而將極端保守主義留給了非精英的底層大眾和邊緣群體。

圍繞王寶強婚變的爭論,成為中國撕裂社會的一次集中表現。

巧的是,在王寶強參演的電影《唐人街探案》裡,他飾演的角色正是在新婚時捉姦妻子,於是遠走異國。裡邊他有一句臺詞:“這世上比所有人都瞧不起你的滋味還難受的,就是所有人都同情你。”這句臺詞所顯示的,就是一種精英思維,“瞧不起”意味著某種對抗,而同情則意味著,面對別人的居高臨下卻無能為力。

現實中,王寶強卻選擇了這種選擇的反面,他用公告的方式來宣示自己遭到背叛,並用大段文字來強調自己的無辜。隨後公開的信息,包括他要借錢起訴、以淚洗面等等,都喚起了大量的同情。這種行為帶有很強的中國農村特色,有點像《變色龍》中那個被小狗咬到的金匠赫留金,“把一個血淋淋的手指頭伸給那群人看……就連那手指頭也像是一面勝利的旗幟。”

社會精英是不屑也不願向公眾展示傷口的,無論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這就是為什麼王寶強婚變之後,有很多人拿李宗盛和林憶蓮的離婚聲明來對比,後者顯然更符合精英的價值觀,更剋制、更體面,但前者更有效、更實用。

無論王寶強還是李宗盛,個人選擇的處理方式都無可厚非,王寶強的方式,讓底層大眾的移情激發更多的同情和支持,但也意味著放棄了精英階層的認同,選擇支持他的陳思誠、釋永信恐怕更多是出於私人關係,甚至還有些不太知名的人想借勢營銷而已,其他公眾人物的表態大多謹慎,對於公號大V們,則不吝惜批判,這些大V的粉絲,也往往是城市白領階層,崇尚個人主義的他們,自然對“出軌”這事兒沒有那麼強的批判,反而是對那些舉著大棒的人全無好感。

看客群體的撕裂,不過是中國社會階層的又一次價值觀分歧。王寶強夾在兩個群體之間,他完成了向上流動,卻沒有完全獲得這個階層的認同,他這種做事風格,恐怕也會讓更多精英階層不屑。但他擁有中國的基層智慧,底層社會可以從他身上得到投射。王寶強的婚變悲劇,被放大到公共群體中,由此變成了一場撕裂社會的鬧劇。

3,圍觀“改變”中國?

蔣方舟在2010年寫過一篇《圍觀能夠改變中國》,樂觀地提到,“圍觀,自動篩選出中國真正有價值的關注點。讓有意選擇性失明的人,不得不正面迎接民意的目光,向那些目光期待的地方做一些實質性的行動,這也許就是微博改變中國的唯一信心所在。圍觀不是浮雲,行動才有力量。”

雖然那一年出現了類似“小月月”等審醜式的圍觀,但微博的興起,讓各種強拆、上訪等不公事件得以曝光,“圍觀”成為一種力量,“弱者唯一的優勢就是數量。這並不是“所有人對所有人”的戰爭,而只是一群已無恆心的人,站在權勢的對岸。於是,這群人緊緊挨著,看牢對方守望著彼此。”那時,我也充滿這樣的信心和期待,圍觀形成的全民監督,成為“弱者的武器”,我們有了可以對抗權力的力量。

然而,6年過去,自媒體時代算是到來,微博的社交需求被微信取代,微博分裂成表演和觀看兩個群體,禁言、銷號、淪陷更是讓公共事件導向發生了變化,任志強被批判,郭於華連續被封超過30個賬號,公知變得激進、被不斷汙名化,民族主義者積累了巨大的力量,五毛和五美分的分裂……這一系列事件讓圍觀演化出一個新詞——撕逼。

此時此刻,我已經無法像當初那樣樂觀地說,圍觀改變中國。或許改變正在發生,然而“改變”的過程是撕裂。錢穆先生在《中國曆代政治得失》裡說過,由恆產者產生的“士階層”才是維護社會穩定的決定性分子。余英時先生更將“士階層”與中國文化聯繫起來,延伸出“知識人”的概念,可以理解為今天的知識精英,以及追奉知識精英的中產或者白領階層。

