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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歷豐富而又喜愛旅行的人，常常會在一場出遊中收穫諸多美妙的體驗。
倘若能做到在離家不遠的地方浪跡天涯，那便證明你已然達到了舉輕若重的超然境界。
於細微之處發現一個大世界，對心靈而言實在是一種狂縱的喜樂。
偽滿初期修建的南嶺淨水廠舊址，位於亞泰大街與淨水路交會處東北側。
很長一段時間跨度裡，這裡都是長春唯一的淨水廠，它承載著這座城市80多年的民生記憶。
2015年老水廠遷址後，城中意外閒置出了一塊30餘萬平方米的生態綠地。
老廠區裡鬱鬱蔥蔥，綠化覆蓋率超過77%。信步在自然起伏的嶺地中，不同種類的鳥兒在林間鳴叫，時常能遇見白腹黑背的松鼠、長相清秀的花栗鼠，甚至還能見到刺蝟和黃鼠狼的蹤影。
多年以來，這裡始終是一個幽閉神秘的空間。如今，已經停止供水的南嶺水廠被伊通河畔的新水廠接棒取代。
作為伊通河綜合治理工程的一部分，水文化主題生態園被安置在其中，這片卓絕的綠地變得喧譁了起來。改造以後的公園，因加入了過多的人工設施而顯得畫蛇添足，同時體量巨大、色彩豔麗的工業時尚元素又有些喧賓奪主。
不過幸運的是，園區裡的11棟文保建築也被全數保留。其中，第一淨水車間舊樓是個質樸而有趣的偽滿老屋。
建築坐落於小山丘之間，是一座掩映在花木叢中的小二樓，水泥砂漿牆面上刻印著雨水的痕跡。
聽水廠的老工人說，從前這是一座單層的房屋，上世紀80年代時被加蓋了一層，二樓作為禮堂及活動室使用。
老屋的門斗部分向前突出，室內形成一個小型的過渡空間，外觀頂部為階梯狀的山花牆，山牆和門斗之間有一條明顯的橫向裂縫，應為後期加蓋。
與眾多恢弘而華麗的偽滿公共建築相比，這棟小樓實在稱不上精美或是體面，但當筆者偶然觀察到門斗上方的水泥砌塊花飾時，心底竟悚然一驚，似有魂飛魄散之感，如同被一道閃電撕破內心的蒼穹。
原因在於，這現存的36個裝飾圖案竟然是抽象化的蜀葵花。
為什麼是蜀葵？
“蜀葵”二字準確地詮釋了此種花卉的屬性，它是一種錦葵科植物，產自中國四川。由於蜀葵只需一點點土地和陽光便能頑強生長，這種超強的適應性使其成為了廣泛分佈於世界的花卉。
然而，它卻不是一種十分討喜的花朵，因為蜀葵花過於“人高馬大”而略顯粗糙，又因其大紅大紫而流於豔俗。
由於太過普通和多見，在吉林大地，人們為它取了個入鄉隨俗的乳名“饅頭花”。
有時人們不願蜀葵花長在自家園子裡，就把它們割掉，但第二年又會生出許多。
千年以前，北宋詩人陸游提筆寫下“翩翩蝴蝶成雙過，兩兩蜀葵相背開”的柔美句子。“兩兩相背開”正是蜀葵花標誌性的樣貌特徵，也是筆者能夠識別出其身份的緣由。
回溯到古代，蜀葵其實是一類備受王孫貴胄、文人墨客們恩寵和青睞的植物。
吉林省博物院藏有一件鎮院國寶，為收藏大家張伯駒晚年所捐，這便是中國繪畫史上留存最早的一件女性畫家作品——南宋寧宗皇后楊妹子所作的《百花圖卷》。該畫卷分為十七段，上面繪製了各種花卉共14種，其中竟包含了3種蜀葵花。
其中，黃蜀葵結出的果實就是今天人們餐桌上時常見到的秋葵。作為曾經的國家瀕危植物品種，黃蜀葵被人們在深山中發現，科研人員培育研究出規模化的種植方法後，秋葵才得以成為近年來風靡一時的食材。
在西方，許多巨匠的畫作中都能尋到蜀葵的身影，如梵高《花瓶中的蜀葵》，莫奈《花園中的蜀葵》，提香《人類的墮落》等等。
南嶺淨水廠舊址中這一組抽象的蜀葵圖案其實有著極為顯赫的來頭。
如果我們進一步探究它們的出處，便會遭遇到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他便是現代主義建築大師、被美國建築師協會稱作“史上最偉大美國建築師”的弗蘭克·勞埃德·賴特。
賴特何許人也？
在世界建築史上，賴特是一位極富傳奇色彩的人物。
假如賴特生活在中國古代，他或許能成為比肩張三丰的一代大宗師。
