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年来,人类如何与屎相处?

三千年来,人类如何与屎相处?

魔方城市 Vol.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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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古时期,人类围着篝火开始聚居。从村落到城市,从分散走向集中。城市是人类的杰作,同时也是一个牢笼:从来没有一种生物,如此庞大数量地把自己与自己的排泄物关在一起。

几千年来,人类是如何在城市里与自己的排泄物相处的?人类是如何集中“解决”这些污秽之物的?又是如何推动城市的发展的?

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始终是对城市和城市人的极大考验。

三千年来,人类如何与屎相处?

人一多,坑位就告急。

3000年前。

在古罗马,人们就开始为集中拉屎发明了公厕。当时的人们爱去澡堂,他们的澡票里包含了公厕的门票。古罗兴盛时有144个公厕,最大的厕所可以同时供60个人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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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的公厕,一般长方形或者半圆形,华丽像宫殿。房间内围了一圈高台,每隔一段距离一个裂缝,有大理石做的座椅。座位下有水槽,从浴室用剩的水,用来冲厕所,最终排泄物和污水一同汇入城外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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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下水道是罗马的标志性产物,但很少直接接入普通人家。罗马城紧靠台伯河修建,人们担心河水泛滥时,污秽物和臭气会从堵塞的下水道回流进家里。

于是,一般家庭多用尿壶和便盆,让奴隶拿出去倒在街边的下水道,或者楼梯底的粪池中。那时还有装“夜香”的马车,奴隶也可以倒到马车上。

拥有70多万人口的罗马,怎么集中处理这些粪便呢?一部分厕所内置大桶,有人定期清理,然后把尿卖给漂布工,用来清洗羊毛制品,粪便则浇灌到罗马的花园里。

罗马人将城市看作人的身体,将下水道类比人的肠道。“消化得甚差,而排泄得极佳。”这句话正好概括罗马城的城市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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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罗马平民公寓

那时的中国,虽然没有规模宏大的下水道,但厕所的规划却非常细致。

商朝就有了最早的厕所。先秦诸子百家有“粪田”一说,上茅厕下猪圈的“连茅圈”有两三千年历史。在上面蹲着方便,顺便跟下面圈养的佩奇乔治们联络感情。不愧是农业大国,中国古人的生活就是绿色健康亲近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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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春秋战国年间,不少城市也很重视厕所的建造和布局。按《墨子》的说法,就连防卫城池安全的城墙上,都要每隔50步设计一个厕所。公厕修在路旁,民用厕所围墙要高2.7米以上。

到唐朝,城里人一般会在自家院子里挖个大坑,或者埋下一口大缸,坑上或缸上用板条铺好,留出缝隙供人蹲用。

无论是家里的茅厕,还是路旁的公厕,都不是用来谈国家大事的,更多是简单储存粪便,随后运到田里堆肥的。

排泄后,屎无前例的大难题。

随着罗马帝国的覆灭,中世纪欧洲的排泄物处理回到无节制的原始状态。在中世纪城市的字典中,地板就是他们的马桶,大街就是他们的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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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尔赛宫没有一间厕所,有时连王太子都要壁炉里撒尿

直到18世纪的巴黎,人们还特别喜欢往窗外泼粪。城里人只好习惯带帽子穿长筒靴出门。可以说,漫天屎尿给欧洲的服装潮流推了一把。

据说,美国初建国时,富兰克林跑到法国开展外交活动。他一进巴黎,屎臭味和尿骚味几乎把他熏得“出师未捷身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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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期的中国古代城市,公认全世界最干净的城市。

生活在“太污秽太不卫生”的中世纪,欧洲人无比羡慕中国古代城市的整洁考究。套用西班牙学者门多萨的话说:“他们(明朝)是极其清洁,不仅在他们的屋内,也在街上。”

这样的整洁,主要靠粪夫的勤奋来维持。在唐朝,城市里有专门的工作——掏粪工。他们负责从城市的旱厕里清走粪便,然后作为上好的肥料卖到农村去种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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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的中国城市,甚至出现了负责清理市容的“街道司”,下辖环卫工人上百人。每天都有 “粪夫”上门服务,清理并带走各种家用垃圾。这样的周到服务,沿用到明清两代。

工业革命里,英国人改良出除臭的抽水马桶。可惜,它在诞生之初并没能让英国城市更干净,反而给城市卫生添了很多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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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款经典型的CRAPPER’S马桶

抽水马桶要用大量的水,原来的化粪池很快会被填满。慢慢地,几十万的伦敦市民只能任由粪水四溢。伦敦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化粪池,代价随之而来。

1931年,一场霍乱就夺走了3万人的性命。处理不当的污水,污染土壤水源,最后污染一口井。如果有一个排便的人带着霍乱细菌,那么整个社区的人当天之内就全会感染这个疾病。

