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羲:良渚文化的祖宗神

过去学者对伏羲研究最为精深的,莫过于闻一多。他的《伏羲考》洋洋数万言,所引文献资料可谓搜罗殆尽,并吸收芮逸夫的人类学论文《苗族的洪水故事与伏羲女娲的传说》、常任侠的考古学论文《重庆沙坪坝出土之石棺画像研究》的研究成果,把文献资料与人类学、考古学资料融汇贯通,进行综合研究。

伏羲:良渚文化的祖宗神

《伏羲考》的主要学术价值在于:一、文献资料十分翔实,为后来的研究者提供方便;二、对伏羲作多学科的综合研究,方法新鲜,值得学习。芮逸夫与闻一多的研究结论都以为伏羲是西南少数民族的祖先。现代的西南少数民族,族系不一,而且都经历过漫长、复杂的迁徙、演变过程。而伏羲之名,见于《易-系辞下传》、《庄子内篇-人间世》以及长沙子弹库出土的《楚帛书》,女娲之名见于《天问》,它们都是先秦资料,可知伏羲神话有十分古远的源头。

近年,笔者在研究良渚文化时发现,举世聚讼的良渚神像,就是伏羲。今试说之。

一、良渚神像“鸟首龙身”

1986年与1987年,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分别在余杭的反山、瑶山出土大量玉质礼器。其中有几件刻着人与动物合体的神像。这些神像,以反山第12号墓出土的“琮王”与“王”所刻的形象最为完整。神像头戴羽冠,人面,胸腹部饰有兽面纹,四肢像人的手脚,而脚端有鸟爪(图一)。其中,羽冠、人面、兽面纹作浮雕突出处理,可知是神像的主要部分。有的玉器只刻出这三个主要部分,其它则予省略,有的玉器只刻神像的上部,或下部,或把各部另行组合,分开刻制,这些都是以局部代表整体。例如瑶山出土的三叉形冠饰M7:26,左右二叉皆刻人面与羽冠,中叉刻羽冠与兽面,共刻了三个神像,每个神像只刻其一部分(图二:1)。瑶山出土的三叉形冠饰M10∶6,三个叉仅刻羽冠,下面刻一个大兽面纹,三个羽冠共着一个兽面(图二:2),可见神像各部分的组合是极其自由的。良渚文化玉琮大多只刻大眼兽面纹或小眼人面纹,或两者的组合,更是以局部(眼)代表整体(神像),大眼纹与小眼纹都是良渚文化神像的简化标志(图三)。以局部代表整体,是良渚文化主题纹饰最常用的手法。认识良渚文化这种最常用的艺术手法,是我们正确理解良渚神像的钥匙。掌握了这把钥匙,就不会被那繁简十分参差的表面现象所迷惑,产生种种穿凿附会的猜想。

伏羲:良渚文化的祖宗神

伏羲:良渚文化的祖宗神

研究这个神像的论文已发表不少,关于神像的性质,有祖先神、太阳神、太阳神与祖先神的综合体,有巫骑兽、神骑兽等说。笔者已发表两篇小文,一篇论证此为良渚文化的祖先神(上帝),一篇与太阳神之说商榷。近来,“骑兽论”颇为盛行,此说既脱离刻纹实际,又脱离人类童年的历史实际。刻纹毫无“骑”的姿势,根据良渚文化的艺术水平,刻出骑的姿势是轻而易举的事。在人类文明早期,其所崇拜的神基本上都是亦人亦兽的“怪物”。当时,祖先崇拜已开始人形化,即开始在人类自身寻找祖先,但又未能摆脱动物图腾的遗俗,于是就出现人与动物合体的神像。这是世界众多民族进入文明时代早期的普遍现象,古埃及遗留下来的人面狮身像,就是一个显例。中国在这方面也毫不例外,《山海经》里的神,几乎全是亦人亦兽、即人与动物合体的“怪物”,各地发现的伏羲女娲“人面蛇身”交尾图,用实物证明《山海经》所记并非虚妄。把人兽合体的神像说成是神人骑兽,是现代人思维惯性在起作用的缘故只要人与兽在一起,就想到骑,而没有想到上古时代的神全部是人兽合体的怪物。

