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域之歌,呼兒嗨喲

文 / 郭葳

聖域之歌,呼兒嗨喲

《Adiemus:Songs of Sanctuary》(“聖域之歌”、“頌歌之歌”)是不可思議的作品。在店裡我把它看成了“Amadeus”(莫扎特),到家越聽越不對,這哪兒是莫扎特!分明是卡娜娃與毛利歌手合作的太平洋島歌。“Adiemus”不是“Amadeus”,跟莫扎特沒關係。威爾士作曲家卡爾·詹金斯創作了這奇特的歌曲,1994年以單曲發行,日後成為他系列創作的總標題。

“Adiemus”非現存語言系統中的詞彙,無法準確翻譯,《聖域之歌》是第一部專輯,1995年發行,九首歌曲。“聖域”表明了歌曲的聖詠性質。專輯開篇是《Adiemus》,其餘八首為《鐘聲》《不成比例之歌》《非同尋常之歌》《回到天堂》《重複之歌》《愛》《香山》和《讚美詩》。再次強調,《聖域之歌》的所有歌曲,從標題到歌詞不屬於任何既有的語言系統,90%以上的詞彙沒有確鑿的來源,只能連蒙帶唬。單就“Adiemus”來說,比較接近的是拉丁詞“adeamus”,意為“讓我們接近”(或“讓我們向仲裁者提供一個理由”);再就是拉丁語動詞“audire”(聽)的兩種形式:“audiemus”(我們將聽到)和“audiamus”(讓我們聽到)。專輯的第五首《重複之歌》(Cantus iteratus)差不多是意大利語;第六首《Amate adea》(愛),“Amate”為“愛美”或“愛情的”(amare)複數形式;“adea”是音節,無任何詞義。這些高貴的淵源增加了Adiemus的神秘,但正如作者本人說的,創作時他沒想那麼多。

聖域之歌,呼兒嗨喲

聖域之歌

“Adiemus”系列歌曲的主要結構是古典的(改良的迴旋曲),“音樂語言”是古典與“世界音樂”的混合,和聲兼有福音歌曲與非洲音樂的特徵,打擊樂是半個靈魂,讓歌曲的聖歌氣氛流露出樂觀的部落風格。詹金斯在創作過程中儘量避免使用2/4、3/4、4/4等傳統“筆法”,最大膽的是毅然去掉了傳統“語義”對“歌曲”的支持,讓“新詞彙”在沒有詞義限制的條件下,最大限度地推動音樂。“Adiemus”的音節很少以輔音結尾,這一點與日語、毛利語和非洲語言相似,性質卻截然不同:它們不是詞彙,是人所能捕捉到的最佳狀態的聲音。從這個意義上,我覺得“Adiemus”是一流的音樂文字,發明者是一流的語言家。

聽“Adiemus”是個必遭愚弄的過程:樂隊、人聲合和自然、清晰流暢,非常好聽;歌者所唱,初以為某個外語,三番五次後便要確定到底是哪門外語,狠狠耍了一圈,回頭發現,他們有滋有味唱的“外語”是一堆“呼兒嗨喲”的“假話”:詞是“假”的,字是攢的;語言似有內容,實際毫無意義。這是人為的“音節語”,發明者的核心概念是“允許將自由的聲音作為音樂創作的工具”,就是把聲音當“儀器”用。這應該不是詹金斯獨有,類似的概念90年代中後期的“新時代音樂”和“世界音樂”中已然流行,如1992年範吉利斯(Vangelis)為電影《1492:征服天堂》創作的音樂,法國作曲家艾提安·派胡尚(Étienne Perruchon)的交響樂套曲《多古拉之歌》(Dogora Ouvrons les yeux)等等。我覺得詹金斯“音節語”的勝利不是諸如此類的概念的勝利,而是概念最終實現的勝利。詹金斯的創作意圖亦並非通過簡單擺弄音素來製造一種音樂的附麗,如一些作者在佈道歌或交響樂上的處理,無論如何附麗是從屬的、無主權的、不獨立的,它在一部作品中的價值和意義,取決於該音樂對傳統語言的一般要求,同“音節語”獨立自主的品質不可並論。

