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一壶
唐振常
我有一杯一壶。杯者茶杯，壶者咖啡壶。终日对此二君，自得其乐。
这个茶杯，并不是古董，但为古器，名称曾闻之于故老相传，所谓子母杯是也。一杯三件，外层乃母杯，质地是外陶内瓷。内层称子杯，顶端与母杯大小相若，其下较小，置母杯中，天然相接而中有空隙，杯上再加盖子。子杯与杯盖全为陶制。子杯下端有小圆孔两圈。茶叶放入子杯，沏滚水。饮时，缓缓拿起子杯，茶水从小孔中流入母杯，茶叶留存子杯，滴尽后，将子杯放在反放的盖上，而以母杯饮用。此物之妙，一在有保暖作用，二在母杯中不见茶叶，尤其是讨厌的茶叶末（自然得用整齐均匀的好茶），三在一具而兼享陶与瓷的妙用。
一位台湾朋友多次馈我以著名台湾冻顶乌龙，惊为绝品，改变了不喜饮半发酵茶叶的多年积习。朋友闻而大悦，托他的学生带来这个子母杯。名茶佳具，相得益彰。几年来，经常置桌上的便是此茶此杯，饮日本茶的日制凸式竹节杯（庶不喜用中国和日本的小茶杯，除了喝功夫茶），饮中国绿茶的茶杯和四川盖碗，乃多废置。台湾冻顶乌龙难乎为继之时，以福建安溪乌龙代之。台湾乌龙源自安溪，而茶味大佳于安溪，饮之真如陆羽《茶经》所谓“啜苦咽甘，茶也”。台湾茶粒粒大小一致，整齐可观，一筒见底，亦无碎末。安溪茶就难看多了，大小异样，干枯瘦弱，取不及半，已是叶末，喝时，母杯中碎屑必入嘴中。细碎并不是天然的缺点，日本茶包括京都宇治名茶就都是细叶，然整齐，无茶叶末。近年安溪茶渐求装潢之佳美，这是必要的，关键还在得质之精。
一位朋友在意大利讲学一年，归来赠我一个小咖啡壶。意大利咖啡驰名世界，钱穆写过，他在意大利买了一袋散装咖啡，挂在旅途所乘飞机箱锁上，香闻全机，惊动座客，动问何处所购。我最喜喝意大利的 Cabeccino 咖啡，香浓无比。香港铜锣湾有个小咖啡店，名叫 Martino，门前挂了一把硕大无比的茶壶，灯光照去，壶口冒气，人以大茶壶名之，其实这是天津人骂人的话，观《日出》第三幕知之，未免唐突了。Martino 此店店房小，座位不多，布置典雅，绝无珠光宝气，其咖啡驰名全港，品种极多，我极喜它的 Cabeccino，每饮必尽二杯。日本京都大学职员会馆对面一小店，所售 Cabccino，亦得其妙。美国的咖啡最不好喝，但店中一般花不到一美元，可以让你尽量喝，服务员不断主动为你加咖啡，绝无不愉之色，坐上一天，也不会赶你走。在上海，我从不敢迈入咖啡店。喝不起，也不愿看脸色。
自得此壶，家中尽享咖啡之乐，壶的结构原理，颇和子母杯相近。分两截，下截盛水，上置有许多小眼的漏斗，漏斗内放咖啡。火烧水沸，自漏斗长孔经小眼浸咖啡，再经上截之孔上倒流入上截杯内。水方开时，香气满室，令人沉醉。本来就不喜欢速溶咖啡，自得此壶，近十年来，再也不去听那“味道好极了”的吹嘘了。
茶与咖啡，各显其趣，各得其妙，我向不厚此薄彼。只是咖啡可以数日不饮，茶则不可以须臾离。虽不能说一杯一壶之中自有天地，更不敢说天地为之一宽，但也因此而使我善忘，所以说是自得其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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