那么,这尊良渚神像是人与什么动物合体呢?关于这个问题,拙文《良渚文化上帝小考》与《良渚文化神像释义》已作出论证,大意如下:《山海经》从不描写神的冠帽,神的头才是介绍的重点,或“人首”,或“鸟首”,或某兽之“首”。因为头比冠帽重要得多。良渚文化神像的冠刻得那么大,那么精,难道真的只为了介绍神的冠吗?神像于不显眼之处露出鸟爪,已暗示羽冠是象征“鸟首”。此神之形状既鸟首,又鸟爪,说明他本得鸟神,是吴越地区传统图腾的遗存。兽面纹装饰在神的胸腹部,胸腹部是身躯的主干,胸腹部饰兽面纹是象征此神为“兽身”。这不是一般的兽,而是神兽——龙。反山出有两种形制特殊的冠状器,所刻神像也头戴羽冠,人面,但颈项以下是盘曲的龙身(图四),这是神像“龙身”的直接证据。《山海经南次二经》写吴越地区,说其神状皆“龙身而鸟首”,文献记载与考古发现合若符节。

良渚文化既崇拜鸟,又崇拜龙,两者的关系如何呢?根据太湖、钱塘江地区的历史文化背景,鸟应该是原生的信仰,是图腾;而龙是次生信仰,是图腾以外的新神灵。犹如商民族,到东周时期,其后裔宋人还以玄鸟为自己的始祖,但在商代青铜器中,“饕餮纹”是母题纹饰,“饕餮”是商族新的神灵。据马承源先生研究,商代青铜器的“饕餮纹”是一种龙纹;李学勤先生也认为“饕餮”是龙的一种,良渚文化神像的兽面纹与红山文化的块状玉龙有相似之处。如此看来,良渚文化与商文化都以鸟为图腾,都以龙为新神灵。

良渚神像基本轮廓是人形,说明当时已进入文明时代的早期阶段,已开始有了一定程度的人性觉悟,企图把人从动物界剥离开来。鸟首与龙身不可等量齐观,鸟是自然物,龙是人造的自然,龙出现较晚,是中国人对自然力的抗争表现,也是人性觉悟的一种表现。鸟首是图腾遗俗,龙身是新的宗教崇拜。前者是出于对历史的怀念,后者是出于现实的需要。现实比历史更重要,因此“兽(龙)面纹”是神像最突出的部分,良渚文化玉琮以饰大眼“兽(龙)面纹”最为多见,犹商代铜器以“饕餮纹”最为多见。

二、伏羲:风姓,人面蛇(龙)身

这尊人面、鸟首、龙身的神,是良渚文化的宗神(上帝),也就是文献中的伏羲。此说有八条理由:

第一、伏羲风姓,古书无异辞。如《尚书序》旧注:“包羲氏,三皇之最先,风姓”。《帝王世纪》:“庖牺氏风姓也。”古书未见伏羲他姓之说。风字本从鸟。“甲骨文只有从鸟的凤字,没有从虫的风字。甲骨文从鸟的凤字,绝大多数假作风雨之风,因古人以为凤鼓翼而生风,故凤风同字。”伏羲风姓,说明他以鸟为图腾,中国古代风姓部族皆为东部以鸟为图腾的民族。“图腾”是外来词,中国与它相当的是“姓”。“姓”表示血统、种族,它与图腾一样,是不可改变的。姓字从生,“因生以赐姓”(《左传》隐公八年),《论衡诘术篇》解释说;“因其所生赐之姓也。若夏吞薏苡而生,则姓苡氏;商吞燕子而生,则姓为子氏;周履大人迹,则姬氏。”王充是东汉人,当时已“姓”、“氏”不分,所谓苡氏、子氏、姬氏,按先秦原义,都应改称“姓”,不得称氏。“苡”,《史记》作姒。“燕子”,即燕卵。姬,因巨迹之巨而姓姬。古姬字一般属之韵,有时读鱼韵。例如《列子黄帝篇》“姬,将告汝”,张湛注:“姬,音居。”《庄子达生篇》姬作居。《山海经大荒西经》“吴女巨之尸”,袁珂按:“女巨,《藏经》本作姬。”居与巨古皆鱼韵。姬姓,可能本作女巨姓,姓巨迹也。《后汉书-西南夷传》:“夜郎者,初有女子浣于辶豚水,有三节大竹流入脚间,闻其中有号声,剖竹视之,得一男儿,归而养之。及长,有才武,自立为夜郎侯,以竹为姓。”夏因禹母吞苡而姓姒,商因玄鸟遗卵(“子”)而姓子,周因姜女原践巨迹而姓姬(女巨),夜郎因竹生男儿而姓竹。以上四姓都因图腾而来。已有不少学者指出,姜姓以羊为图腾。抓住各族的姓,就容易找到他们的图腾。伏羲风姓,说明他属东部以鸟类为图腾的民族。良渚神像头戴羽冠,脚露鸟爪。羽冠象征鸟首,鸟是良渚文化的图腾。伏羲的“风姓”与良渚神像的“羽冠”、鸟爪正好对应。

