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红说:看完我不是药神,我愿意与他人分享命运

闫红说:看完我不是药神,我愿意与他人分享命运

(一)

到我这个年纪,很容易变成佛系观众,银幕上真也罢假也罢,都能笑笑不说话。但这部《我不是药神》,让我边看边想和它说点什么,有时是想跟它握手,有时又想跟它吵架——总之,这是一部可以交心的电影。

徐峥演的程勇,一出场你就能认出来,就是你家门口的小老板,疲怠,说话带着没好气,但是电影告诉你,这人也挺不易:

老婆要跟他离婚,还要带娃移民;父亲躺在病床上等手术,费用是天价;他的印度神油店生意清淡,交不起房租,被房东锁门……也不能全怪生活,比如离婚就是他自己作的,他的“烂”像纤维一样交织在霉运里,让这个人物富有质感和说服力。

不得不赞一下徐峥的演技,让你都没法局部地夸,他一看就是那个人,一个艰难地讨生活的小人物,因为无力而坚硬,坚硬的背后,仍是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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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传君扮演的吕受益一定是看到了这一点,因此也看到了希望,所以尽管程勇坚拒,他还是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他相信程勇终究会回心转意,帮他去印度代购一种名叫格列宁的药物,他知道,生活早晚会将程勇抵到墙角。

这个格列宁,是唯一对慢粒性白血病有效的药,瑞士生产的正品要四万一盒,印度生产的仿药只要五百,效果完全一样,但它在国内属于非法药物,只能通过走私的途径获得,巨大利润背后是巨大风险,可程勇都到那个份上了,也只有搏一把。

应该说,在前面这部分,程勇被吕受益狡猾地利用了,也还属于正常交易,但看着看着,开始觉得不对头,当程勇小赚一把,找到更安全的求生门路准备上岸时,买家们不干了。牧师静默地离去,黄毛以自虐表达愤怒其实是胁迫,好像是程勇无耻地出卖了他们,也不想想,他们在这种交易里受惠,风险可都是程勇一人来扛。

人家一开始就说是要赚钱,没卖过高风亮节的人设,就得为你们一条道走到黑了是吗?想起那句话:“你弱你有理啊?”

程勇却显然心怀内疚,尤其是在吕受益去世之后,他心中被重重一击,据说那个悲伤的镜头,徐峥拍了整整一天,镜头对着他不对着他,他都在落泪。他以赎罪者的心态,激情返场,高价买低价卖,从省内卖到省外,我这个观众和他的同伴一样,看得心惊肉跳。同时很想提醒他,你并不欠他们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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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个老太太的一声断喝,打破了我这颇有代入感的计较,她不是问程勇,是问周一围演的警察:“谁家没有个病人呢?你能保证你这辈子就不生病?”

镜头从一片无语但又被悲楚浸透的脸上扫过,我忽然觉得,他们,完全有可能是另一个自己,或者说,自己就在这一片面孔之中,是啊,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生病?他们不过是被概率击中了,如果说他们替我们扛起了这概率,那么,我们是不是也应该替他们分担苦难,程勇不过是选择与他们分享命运。

(二)

“与他人分享命运”。这话不是我说的,是美国政治哲学家、伦理学家、哈佛大学教授约翰·罗尔斯说的,我们也许会叫它大爱,其实它是高度理性。

罗尔斯提出一种名叫“无知之幕”的假设:没有人知道自己在社会中的地位,天生资质和自然能力,不知道自己的心理特征,像是否讨厌冒险,倾向乐观还是悲观的气质,当然,也不知道别人的……总之,在所有人对自己和他人处境都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大家会主张怎样的分配。

罗尔斯认为,处于这种无知之幕之下,理性的人会希望能够有利于那些最不利处境者,因为我们并不知道自己的处境,若是我们幸而优越,照顾不利者不会使我们损失惨重,若是我们身处底层,这种分配可以使我们仍然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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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顾弱者,看似很不公平,但是,这世间本来就不公平,有人一出生就锦衣玉食,有人仅仅为了生存就要用尽全力,有人漂亮,有人丑陋,有人才气过人,有人天生愚笨……

看上去没处说理,既得利益者可以洋洋自得地说,这是天注定,自己也没有办法,但问题是,风水轮流转,“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没有谁是上天的宠儿,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谁也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因此,我们每一个人其实都终身笼罩在命运巨大的无知之幕下。

