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想過,能像她一樣去追尋母親的成長足跡

你是否想過,能像她一樣去追尋母親的成長足跡

林海音與她的兩個女兒

追尋母親的足跡

飯桌上,醃得清脆爽口的菜心,嚼在嘴裡嘎巴嘎巴的。母親在對座盯著我望了一會兒,突然笑說:“聽你嚼的聲音,真清脆,真好聽!”母親這麼開心,我也忍不住笑了。

母親一向喜歡吃,也喜歡做,更愛做給別人吃。誰都喜歡到她家做客,也喜歡回請她,因為她能評賞出各家菜的優點,能體會主人在廚房的辛苦。她說過一句豪語:“我不在吃上委屈自己!”又說:“吃東西平易近人的人,交朋友也一樣。”

近幾年,母親糖尿病纏身,三餐頓頓得吃藥,每天還要注射胰島素,飲食更要小心控制。吃的樂趣被剝奪,可說是母親晚年的憾事吧!

偶爾血糖降到“接近”標準時,父親就會心疼地說:“晚上咱們帶你媽去外頭吃頓飯吧,你媽最愛吃……”想到這兒,我知道,母親望著我嘎巴嘎巴嚼著菜心,一定打從心底羨贊。

“媽,你也可以吃啊!”我說,“菜心多吃又沒關係!”

“不,不對勁兒。我的牙不好,吃起來不夠‘漂亮’。”

“漂亮”,好一個形容詞兒,我和父親都笑了。生病減少了母親往日的犀利幹練,但是語言仍然那麼生動俏皮。靈活的語言,正是母親作品引人入勝的原因之一。母親天生有一對敏銳的耳朵。小時候,我們常常在榻榻米上,興味盎然地聽她學童年北京街頭的小販吆喝。她的記憶力真好,幾十年前街頭的情景,那聲調、手勢、吆喝的內容,好像一直留在腦海裡。她學著水果小販放下擔子,一手叉腰,一手捂耳朵,仰起頭來,便是一串吆喝,包括產地、味道、價格、名稱都出來了,她說:“那真是意味深長啊!”母親學完了,總不忘分析那些小販吆喝聲中加入的一兩句反映人情世故的話。

你是否想過,能像她一樣去追尋母親的成長足跡

1999年的夏天,為了撰寫《從城南走來——林海音傳》,我追尋母親的成長足跡,從南半球的澳洲飛回,踏上了北京——她從五歲起,住了二十五年的地方。

第二天,在祖熾、祖煌二位堂兄的陪同下,由澤寧開車,我們訪問了北京師大附小、當年的春明女中、琉璃廠、晉江會館、夏家老宅、南長街、中山公園、廠甸等地。母親的北京生活都在南城,她的《城南舊事》頓時展現在我的眼前。

永光寺街一號的夏家老宅,是一棟大小有八個院子的平房,但是正院的東面卻有三問坐北朝南的小樓房,母親嫁到夏家後就住在這棟小樓。母親嫁到夏家後就住在這棟小樓的二層。大局改變後,這棟房子被分配給二三十戶人家居住,院子就被動消失,僅剩下才可過人的通道;三間小樓也因年久失修而坍塌無蹤。現在聽說要把這棟住宅拆了改建樓房。

想想當年,與寡母和弟弟相依為命的臺灣姑娘小英子,嫁到有一個公公、兩個婆婆、八個兄弟、三十多口的書香大家庭,會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七十四歲的祖煌煃堂兄記憶猶新,他說:“六嬸(母親)和大家相處得很好,誰對她也說不出一個不字來。她並非逆來順受,卻也不會使人欺負她。她有一套大家庭相處的智慧。等到六叔、六嬸經濟條件好了,就搬出了老宅,他們是夏家兄弟中,第一個搬出老宅的。把六叔、六嬸兩人擱在一塊兒,就是一個字兒——新!”

你是否想過,能像她一樣去追尋母親的成長足跡

南長街是他們自組小家庭後住的地方,我就在那兒出生。在《宋媽沒有來》這篇文章裡,母親寫道:“我們在北平的家,小方院當中有一棵大槐樹,夏季正是一個天然的天棚,覆蓋全院。大的孩子在樹蔭下玩沙箱,奶媽(宋媽)抱著咪咪坐在臨街的門檻上‘賣呆兒’。我伏在書桌上,迎著樹影婆娑的碧紗窗前書寫,只聽見疾筆沙沙。寂靜的下午常是在這種環境下度過的。”

五十年後的今天,同樣寂靜的下午,我站在南長街的小方院裡,大槐樹沒了,臨街的門檻還在。我明白了,當年宋媽為什麼老愛抱著我坐在這兒,因為對面就是中山公園的邊門,南、北長街又是一條繁華的街道,人來人往,多熱鬧呀!

1930年,外公最小的弟弟因為抗日,被日本人毒死在大連牢裡。外公自北京去收屍,傷心又生氣,回來不久就吐血,次年一病不起,竟以四十四歲的英年,病逝在北京。算算外公在1922年從臺灣故鄉頭份渡海到北京,在那兒一共住了九年。外公去世時,母親只有十三歲,是家中老大,下面有六個年幼的弟妹,而外婆是個樂天知命、識字不多的舊式婦女。母親在文章中提到:“在別人還需要照管的年齡,我已負起許多父親的責任了。父親去世後,我童年的美夢從此破滅了。”

為了節省開支,外婆一家八口不得不搬離梁家園溫暖的小樓,住進北京南城南柳巷福建、臺灣鄉親專用的晉江會館。在那兒住,不用交房租。那天我和堂兄在衚衕裡穿梭了一陣子,才找到破舊的晉江會館,裡面仍住有幾戶人,但早已不是臺灣老鄉了。