第二,古书记载及各地画像,伏羲皆“蛇身”,或“龙身”,中国自古龙蛇混称,蛇身也即龙身。此外再无别的说法。汉代时候,山东灵光殿壁画有伏羲、女娲交尾图,东汉王延寿《鲁灵光殿赋》说“伏羲鳞身,女娲蛇躯”。良渚神像“龙身”,也与伏羲对应。

第三,伏羲出生于太湖,本是太湖雷神。《山海经海内东经》:“雷泽中有雷神,龙身而人头,鼓其腹则雷,在吴西”。《淮南子地形训》:“雷泽有神,龙身人头,鼓其腹而熙(戏)”。雷泽“在吴西”,即太湖。《山海经》郭璞注引《河图》曰:“大迹在雷泽,华胥履之而生伏羲”。《易系辞传》疏引《帝王世纪》曰:“有大人迹出于雷泽,华胥履之而生包牺”。华胥,古氏族名。《列子黄帝篇》有华胥氏之国。华胥即姑苏。姑字上古音为见母鱼韵;华字上古音为匣母鱼韵。见匣旁纽,同属牙声。既同韵,又旁纽,自可通假。胥与苏也属鱼韵,也可通假。《越绝书》与《吴越春秋》常称姑苏为“姑胥”。故以声韵言,华胥完全可以读作姑苏,此其一;其次,雷泽在“吴西”,华胥氏离“吴”不得太远。《海内东经》是战国时所作,当时吴指姑苏。《列子黄帝篇》说华胥氏之国在“台州之北”。台州在浙东,姑苏在台州之北,方位正合。故以地理方位求之,华胥也可释为“姑苏”。总之,华胥与伏羲,母子二人皆为太湖附近人氏。太湖一带,正是良渚文化遗址最密集地区之一。

伏羲:良渚文化的祖宗神

第四,伏羲的名字有古越语特点。语言是惰性最大的文化因素,后人可以篡改某些历史情节,却很难篡改语言化石的历史信息。中国上古传说时代人物,其人名特点可分为二类:一、各书称呼统一,用字固定,字义明显,名字即可以反映他的职位、业绩、功罪是非者,如有巢氏、燧人氏、神农氏、轩辕氏、黄帝、缧祖、炎帝、蚩尤等。这些名字,甚至这些人,大多为后世杜撰;二、各书称呼不统一,所用之字不固定,字义费解,有的字仅为某人专用,后世不通行,如俊、鲧、共工、尧、舜、禹、少昊、太昊、颛顼、灌兜(丹鸟口殳)等,这些人物大多是真实的,如果这些人名有时两个字,有时一个字,两个字的第一字属鱼韵或其邻韵,则很可能是古越语人名。查古代文献,人名写法最多歧者,莫过于伏羲。伏羲的写法多达数十种,归纳之,第一字有雹、包、庖、炮、泡、邹、句、伏、虑、宓、密等;第二字有牺、羲、虚、戏、虑亏、虑亏等。还有舍弃第一字,只取第二字,再加一个形容词“皇”,如伏生《尚书大传略说》称“戏皇”,《路史》注引《孝经句命决》称“皇羲”,司马彪《续汉书律历志下》称“皇牺”,《文选》扬雄《剧秦美新》称“羲皇”。它们的取舍标准完全一致,皆舍第一字,取第二字,可知伏羲这人名主词是第二字,第一字可以省略,仅“发声”而已。这是古越语人名特点之一。“伏羲”在文献里,第一字变化较多,第二字变化较少。戏古作虑,虑亏是繁构,增添声符“亏”。虑亏是虑亏之误。牺由羲附会而来,所谓“教人取牺牲以供庖厨”(《书序》孔疏)。张楫《字诂》说:“羲古字,戏今字”。可知第二字是基本固定的,不是纯粹的记音符号,取此字可能有特定的含义。“伏羲”人名的第一字,由于仅是“发声”之词,是纯粹的记音符号,无义,故变化特大。但变来变去皆源于上古音的幽部。幽、侯、鱼,古可旁转,是古越语发声词之常见韵部。《路史》说,包羲又作“句羲”,亦曰:“有句氏”(《后纪一》)。现有甲、金文未见包字。1975年湖北省云梦县睡虎地十一号墓出土的秦简,包字与甲骨文句字(前八四八)形近,汗简包字与句字也形近。由于包与句自古形近,不能排除包羲原为句(音gu勾)羲的可能性,如果是句羲,那更是十足典型的古越语人名了。