賴特的建築思想是獨特的，他在二十世紀的現代建築洪流中孤軍奮戰、特立獨行，幾乎用一己之力對抗以柯布西耶、格羅皮烏斯為主導的歐洲主流建築界。
今天，在中國的城市中，仍然讓人們引以為豪的摩天大樓，或是用來標榜高級的“包豪斯”之類的設計風格，在賴特眼中通通是屎尿屁一般的存在。
當時，孤傲的賴特對許多歐洲著名思想家不屑一顧，卻對2000多年前的中國道家學派創始人老子產生了強烈認同。
當他從一位日本朋友贈與的《茶之書》中讀到老子“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的句子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並反覆讀了好幾遍。曾自詡自己有先見之明的賴特感到沮喪萬分，又轉而對老子心悅誠服。
日後，賴特在無數場合向別人談起他那一刻的感受：“天哪，比耶穌還要早500年，在遙不可及的東方，已經有一位哲人為後世點明瞭建築的本質。”
賴特認為，老子之道是“最好的建築理論”，並把這段話的英譯版作為校訓，刻在他所創辦的工作總部西塔裡埃森一個壁龕的銅牌上。
老子的思想激發了賴特對於空間的洞察，並發展出自己定義空間本質的關鍵能力與思考，即用獨特的“有機建築”理論來定義人類居所與自然萬物的關係。
賴特在67歲時設計出了一座與大自然巧妙融合的不朽之作——建於美國匹茲堡市郊區的流水別墅，借山石落水，渾然天成，空前絕後地達到了天人合一的化境。
2000年底，美國建築師協會曾評選過二十世紀美國建築代表作，流水別墅排名第一。
賴特始終貫徹著他的建築理念，這種理念遵循的兩條基本原則為“活”的觀念和整體性，在創作中具體表現為：1、體現建築的內在功能和目的；2、與環境協調；3、體現材料的本性。
就賴特而言，建築應當和環境有機融合而不是破壞環境，設計不單單是房子本身，還要連同周圍的地貌、植被等一併考慮進去，要讓建築如同從那塊土地中生長出來一般。
東漸日本
很多長春人知曉賴特，其實是因為他的日本弟子遠藤新。
作為賴特忠實的追隨者，遠藤新在偽滿時期的長春完成了偽滿洲中央銀行總裁官邸、副總裁官邸、理事官邸、俱樂部等一系列建築的設計，這組建築充分體現了賴特所倡導的“草原式”建築風格。
如今，這組建築僅剩一棟長春賓館2號樓存世，即試圖“以長城的一小片”來致敬這片土地的中央銀行俱樂部舊址。
然而“草原式”風格只是賴特相對早期的建築理念。
1915年，賴特受邀到日本設計前東京帝國飯店（已拆除），在該建築的設計中，他嘗試使用了中美洲瑪雅金字塔的堆疊形式，同時在裝飾圖案中融入了墨西哥傳統藝術的某些特徵，此時的賴特已開始進入“瑪雅復興”風格時期。
在東京工作期間，有一票日本建築師協助賴特進行工程監理。後來，賴特收下了三位弟子，還把他們帶回美國，在自己創立的烏托邦一般的工作總部塔裡埃森學習，遠藤新是其中最著名的一個。
賴特對當時的日本建築界產生了巨大影響，他的鼎盛期也正是由遠藤新、土浦龜城和岡見健彥等弟子一起推動的，賴特的助手雷蒙德則一直留在日本從事建築設計，推動了日本建築的現代化進程。
在同一時代，來到中國東北的日本建築師又將賴特諸多新奇的設計理念輸入了半殖民時代及殖民時代的長春，因而，對賴特的認知是解鎖眾多長春老建築的一把關鍵鑰匙。
在長春 賴特無處不在
賴特曾說過：“茶褐色或紅棕色的磚牆是最好的土色。它們不是從草地上突然冒出來的，也不是像彈弓那樣射出來的，而是很清楚地意識到他們腳下的地面，並向地面平緩伸展出一個堅實的基礎。”
這正是人們印象中偽滿時期建築主要的色彩基調。
同時，對賴特所倡導的“保持材料本色”的“有機建築”思想運用也使得這些偽滿老樓們處處體現出節制的意味以及與環境高度融合的特徵。
坐落於美國芝加哥大學校園內的羅比住宅是賴特“草原式”風格的代表性作品。
在建築立面上，賴特使用了狹長的羅馬磚貼面，為進一步加強磚塊的連續性，砌築時垂直方向的交接處使用了磚色的灰泥，水平方向的交接則使用乳白色的灰泥，以此來強化建築的水平感，實現了建築外觀的橫向感和整體性。
