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先秦诸子思想的外部原型(上)——在哈佛沙龙上的演讲

朱大可:先秦诸子思想的外部原型(上)——在哈佛沙龙上的演讲

1外部文化原型的三种进入方式

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了徐星、郝建,还有吴思,感谢罗小鹏先生从纽约驾车带我至波士顿,也感谢唐小兵能担任我的主持人。据说在座的许多朋友是从各州开车赶过来的。能够在这里见到大家,感到非常高兴。哈佛大学的这个文化团契,承担着中国文化守望、文化改造和文化重建的重要使命。

今天我的讲题,是“先秦诸子百家思想的外部原型”。这是一个敏感的话题,因为在国粹主义者和狭隘民族主义者那里,这是一个不能讨论的话题,有“历史虚无主义”之嫌,但我还是要努力说出我所看到的真相。

我们都知道,战国晚期的最后对垒,在于秦楚之间。楚国极为强大,至少在冷兵器的军备竞赛上,占有绝对优势。当时铸造青铜剑的最好工匠,全在吴越两国中,尤其是越国,我们都知道越王铸剑的故事,这些年出土的越王剑,证明了传说不是神话,而是历史事实。

吴、越灭国后,这些铸剑师全部被掠夺到楚国,替楚国铸剑,所以楚国在剑的铸造工艺上,已经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但令楚国没想到的是,秦国另辟蹊径,使用大规模的弩箭战术,可以实施远程攻击,令楚国的短兵器失效。而秦国的弓弩战术,就是从波斯那里学来的。

楚国接受了波斯文化,采用了它的政教合一制度,吸纳它的神话传说,甚至在楚辞里,如屈原的九歌和天问,大量出现阿维斯陀经(萨迦)的神祇和句式,这使得楚国文化变得强大而灿烂起来。

但文化低弱的秦国更加狡猾,走了一条军事捷径。它引入高精度的弓箭生产工艺和大规模弓弩战术。秦胜楚亡的关键,其实就在于两者对外部文明吸纳的成分不同。两国都师从波斯,但楚国的选择,造成了它最后败给秦国的逆转式结局。

印伊文化,不仅仅是对中国,对全世界都有巨大影响。尤其是波斯,波斯帝国灭掉邻国米底,吸纳了米底王国的宗教——密特拉教,从中诞生了祆教,也就是俗称的拜火教。这个密特拉教非同小可,它是全球所大多数宗教神秘主义的源泉,其中包括印度后期的吠陀教、基督教诺斯替派、中西方的炼金(丹)术、占星术、算命术等等,是重要的人类精神资源。密特拉教对于中国的影响,目前还在研究之中,但我们至少已经发现,在上古时期,以印伊文化为核心,出现了一个亚洲文化共同体。它在整个古典时期,都在发挥巨大作用。

中国接纳外部文化原型的方式,粗略地分,大致有以下三种:

第一种进入方式是全盘插入,当然有可能是被迫植入,看起来比较粗暴,如三星堆文明,它强行插入在四川盆地,没人知道它的来历,因为没有文字记录。到今天为止,我们都不知道三星堆文明来自何处。但经过器物和图像比对,可以初步认定跟两河文明有关。但中国学者到现在都不承认三星堆是外来的。四川的朋友更觉得这是我们自己的东西,这点我完全理解。但我还是要给他们泼点冷水:三星堆文化跟四川土著文化,其间没有任何本质性关联。

三星堆文化进入中国文化的方式,是不经过修饰和本土化的直接插入,形态比较粗暴,虽然它跟商文明有过技术性交流。三星堆带入的生命树概念,影响了中国的神话叙事,直到战国的《山海经》里才出现有关记载。

另外还有一个例子是金杖。中国没有权杖这种器物,中国帝王权力是用印章表达的,而不是权杖。权杖来自于西亚。苏美尔地区,诞生了世界上第一根权杖。

第三个例子是“眼睛崇拜”。这是非常重要的神学概念,它在宗教上引申出“瞪目仪式”,实际上是用眼睛跟神做沉默的交流,在中国后来发展出“远望”,也即通过占星和望气来观察国情,预测政事的未来。在三星堆遗址,不仅出土了大量纵目面具,还出现了大量眼形器,这是跟神交流的重要工具。这些东西都不是中国本土的,跟同时代的商周文化也没有什么内在关联。

第二种进入方式更温和一点,是经过改造、变形和本土化的。比如说老子,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以后,骑青牛经流沙之地西归了。那么老子到底去了哪里,去干什么了?你无法回答这个古老的疑问。到了汉唐以后,道教徒解释说,老子是去化胡,也就是去指点落后的印度人了,这完全是胡扯。无独有偶的是彭祖,彭祖修炼的基地在徐州,那时候叫彭城,彭城即以他的名字命名。彭祖也是奇人,他在春秋时候已经800多岁了,他自己宣称,早在西周末年的犬戎之乱时,他们全家就被戎人带往西方,在那里住了很久,后来又从那里回来了,那到底是什么地方?我想应该就是老子来去之处。彭祖带来了炼丹术,一个是盘腿打坐和调息观想,这叫内丹;一个是把各种植物、动物脏器和矿物放在锅里炼制,这个叫外丹。据说彭祖最后跟老子一模一样,也去了流沙之地。所谓流沙之地,无非是通过河西走廊,穿过新疆,抵达印度一带,道路非常艰难,但他们有办法逾越这个地理障碍。玄奘的故事再一次证明了这点。