第五,伏羲的主要功绩是造八卦。《易系辞下》:“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尚书序》说:“古者伏牺氏之王天下也,始书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由是文籍生焉。”据笔者研究,良渚文化玉琮可能是阴阳思想之萌芽,八卦之滥觞。

第六、伏羲、女娲交尾图盛传古今,他们是中国生殖文化的代表。据笔者研究,良渚文化玉琮三个不可或缺、唯琮独具的器形特征,是生殖文化的“无字嘏辞”。伏羲、女娲交尾图则是良渚文化玉琮器形涵义的注释图。

第七,《山海经大荒南经》“帝俊妻娥皇,生此三身之国”。又“东南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浴日于甘渊。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郝懿行云“《史记》(《五帝本纪》)正义引《帝王世纪》云‘帝喾次妃女取訾氏女曰常仪’。《大荒西经》又有帝俊妻常羲,疑与常仪及此经羲和通为一人耳。”《大荒西经》“有女子方浴月。帝俊妻常羲,生月十有二,此始浴之”。帝俊妻的名字有四种写法:娥皇、羲和、常仪、常羲。娥、羲、和、仪,四字古皆歌部。其中,娥、羲、仪是同源字,皆源于戈字,更可通假。例如:《诗蓼莪》之莪,鲁峻碑引作羲。《礼记檀弓》“虫羲结于四隅”,《释文》曰“虫羲又作蛾”。《大荒西经》“常羲”,《吕览勿躬》作“尚仪”。上文说过,伏羲的主词是羲,伏(包、虑)字可省,加一个形容词称“羲皇”。同样,常羲(常仪、羲和)的主词也是羲(仪、娥),“常”与“和”都可省,加一个形容词称“娥(羲)皇”。常羲的名字与伏羲一样,都有古越语特点,常羲很可能是伏羲氏之国的女子,嫁给商族的帝俊。查现有文献资料,唯“羲”能生日月。查现有考古资料,唯良渚文化的始祖神能生日月。“羲和之国”在“东南海之外”。《山海经》尤其是《大荒经》所说的“东南海之外”,应理解为东南沿海一带。这里是良渚文化的主要分布区。羲和是伏羲之女,羲和之国也即伏羲之国。然则良渚文化的始祖神当即伏羲。良渚文化早于商文化,伏羲氏之女嫁给帝俊后,把良渚文化女子生日月的神话带到商文化中去。良渚文化后来在江南消失,商文化是其重要承接者。“殷墟玉器除继承二里头文化的玉器传统之外,更多的继承了良渚文化的玉器品种,尤以纹饰中的兽面纹、云雷纹引人注目”。良渚文化的“饕餮纹”还成为商代青铜器的主要纹饰。这两个东方文化相似性本来就较多,通婚联姻可能更加强了它们的关系。

第八,古书说伏羲“方牙”,说到“方牙”,就扯到八卦占卜。如《路史》卷十《后纪一》说“伏羲氏方牙,一曰苍牙。”注云:“易通卦验云,伏羲方牙,精作易,无书以画事,谓以画卦事为治也……”。对“方牙”,历来不得其解。窃疑原指晚期玉琮的方齿。东汉班固等编撰的《白虎通义文质篇》说:“圆中牙身方外曰琮”。吴大澄《古玉图考》有良渚文化方柱体多节玉琮。吴说:“余所藏古琮,外有刻缘,棱棱如锯齿”。琮是伏羲灵牌,玉琮方牙,容易被说成伏羲方牙。

以上八条,当可证明伏羲是太湖流域的祖宗神,也即良渚文化的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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