一家八口擠在小小的會館裡,會是個什麼情景呢?後來我在交大宿舍裡問祖煌煃堂兄,他說:“在我的印象裡晉江會館的氣氛很融洽,當時北京的臺灣人社團有它的特殊性,既不屬於北京社團,又不屬於日本人,也不屬於真正的臺灣。住在裡頭的人彼此瞭解,抱得也比較緊,親密團結。我記得林家住的前院有很多花草,屋子裡的燈光老是亮著,家裡有一些說臺灣話的鄉親走動,氣氛很溫暖。”

你是否想過,能像她一樣去追尋母親的成長足跡

外婆板橋家鄉的親戚、文壇前輩張我軍的長子,七十四歲的光正表舅在北京寓所回憶當年時說:“愛珍表姑(外婆)個性開朗、活潑、喜歡開玩笑,我們都很喜歡她。當年你外公去世時,北京的臺灣同鄉都很為林家擔憂,但你母親扛起了這個家。後來她的果敢、幹練、包容的性格恐怕就是那時鍛煉出來的。以你母親的聰明才智,是有條件念大學的,但她放棄了普通高中去唸北平新專,為的是一畢業就能出來工作,賺錢養家。”

孤兒寡母留在異鄉,是不是很淒涼呢?不,一點兒也不會。三姨告訴我:“大姐經常在下班時帶些糖炒栗子、坑棗等回來,一家人晚上就圍坐火爐邊,在微弱的燈光下吃著,一點兒也沒有孤兒寡母的悲慼,這都是大姐帶給我們全家的。”母親在一篇文章中也寫道:“抱著一包熱栗子和一些水果,從西單向宣武門走去,想著回到家裡在窗前的方桌上,就著暮色中的一點兒光亮,家人圍坐著剝食這些好吃的東西,心裡盼望著,腳下不由得就加快了。”

母親常說,她最愛看全家人圍聚燈下的畫面,即使那是別人的家庭或是畫報、電影上的鏡頭。

1990年,母親和父親二度來澳洲探望我們。有一天,我帶他們去參觀維多利亞畫廊,那天正是澳洲名畫家佛瑞德·麥卡本(Frederick McCubbin,1885—1917)的畫展。我們一邊參觀,一邊向母親解說。母親在其中一幅《迷途》(Lost)前注視甚久,畫裡是一個小男孩坐在叢林的地上,用手捂著臉哭得很傷心。在澳洲的開拓年代,生活艱苦,父母雙雙打工,孩子乏人照管,很容易迷失在樹林裡。

母親說:“我看了好心疼,真想把他從畫裡牽出來,送他回家!”

她買了一張複製品帶回去。

幾天後,母親從臺北打長途電話來說:“我把那張《迷途》擺在書房裡,每次看著看著眼眶就紅了!”

“媽,那是畫啊!”我笑著說。

“可是你瞧那個年代也真有這種事的啊!”

“對,不止孩子會走失,大人也一樣,不過那是一種自願性的失蹤。”我說,“澳洲自古以來就有一種swagman,這種男人情願風餐露宿,有家不歸,就愛在外流浪。唯一的伴侶就是一隻狗。一旦客死異地,被過路人草草埋葬,墓碑上簡簡單單幾個字:‘他沒有留下姓名’。”

“別說了,我簡直不忍心聽。”母親說,“家是最溫暖的地方,為什麼有人想離開家呢?我可不做這種事兒!我就怕曲終人散,客人走了,看著空蕩蕩的客廳,煙霧在燈下繞著,不知道為什麼我想哭。”

你是否想過,能像她一樣去追尋母親的成長足跡

前幾年,母親熱衷學粉蠟筆畫,我一直沒有機會看到她的畫,直到去年過年回臺灣,在母親書房的畫架裡才發現她的一疊畫作,除了少數幾張花鳥外,其他全是“我家門前有小河,後面有山坡”的家園景象。

這是不是就是她常說的,“家是永遠看不厭的。”

黃昏時候,到了琉璃廠。我揹著相機,左手舉著錄音機,右手拿著筆記本,站在那條專賣古董和文房四寶的文化街上,西方遊客如織,一群群青年學子穿過這兒放學回家。“在椿樹上二條,開始了我成為一個北京小姑娘的生活。……清晨起來,母親給我紮緊了狗尾巴一般的小黃辮子,斜揹著黃色布制上面有‘書包’二字的書包,走出家門,穿過橫衚衕。走一段鹿犄角衚衕,到了西琉璃廠……到了廠甸向北拐走一段,就是面對師大的附小了。在晨曦中我感覺快樂、溫暖,但是第一次父親放我自己走去學校,我是多麼害怕。我知道我必須努力地走下去,這是父親給我人生的第一個教育,事事要學習‘自個兒’。”母親在《我的京味兒回憶錄》裡寫道。我彷彿看到那個梳著小黃辮子、閃著好奇的大眼睛、白淨可愛的英子,向我走來……

“以前廠甸到春節總排滿了攤販,後面有座廟,黃鳥叼籤算命的就在那兒。”不知什麼時候祖熾堂兄站在我旁邊說。

“黃鳥叼籤算命!”母親曾說過,她小時候最喜歡在廠甸看算命的指揮小黃鳥叼著命籤給人算命。有一次算命老頭突然指向人群說:“這個小姑娘有個直挺好鼻子,主意大著呢,有男人氣,你們看著,趕明兒能做女校長!”

命運沒讓這個好鼻子的姑娘做校長,卻成了作家林海音。

你是否想過,能像她一樣去追尋母親的成長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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