第三种是隐形进入,润物无声,这个比较难分辨,需要更多时间来讨论,这里我就不多说了 。

朱大可:先秦诸子思想的外部原型(上)——在哈佛沙龙上的演讲

2三棵树和三位圣人

我们不难发现,先秦时期不仅发生过波斯化,而且还发生过印度化。胡适曾经说,中国文化有一次重要的印度化过程,也就是魏晋到汉唐之间的佛教传入。但实际上中国有三次印度化过程。第一次在先秦,是道家思想的引入;第二次是魏晋到汉唐,佛家思想的进入;第三次在当代,瑜珈术大规模进入,在各大城市掀起瑜珈风潮。现代中国人一方面鄙视印度,一边却在偷着学习,这是一种典型的精神分裂。

我要特别提请大家注意,在印度-中国文化共同体中,出现了有趣的“三棵树现象”。

第一棵树叫菩提树,树底下坐着佛教创始人,叫释迦摩尼,他在树下见证到了无上大觉,实现了道成肉身的伟大理想。菩提树是印度独有的,这是毫无疑问的。

第二棵树就是李树,树底下坐着道家的创始人老子。李树主要原产地是西南亚,而不是中国,有几百个品种。李树有两种,一种是灌木,比较矮小,还有一种是小乔木的,最高可达8米左右。

李树跟菩提树最大的区别是,李树会结果,所以你会有果子吃。

第三棵树叫桫椤树,树下坐着另一个伟人——大雄,他是耆那教的教主,弟子们尊他为摩诃毗罗,即“伟大的英雄”的意思,简称大雄。这三个人都是从大树下诞生的,他们的生命模式一模一样。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

三棵树就像三个摇篮,分别哺育了三个圣人和三种伟大的教义,我称之为“神树效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这就需要我们把记忆拉回到公元前600年的轴心时代。在那个年代,印度被吠陀教所统治。吠陀教有一本规定非常繁缛的法典,叫做《摩奴法典》,里面对信众的个人生活方式,有极其详尽的规定,比如说,一个人过了50岁,头上长白发了,脸上布满皱纹了,你就必须滚蛋了,必须放弃一切社会资源,离家出走,到树林里待着去。这是古印度社会处理老龄化问题的一种特殊方式,美其名曰是“修炼”。

日本人的解决方案,据说是把老人放进箩筐扛到悬崖顶上去,有一部电影叫《楢山节考》,说的就是这类事情。中国有的地方会把老人放进山洞,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

印度在这方面做的比较“人性化”,婆罗门教规要求你自动离家出走,走进树林,成为“林居者”,也就是找一棵适当的大树,然后坐在树下修炼,直到老死为止。

要是修炼一段时间你还不死,你的树屋也得让出来,因为还有更多人要退休,也要进林子找树生活,那你就得“升格”,变成“遁世者”,也就是彻头彻尾的叫花子,走出林子,以四处乞讨为生,直到饿死病死和老死为止。

读佛教经典《金刚经》,你会发现它开篇就讲述世尊拿着饭碗进城乞讨,讨到食物之后,回到住处,吃完了,收起饭碗,洗干净脚,然后盘腿而坐,开始谈经论道。这里描述的就是“遁世者”的生活方式。释迦摩尼最初是一名“林居者”,证觉大悟之后,则“进化”成了“遁世者”。

问题是,公元前600年前后,印度各地出现一个伟大的叛教运动,叫“沙门运动”。沙门指的是一群从事宗教变革的修士,他们要革除婆罗门教的繁文缛节,去寻求新的真理。

怎么改革呢?就拿释迦摩尼来说吧,他29岁就出家了,还有的说法是25岁。我们都知道,这个年龄正是为社会服务、奉献家庭的大好时光,而你竟然离家出走,抛弃社会责任,无疑是严重的违反教规行为。

第二种情况是老子,他跟释迦摩尼不同,一直活到了50岁以后才出家,所以道教典籍《抱朴子》说他是“生而皓首”。什么叫“生而皓首”,生下来就已经白发苍苍了嘛。这在日常生活里根本说不通,完全不合常理。所以历史上很多学者都质疑这点,说不可信。但假如你把它看作一个隐喻、一种象征性说法,故事就能说通了。在这里,老子的“生”不是肉体的诞生,而是一次精神上的重生。也就是说,他获得世界真理的年龄,应该在50岁以上了,所以才满头白发。

虽然老子出家的时间,比较符合摩奴法典的规定,但他创立的学说,却充满了对婆罗门原型教义的批判和解构。婆罗门教认为50岁以后人就废掉了。因为老、弱、病、残这些状态,都是很坏的状态,是应该被鄙视和抛弃的。但老子在李树下悟出的真理,却彻底颠覆了这种陈腐的教义,赋予它们以崇高的意义。

《道德经》向我们严正指出,老的、弱的、病的、残的,还有柔的、阴的、小的、寡的、无用的,无欲的、无为的,甚至“无”本身,所有这些事物的属性,拥有最高的本体论价值,是需要加以赞美、推崇和呵护的生命状态。这就彻底颠覆了婆罗门教的世界观。如果不看到这个神学背景,我们就无法理解老子思想的根源。(本文为

2018年2月25日在哈佛沙龙上的演讲,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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