当时人们不太懂细菌理论,伦敦政府认为,化粪池的难闻气味是传播瘟疫的罪魁,一夜之间伦敦填平了3万多个化粪池。结果所有的粪水就涌向了泰晤士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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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敦掏粪工

原本清澈的泰晤士河瞬间变成臭水沟。1958年,在夏日高温下,泰晤士的河像被煮沸了一样,市民被硫化氢等有毒气体灼伤眼睛和喉咙,这就是伦敦最著名的黑历史“大恶臭”事件。

正是这次“臭名昭著”的事件,让伦敦人下定决心兴建城市排水系统,用了6年的时间,建成了集排污、防洪为一体现代下水道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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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粪便,屎上最暴利的行业。

多个世纪以来,人类排泄物一直是一种珍贵的商品,连小孩都知道“肥水不流外人田”。

拜唐朝发达的农业所赐,对排泄物的回收,渐成火热产业。唐朝的各大城市,都有这样的“创业精英”。典型河东人裴明礼,按照《太平广记》的记载,此人一辈子精心从事排泄物等垃圾的回收转卖,积累了百万资产,一举跨入富人阶层。

清朝时,北京城变得拥挤起来。老北京习惯在地上刨个坑当厕所,隔三差五地要掏一掏。于是来自河南、山东等地的“北漂”摇身一变成了“掏粪工”。他们掏完后,还会撒上生石灰消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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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卫生情况比同时的伦敦好很多。英国管理上海租界的时候,没有把伦敦那一套搬过来,而是继续延用中国的粪工组织。

粪业几乎无本生利,又带着强烈刚需,是一个隐形的暴利行业。但赚钱的都是“粪霸”,他们只需要打一个响指,大半个城市的粪就会消失。他们将北京城划分成不同的收粪地段,垄断大户人家的业务。然后分租给掏粪工,收“孝敬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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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建的公厕粪坑很深,一年掏一次。

家家户户想让粪夫上门收货,得付钱给粪夫。有住户逢年过节要给“节钱”,夏天又给“伏钱”。谁家惹了粪夫,粪夫就拒绝上门,那这家立刻粪满为患,臭气四溢。

北京的“粪霸”,有一块晾晒粪块的场地,臭气熏天。1925年,北京警察当局让“粪霸”们把晾晒场搬走。结果这些粪霸只罢工3天,就引起公众的强烈不满,警察不得不让步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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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1980年前,中国城市年产粪便3300万吨,约8成运往农村。可以说,在完全没有化肥、农药的传统农业阶段,粪肥养活了当时全国6亿多的人口,同时创造了大量的城市就业机会。

到80年代,中国农村开始使用化肥,粪便成了废物,开始积压。后来,城市开始引进国外的废物处理净化技术,集中处理粪便。随着旧城区改造,中国城市里的冲水马桶,逐步取代旱厕。带有江湖味的“粪霸”消失在历史当中,曾经的个体掏粪工也被有组织有纪律的环卫工所代替。

蹲厕所,聊家事国事天下事。

城市太大,城市人多,总有需要在外解决的时候,公厕便出现了。在这样一个人人带有特定需求、散发着独特气味的公共空间里,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慢慢形成了一些特有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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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罗马的公厕装修华丽,厕位多,是当时仅次于浴场的重要社交场所。在厕所里,罗马官员和达官贵人相遇,不羞不臊地解手,谈天说地。可能不少关系罗马发展的政策和一些官商交易,都在公共厕所里上演。最后,他们共用一块海绵擦屁股,仿佛一项协议签署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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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下角的海绵棒是古罗马的厕纸。

中世纪的宫廷里,国王的厕所是议事厅。一个大房间中间有一个马桶,周围有许多座位。早朝时,大臣们看着国王在中间拉屎、撒尿、放屁,然后禀告大王这个地方要不要减税,那个地方要不要出兵。

巴黎的贵族们甚至愿意付几十个金法郎,围观路易十四如厕。谁能这样零距离的受接见,证明跟国王关系足够铁。我们今天会觉得这是非常诡异,非常恶心,但它确实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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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路易十四的马桶同款

在一个充满味道的场所里,哪怕普通人,也能建立非一般的情谊。新中国前,老北京没有公共厕所,厕所都是一家一户的。50年代,全国各地人民支援北京建设,人口迅速增加,厕所不够用。

政府开始建“官茅房”。最初的公厕都是旱厕,脏得很,清洁用的福尔马林,又呛鼻子。在胡同里找厕所很容易,大老远就闻着那个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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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窦唯住北京四合院时,王菲掩着鼻子上公厕

没想到的是,公厕带动了一种生活方式的出现:公厕成为了市井新闻的发布会。过士行写过一个话剧叫《厕所》,早晨上厕所,人们一边蹲着坑,一边看着报,一边聊着天。

向正拉着的人问句“吃了吗您那”,没人计较。站着小便的那位一回头,见蹲在坑上的熟人,从容地敬烟,尿撒了一半也不计较。这样坦荡荡的厕所社交,凡是住胡同的老北京都印象深刻。