聖域之歌,呼兒嗨喲

歸根結底這是瘋狂的嘗試。詹金斯之前,恐怕沒有人以這種方式使用單詞,別說“假詞”了。有聽眾花幾個月的時間,試圖找出adiemus實際使用的語言,最後驚訝地發現,那是一種完全不認識的單音節語言……作者是天才!我認為詹金斯不僅天才,還是瘋子,“造假”只是第一步。為避免“呼兒嗨喲”分散聽眾的注意力,這瘋子還把那無中生有的東西風格化了。歌曲成了魔圈:沒有可理解的詞彙,但聽起來很美;聽眾每聽一次似乎都增加了對“假話”的理解,終卻一無所獲。下面是adiemus合唱部分的“文字”:

A-ne-ma-ne-coo-le-ra-we, a-ne-ma-ne-coo-le-ra,

A-ne-ma-ne-coo-le-ra-we-a-ka-la

A-ne-ma-ne-coo-le-a-we-a-ka-la (a-ya-do-wa-ye-)

A-ne-ma-ne-coo-le-ra-we-a-ka-la (a-ya-do-wa-ye-)

A-ya-do-wa-ye

A-ya-do-wa-ye-e-

不知所云。這些詞不具“詞”義,是排列的“樂器的聲音”。它們聽起來很像語言,也具有所有“語言的聲音”,但不同於傳統。從語言與音樂的關係及相互作用來看,它們是依樂而立,像縫在音樂上似的。幾年前我看過一篇論文,內容針對語言重音與音樂節拍之間的關係。作者的結論是:如果將歌曲中的語言重音與音樂節拍做對應的調整,不僅可以加強聽眾捕捉節拍的機會,同時會增加聆聽者對詞義的理解。此結論支持了一個有爭議觀點,即認為在一部歌曲當中,文字與音樂節奏之間存在著強烈的關係。音樂處理與語音調整之間確實存在差異,然而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二者在性質上有強烈的重疊。

從過去到現在,作曲實踐中常遇到的問題是——如何處理詞曲關係,這方面“Adiemus”是成功的,其“音節語”的特點也令我想到漢語(也是單音節文字系統)。對漢字歌曲,中國傳統上有“字可順曲,曲不能順字”的認識。寫歌作曲……詞強曲弱、詞弱曲強都不是好的追求。而單音節文字的困難在於:“詞順曲”,沒準兒不順意;“詞順意”可能不順耳。為求意、節、韻的三合,解決之道是引入無實際意義的語助詞,達到所謂“一唱三嘆”的效果。傳統民歌有很多傑出的例子,最典型的莫過於晉西北民歌《芝麻油》裡的“呼兒嗨喲”——“芝麻油,白菜心,要吃豆角抽筋筋,三天不見想死個人,呼兒嗨喲……”。

翻譯家金偉曾談到:“日本古代歌謠裡有不少疊語,日文裡有一個專門稱呼,口字旁加一個雜字。就是無實際意義的語助詞,有點類似漢語中的‘呼兒嗨喲’”。“Adiemus”跟日語有些近似,算是日語的“呼兒嗨喲”吧。好了,讀懂“Adiemus”的不可知論不難了,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把它的全部詞彙認成語助詞,聽成“呼兒嗨喲”。而且……它真沒有意義嗎?

“Adiemus”沒有“真正的單詞”,對這些“呼兒嗨喲”的歌曲,有人無感;有人聯繫到情緒;有人山川湖海、奔騰寧靜;有人引申到嬰兒誕生、沙漠日落……還有:“我每次聽到它都會哭泣,它讓我想到地球,多美我們都認為理所當然,如果早點兒開始關注它,我們會得到多少回報。這歌絕對是驚人的。曲調如此舒緩,竟沒有描繪任何具體的東西,只有純粹的音樂”。“它也許沒有合理的歌詞,但它包含的內容是一種品質,可以讓內心的悲傷傾瀉而出”。怎麼說呢,有點兒感動不是嗎?芝麻油,白菜心,要吃豆角抽筋筋——Adiemus有真正的單詞,語助詞有實際的意義。