遠藤新設計的偽滿洲中央銀行俱樂部系列作品充分展現了賴特的思想精髓，從外觀上看它與羅比住宅有著非常高的相似度。
值得注意的是，偽滿時期用長羅馬磚貼面的老建築遠不止這一組。在被民間俗稱為“西宅”的偽滿總理大臣官邸，在今為吉林大學公共衛生學院的偽滿交通部舊址，在偽滿新京賽馬場附屬建築，還有分佈在滿鐵附屬地及偽滿新京城區的部分民宅外牆上，都能見到相似的處理手法。
除此之外，一種帶有不規則豎條紋的褐色面磚也被廣泛地運用於偽滿老建築上。
在偽滿國務院、偽軍事部、偽司法部、偽綜合法衙、關東軍司令部附屬建築……以及遍佈長春市區的商用、民用建築上都能見到它的身影。
這種褐色條紋面磚是賴特在設計前東京帝國飯店時要求工廠燒製的。
為了配合他選用的一種脆弱的、渾身佈滿小孔的大谷石，賴特要求工人在瓷磚燒製前用尖銳物體手工劃出細密的豎條紋。由此，瓷磚的表面被製造出無數的影子，這樣堆疊起來不僅能統一建築各部分的基調，還統一了建築與環境之間的色調，在避免了一棟建築在自然空間裡過於強勢的同時，也使建築深深地融入環境。
在有陽光的日子，瓷磚上細密的陰影自然形成斑駁的灰空間，便如同“土生土長”的一般。
此外還有，日本建築中沉重的屋瓦曾在地震時奪去過成千上萬人的生命，因而在前帝國飯店的設計中，賴特還採用了手工製作的輕質銅瓦片，這在長春現存的東本願寺舊址等老建築中也得到了體現。
我們所看到的世界往往是內心的投射。所以，當我們的心中進駐了賴特的思想時，便會發現這座城市裡處處皆是賴特。
一朵花中見世界
最後，讓我們一起來回歸關於蜀葵的話題。
賴特在他的許多作品中，都在追尋一種對美國本土建築風格的定義，他的建築在具備前衛時代感的同時往往還肩負責任地傳承著美洲大陸的文化傳統。
1917年，他在洛杉磯東部好萊塢附近設計了一座住宅——和前東京帝國飯店一樣，這座住宅也是“瑪雅復興”風格的最早案例之一。
這座建築的造型結構借鑑了七世紀瑪雅神廟的風格，由於女主人對蜀葵花十分鐘愛，所以賴特在建築裝飾上大量使用了蜀葵的元素，這便是舉世聞名的蜀葵屋。
賴特親自設計了蜀葵抽象化的幾何造型，並用混凝土鑄造成裝飾物，將這個符號重複使用在外牆上作為裝飾花邊，以及屋頂、庭院柱子上，還有室內的木製傢俱、地毯上的紋樣，栽種植物的花盆、玻璃窗上的圖案等比比皆是，蜀葵裝飾遍佈於建築內外。
老淨水廠“一淨”車間上蜀葵裝飾的安放位置、造型幾乎是蜀葵屋的簡化版——兩條長莖並排直立，花朵相背而開，大小兩種水泥塊分別代表骨朵與盛開的花。
建築門斗部分的內部空間裡鑲著彩色的印花玻璃窗，牆壁上鋪著佈滿豎條紋的釉面瓷磚，讓人不禁感嘆：這裡很賴特！
儘管這組建築十分渺小，渺小到甚至沒有留下建築師的名字， 但卻體現了設計者對那個時代前沿思潮的一種回應。
賴特的一生傳奇而不羈，他豐富的情史一度成為世俗的熱門話題。但賴特對於文化的尊重著實令人敬佩。
1918年，賴特為前東京帝國飯店蒐集地毯時曾來到中國北京，期間拜會了辜鴻銘大師。一天辜陪同他去到一處業已荒棄的古廟，已經坍塌的大殿殘牆上密佈著數百個美輪美奐的陶俑，讓賴特十分喜愛。
他的嚮導偷偷表示，此地很快就會落入別人手中，如果喜歡，他可以幫他拿幾個送到住地去。
可賴特說，我不會這麼做。
辜鴻銘聞聽後大加讚賞道：“不，你不是一個美國人”。數十年後，撰寫自傳的賴特在提及這聲稱讚時仍然心懷感動。
從老子到耶穌，從但丁到惠特曼，從維瓦爾第到貝多芬，從日本浮世繪到瑪雅文明，賴特對於各種人類智慧與文化的探索、交融讓人難以望其項背。
天才之所以成為天才，是因為他們在吸納別人思想精華的同時還尋找到了真正的自己。（完）
·END·
長春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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