要方便,人人有粪。

要说排泄物的运输、回收使用都在挑战城市的管理,那如厕时的舒适性,更关系到每个人自身。毕竟,这事儿“人人有粪”。

小时候上过旱厕,站到两块板子上,总害怕脚一软掉到粪坑里。中国古代有一个著名的堕厕死亡事件。《左传》记载,贵为一国之君的晋景公,上厕所没站稳,栽到茅坑里,死了。只怪当时的茅坑太简陋,一个又大又深的坑,搭两块竹板就算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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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史记载最早掉粪坑里死掉的国君

到汉唐时期,宫廷和达官贵人家里出现“星级厕所”。相比古罗马冰冷的大理石,中国人发明了供人坐着出恭的“厕床”,用软垫子来抚慰尊臀,舒适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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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用过的马桶

排泄,最大的尴尬是臭味。为了把“五谷轮回之地”转变为“芳香之旅”,人类绞尽脑汁。古罗马上流社会的妇女常常服用松节油,使自己的小便散发出玫瑰的香味来,结果许多贵妇因此而丧生。

城堡里的主人们,把厕所建在高空,排泄物直落100米,掉到护城河里,避免“来自后方的泼溅”。不幸的是,多年后护城河散发出的气味使城堡生活变得不再舒心。小范围的气味控制住了,却被屎尿围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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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之下,中国人还是含蓄些。古人会在厕所地上点香炉来缓和异味,坑洞下面的缸筒上,撒草木灰、木屑吸味。大户人家的茅坑会一次一清。

在古代的寒冬里,到欧洲城堡上厕所很可怕,一不小心臀部就被冻僵在石座圈上。后来,人们把厕所建在火堆附近,才取得一丝温暖。

古罗马的公厕不分男女。至于“隐私”概念,到欧洲中世纪处于蒙昧阶段。受传统礼教熏陶,中国汉代人们建厕所时已考虑了对隐私的保护。中国农业博物馆中有一件汉代陶厕便的藏品,男厕与女厕分别建在猪圈两侧,避免凿壁偷窥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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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拿厕筹来擦屁屁,说白了就是用竹片刮。直到元代,纸才正式成为擦屁屁的工具。据说慈禧用的每一张手纸,都至少熨过两遍,将所有纸毛熨平。

欧洲人到近代,法国宫廷擦屁屁的还是用一根绳子。据说,这根绳子也是公用的,也不换,大臣用了国王用,国王用了贵妇用。

当然到现代,只要在家中装个抽水马桶,贴个除臭剂,再买一条优质的卷纸,就可以完胜城堡贵族和老佛爷的如厕环境。

厕所,一种城市的骄傲。

我们的时代也许算不上最伟大的时代,但绝对是有“屎”以来最洁癖的时代,也是最注重隐私的时代。这样的背景下,现代人对厕所的舒适性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清末康有为在《大同书》里,无限神往地描绘未来厕所:机械冲水,花香扑鼻,带音乐伴奏。如今的智能厕所,早已实现康有为的大同厕所梦,还附赠自动清洗和烘干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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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音姬”女性厕所消音器

古代中国城市的排泄物处理领先全球。但是工业革命后,欧美城市奋起直追,用160年完成现代下水道系统的改造,将人们的如厕体验带到一个新的台阶。现在中国人到欧美国家,像当年的唐朝留学生那样,惊叹别人公共厕所的干净卫生。

随着“方便”的问题被越来越多的人关注,中国的厕所也在悄然发生变化。过往男厕所没有门,任何人路过一眼就能扫到一排男人寂寞的背影。如今,不少新建的男厕门口装上屏风或者一堵墙,遮挡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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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厕镜子反射,360度无死角的尴尬

近年来,国内城市政府掀起“厕所革命”,决心摘掉中国公厕脏乱差的帽子。2008年,临汾提出打造“方便之城”,公厕里配置了钢化玻璃门、自动感应冲水器、自动洗手台,地面铺满带有金色边框的小方块瓷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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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仿古,有的现代,有的像愤怒的小鸟,各具特色的公厕,渐渐地成为了一座城市的骄傲。当地人说,出了临汾,就会想念家乡的公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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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厕门前种有花草,成为人们歇脚的新去处

厕所不仅不该是文明的忌讳,它本身就是文明的象征。它的发展变迁,无时无刻不体现了人类和自己的排泄作斗争时的韧劲和智慧。

粪肥孕育了庄稼,庄稼喂养了人类。从这个角度来说,人,生于屎尿之间。而城市是一种“去自然化”之物,人类与屎尿相处的过程,正是在顺应天性与努力去自然化的抗争中。

文明并非从文字开始,而是从第一个厕所建立开始。对于人类来说,这场探索之旅可能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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