聖域之歌,呼兒嗨喲

“呼兒嗨喲”比犯傻強

聽“呼兒嗨喲”的感覺是“不懂,但非常好聽”,聽外語歌曲,尤其歌劇詠歎調之類,也是“不懂,但非常好聽”。記得當年向朋友推薦貝利尼的歌劇《諾爾瑪》的“聖潔的女神”(Casta diva),過程中他的表情隨著旋律的變化而變化,最後說了句“太好聽了”!是,我們不懂意大利語,但肯定聽懂了,因為陌生的語言變成了純粹的聲音,聲音是普遍的,就像空氣和水,不可能不懂。理論上說,音樂與邏輯語言的共同之處在於,它們都是一系列“正確”或“錯誤”的聲音。聲音是普遍的,表情、內容、意義則起於個別的內心,隨著“不明詞義”的宣敘、詠歎,化作牆上的斑點或窗外的樹影婆娑,所謂意境就是心境,語言乃心語,可隨時轉化為文字。“不懂意大利語,所以意大利歌非常好聽” ,起碼在談論歌劇的時候,這話未必不能說。

歌劇演出使用“民族語言”、“地方語言”還是原創語言一直有爭議。威爾第的《唐·卡洛斯》在巴黎首演時用法語,意大利的首演作了修改。瓦格納的歌劇在意大利演出,很長時間都是用意大利語;雅納切克的歌劇在英語國家演出時選擇了英語。假如作曲家真的期待自己的作品在異國他鄉時使用異國他鄉的語言,世界上所有的歌劇院堅持以地方語言演繹歌劇是百分百合乎邏輯的,然而……沒有一家歌劇院堅持這麼做。到底是嫌麻煩還是沒必要?

聖域之歌,呼兒嗨喲

邏輯是普遍的。我們必須相信,在處理音樂、語言和噪音方面,音樂家比常人更具感知的優勢,他們有足夠的直覺和技能,在他們最熟悉的語言上處理音樂。這方面,馬里蘭大學和西北大學的專家斯瑞德和克勞斯可以提供神經學或神經心理學的實驗證據。不過……還是算了。犯傻也有神經學的論據,可我真沒法兒把犯傻視為天賦。語言和音樂的問題……還是老調重彈吧,語言的某些詞或句子有意義,有些沒有;音樂也如此,一組音符聽起來很好,另一組卻不咋地。還有就是解釋的問題。詞義的解釋意味著普遍的理解,即一個詞或句子,對很多人來說具有相同的意思;音樂的解釋很難達到那種普遍性,同一首樂曲,每人的解釋不盡相同。二者的差別或許意味著歌詞對音樂是一種的限制,差勁兒的歌詞是毒藥,更別說差的翻譯了,那是火災。

回到開頭的問題:歌劇演出要用“民族語言”、“地方語言”還是原創語言。先看雅納切克,美妙的捷克作曲家,其音樂語言完全基於捷克語的語音節奏,當他的歌劇被翻譯成另一種語言的時候,一些主要動機就成了廢話,因為雅納切克的筆記與捷克方言的詞語變化有關,這些變化在翻譯過程中沒可能完整地表達出來。再看《托斯卡》。不妨引述澳大利亞一位學者的話:“……就我個人而言,毫無疑問,無論翻譯多麼有趣,在語言與‘普契尼音樂’的結合上,意大利語比英語更能製造令人滿意的體驗……當卡瓦拉多西在《托斯卡》第二幕唱出驚心動魄的‘維多利亞!維多利亞!’的時候,意大利語的元音與音樂完美連接!英語的‘勝利!勝利!’根本無法表達相同的情感,普契尼的音樂也會因此而達不到同樣的戲劇強度,無法產生作曲家期望的那股力量”。最後……看我的。我知道《茶花女》《卡門》有中文版本,演唱用的是普通話。能不能來個廣東話?河南話?《卡門》到印度該怎麼辦呢?世上有多少人想聽印度(印地)語的《阿伊達》或緬甸語的《女人心》呢?答案是:聽一遍“Adiemus”再說 。不論“胡言亂語特別好聽”還是“不懂,但非常好聽”,“呼兒嗨喲”總比犯傻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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