所以薛宝钗不择人高下,明知王夫人讨厌赵姨娘,王熙凤更是孜孜于时刻打压赵姨娘的气焰,她分配薛蟠从苏州带回的伴手礼时,仍给赵姨娘一份;她照顾极度边缘的邢岫烟,那时候,岫烟还没有进入薛姨妈的视线,甚至被迎春屋里的丫鬟婆子欺负;她给黛玉送燕窝,黛玉感念这情意,宝钗却说:“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点明了她固然对黛玉另眼相看,但她的理想却是照顾到所有人。

与平儿那种感性的善不同,宝钗照顾他人,出于高度理性,她也许是在这所有人脸上看到自己——不要以为林黛玉永远不会成为赵姨娘,如若大厦倾倒,跌入窘境,任由他人打量定义,任何人,都有可能被视为赵姨娘。而赵姨娘也并非天生就是赵姨娘,若她的命运与黛玉对调,她也未必无法成为林黛玉。

如若在世事轮转里,所有人的处境都有可能对调,那么我们其实就处于无知之幕中,应该与他人共享命运。

(三)

再回到《我不是药神》这部电影,它本身就体现了创作者对于他人痛苦的敬畏。

它的题材太重了,以至于很多人看了都觉得这部电影怎么过的审。我倒不是特别担心这个,我一边看一边替创作者悬着心的是,在眼下这样一个追求轻的时代,拍一个这么重的电影,会被市场欢迎吗?这几年热卖的都是那种很轻的娱乐片啊——但是现在我很高兴地看到我猜错了,点映票房即过亿,收获单日票房冠军。

电影开场不久,徐峥来到乱糟糟的印度,语言不通,鸡同鸭讲,把我娃逗得乐不可支,我以为类似的笑料,会层出不穷地抖出,甚至想,这个电影原先也许叫《印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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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创作者却很节制地戛然而止了,镜头重新转回国内,细致入微地刻画那些病人所遇到的磨难。

也还是会有包袱,那是生活本身就具有的黑色幽默,你觉得滑稽有趣,但笑不出来,起码,我看的那一场,后半场整个电影院都很静默,那些包袱我们都接住了,我们不笑出声,是怕这笑声,对于苦难是一种亵渎。

还有,我猜的,一定也有很多人和我一样,无法做到一边哽咽,一边哈哈大笑。我不觉得这是矫情,我同情银幕上的人,不过是同情我自己。

直到灯光亮起,银幕上打出字幕,人们起身,却都不肯立即离去,张杰和张碧晨的那首《只要平凡》真好听啊。娃望着银幕,一再问我这个慢粒性白血病是怎么得上的,怎样可以避免。

我答不上来,我知道这娃被这个病吓着了,但恐惧也是一种感知,也是对于他人命运的共享,认为他人的命运,与自己有关,我想这能够让他以后不轻慢别人的苦难。

闫红说:看完我不是药神,我愿意与他人分享命运

若把这共享放大,看生活中的每个人,那些坏脾气的、占小便宜的、甚至作奸犯恶者,你仍然可以讨厌乃至憎恶他们,但你讨厌和憎恶的,只有那行为,而不是个人,更不是,某个群体,他们步步行来,也是因缘际会的结果。

所以在电影里,那个卖假药的张长林也能够良心发现,帮程勇扛到底,他用一种油滑的方式表现义薄云天,将“好人”与“坏人”的转换得极为自然。而一脸正气的警察周一围,面对如此复杂的医药伦理只能一声叹息,不由自主地将枪口抬高一公分。对了,必须夸一下里面的每个配角乃至群演,称得上丝丝入扣,值得二刷。

不能说这是一部尽善尽美的电影,但创作者无疑有悲悯心,能够公正地对待每一个人。接收到这悲悯,能够让内心平衡,有助于消融眼下日渐坚实的壁垒。

从这个角度上说,不管你对这慢粒性白血病是否关心,是不是喜欢徐峥,都应该去看看这部电影。它能够让你更加懂得世间苦难,以及更好地面对这苦难。很多人都说它是自己这几年看过的最佳电影,我也是,但我希望它还能是个路标,鼓舞起更多创作者关注现实的信心。

闫红说:看完我不是药神,我愿意与他人分享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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