在天平的另一端,則是大量的底層大眾,亦是當年我們寄予厚望的力量,被遮蔽的聲音得以釋放,失語的底層找到了表達的通道。可是,硬幣有兩面。長久以來的愚民政策,被遮蔽的不僅僅是弱者的聲音,也遮蔽了他們獲得信息的渠道、禁錮了他們的思維模式。在釋放底層情緒的時候,也釋放了群體的惡。

莫斯科維奇在《群氓的時代》中寫到,當理性的個體置於群體之中,“每個人都時不時地被迫服從其主管和上級的決定。他往往不假思索地接受其朋友、鄰居或者政黨的觀點。他還常常採納周圍人的態度、語言和品味格調。更糟的是,一個人一旦加入一個群體,深陷於一群民眾之中,就可能變得過分暴躁、驚惶、熱情或者殘忍。他的行為舉止與道德良心相牴觸,與其利益也相違背。在這種情況下,他似乎已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那就是不斷困惑和驚擾我們的難解之謎。”他提出“中值定理”,意思是群體中的人的思想行為會接近那些最低水準的人的平均水平。地位最低的人的標準被用來判斷非常普通的事情。

這樣我們大致可以推導出,為什麼網絡中會有所謂的“噴子”。碎片化的媒體提供了極其有限、甚至具有導向性的消息,但網友卻敢於用最武斷的方式和最惡毒的語言,因為在群體中,人們傾向於使用底層方式來交流,咒罵就成為常態。從趙薇事件到奧運會的各種新聞,再到這次王寶強婚變,都是如此。互聯網時代,信息的擴散讓底層大眾的相對剝奪感不斷增強,看似收入水平都在提高,然而中下層的增長速度遠遠落後於精英階層,股市房市又在不斷“收割”著中產階級,中產階級們要麼爬進“成功人士”圈子,要麼又跌落回底層。

圍觀,讓中國日益撕裂。一方面是精英階層的傲慢,他們試圖用自己的價值觀去影響大眾,然而“知識無用論”和“仇富”的心態,早已經讓中國大眾對精英失去了信心,於是有的選擇了沉默,有的選擇了更加激烈的表達,像和菜頭也開始使用各種汙言穢語,反而加重了彼此的衝突;另一方面,底層大眾的表述日益草根化,使用非黑即白的兩分法,駕輕就熟地承接過“階級敵人”的話語模式,於是王寶強的妻子被描述成潘金蓮,而他們未必明白的是,忽略了潘金蓮在當時的婚姻關係中,是無力用離婚的方式來追尋幸福的,偷漢子或許只是一種反抗,她最大的罪責在於謀殺,而非通姦。在現代社會中,有完善的婚姻法來對馬蓉進行審判,可是很多主持“正義”者,卻直接繞過法律,用潘金蓮和西門慶的罪名來審判馬蓉和宋喆了。

回到關於婚姻和性關係的討論上來,吉登斯曾經寫過一本《親密關係的變革》,他認為女性藉由性與生育的分離而獲得的自主性,以原有的浪漫之愛為基礎,使得她們和男性達成一種純粹關係成為可能,這種純粹關係剔除了權力的控制性因素,是一種民主化關係,使雙方在性和愛方面處於平等的位置,他認為性和愛平等的純粹關係使個人生活的大規模民主化成為可能,並且對於重大群體的民主實踐意義重大。

這是一種近似於烏托邦式的理想模型,但也提供了一種期許。我們的關係被附加了太多條件:嫁給名人、當小三致富的婚姻功利化;還有傳統道德與男權互相糾纏的關係;以及不同階層關於性關係的不同解讀和利益訴求。其背後有兩個陰影:資本和權力。在這兩個龐然大物的影響下,圍觀的看客變成噴子、變成打手、變成“正義”化身,不停交戰,在精神上血流成河,卻沒有勝者。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