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高倉健

日本演員裡我最喜歡三船敏郎和高倉健。三船敏郎國內觀眾可能不是很熟悉,高倉健則在中國無人不知。2014年高倉健去世,中國中央電視臺專門報道,各地方臺播放高倉健在中國極具人氣的電影《追捕》片段以示悼念。當年高倉健正是憑藉《追捕》一片成為在中國家喻戶曉的人物的,片中角色杜丘深入人心,能與之匹敵的銀幕形象大概只有稍後上映的阿蘭德龍的佐羅。

說說高倉健

《追捕》其實在高倉健出演的二百餘部電影中並不算上乘之作,他自己在被問及滿意作品裡也未提及《追捕》,但電影裡檢察官杜丘剛毅堅韌少言寡語的性格特徵倒是與高倉健一貫的銀幕形象頗為相符,與他本人給人的印象也很一致。我看視頻裡高倉健無論做客訪談節目或是接受採訪說話總是字斟句酌惜字如金,從不滔滔不絕,其言談舉止與電影裡角色沒有二致。演員據說有兩種,一種是本色演員,一種是性格演員,前者演員本人與角色性格多有重複相同之處,後者出演角色與演員本身性格無關。如果果真能如此分類,我相信高倉健應該屬於本色演員。

繼《追捕》之後,高倉健主演的另一部電影《遠山的呼喚》也在中國上映。那是一部傑作,被黑澤明舉為最佳百部電影之一。導演山田洋次是大家,善於編導稍帶喜劇風味而又感人至深的小人物故事。他導演的《寅次郎的故事》系列電影在日本深受喜愛和好評。《遠山的呼喚》講述因失手殺死債主而逃亡到北海道的田島耕作與投宿並做小工處的女主人之間的愛情故事,女主人由倍賞千惠子扮演。這部電影淋漓盡致地表現了高倉健所獨具的沉默寡言外冷內熱的表演風格。這種風格在高倉健中後期電影裡一以貫之,無論是杜丘田島耕作或是其他電影裡的其他名字的什麼角色,事實上觀眾能夠記住的不是電影裡那些角色的名字,牢牢記住的是高倉健。高倉健與那些銀幕形象化而為一,成為日本人心目中理想的男人形象,成為日本男人所推崇並希望能夠成為的男人類型。

《遠山的呼喚》無論是故事情節還是人物塑造都明顯受到美國早期西部片《SHANE》的影響,有的情節安排甚至有雷同之處。比如高倉健在藍天白雲之下的北海道大草原上一打三與當地“地頭蛇”三兄弟打架的情節頗類同於Shane在酒店裡與惡霸們打鬥的戲;而高倉健逃犯身份暴露將被警察帶走時已把它當做家人的女主人的幼小兒子呼喊著“叔叔,叔叔”追出去的那場戲則幾乎是《SHANE》結尾的翻版。然而《遠山的呼喚》另有一個完全不輸給《SHANE》的結尾:男主角高倉健在兩個便衣警察押送下坐火車去服刑地,途徑從前女主人家時,看到冰天雪地裡的女主人的舊屋已經破敗,門窗都被木條釘死。但當火車從那附近小站重新啟動出發時,女主人忽然同曾經與高倉健打架而之後成為朋友了的那個“地頭蛇”出現在車廂裡,他們隔著過道在警察和高倉健旁邊的座位上落座,“地頭蛇”用問話的形式讓高倉健知道女主人已經賣掉了牧場和房屋將帶著小兒去高倉健服刑地附近等待高倉健服刑期結束,而那個“地頭蛇”在此期間將會照顧女主人母子。“地頭蛇”問話結束時忍不住用手試淚,電影至此轉向高倉健的特寫鏡頭,高倉健一言不語緊咬嘴唇使勁控制不使溼潤的眼眶流淚,女主人得到警察允許後遞給高倉健一塊手絹,高倉健接過手絹轉身面向窗外。鏡頭是高倉健用手絹擦拭眼睛鼻子的背影,繼之鏡頭切換,音樂聲中長長的列車在白茫茫的雪地裡駛向遠方。《遠山的呼喚》我看過許多遍,每次看到結尾高倉健轉身強忍著眼淚的背影,都感動莫名熱淚盈眶。那是我最喜歡的高倉健的銀幕形象。

高倉健是日本最受推崇的偉大演員之一,日本權威電影雜誌キネマ旬報2014年評選日本史上最佳演員,高倉健在男演員中位列第四(三船敏郎第一)。然而這個偉大演員當初入行做演員卻完全不是他的本意,這一點與另一個偉大演員三船敏郎完全一致。高倉健原名叫小田剛一,出身九州的福岡縣中間市。他父親是舊海軍的軍人,母親是老師。幼小時候的高倉健身體虛弱,患有肺病。他讀中學時日本敗戰,高倉健在中學期間接觸到美國文化,喜歡拳擊和英語。他在學校裡曾經發起組織過拳擊俱樂部,曾經參加過拳擊比賽並取得6勝一敗的不錯的成績。高倉健兒時與駐當地的美軍司令官的兒子是好朋友,經常一起玩耍,那使得他的英語比起一般日本人好很多。高倉健高中畢業後去東京就讀明治大學商學部,他當時的志向是將來成為貿易商。大學畢業後他一度回到九州,數月後思念當時的女朋友,又回到東京計劃一起生活。可是在東京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有一次他去應徵某工作時被當時東京東映攝影所的所長髮現,招收去東映新人第二期演員培訓班,這是他陰差陽錯走上演員道路的經過。高倉健後來在接受採訪時說他原本從未想要做演員也不會演戲,那時演員培訓班有半年期的培訓,他看到別人做芭蕾之類的訓練,心裡覺得彆扭極了,在培訓時候他因不得要領曾被吼過:“呆一邊去,看別人怎麼做!”。高倉健第一次上妝演電影時,看到鏡子裡自己上了油彩的臉,心裡憋屈鬱悶至極以至於留下眼淚。但高倉健出演電影之後卻很快就嶄露頭角成為引人注目的新星,他那時都是出演俠客片,在北海道服刑的帶有俠氣的血氣方剛的復仇者之類的,身上有刺青,手提日本刀。高倉健身高180,常年健身,身材挺拔形象俊朗,身上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熱血男兒氣性,那使得他無需刻意表演,在一堆人裡便鶴立雞群。高倉健被電影廠採用後一個半月就被決定出演主角,那時給他定下藝名“高倉健”,但他自己想用“忍勇作”為藝名,不被批准,從此“高倉健”橫空出世,世間只知高倉健,不知小田剛一了。

高倉健早期的《日本俠客傳》《昭和殘俠傳》《網走番外地》等系列電影當年在日本上映時票房火爆,他所扮演的“俠客”角色廣受喜愛尤其在日本男性中受到狂熱推崇,當時電影院上映他的電影連深夜場都人滿為患。高倉健那時一年拍攝十部電影,高強度工作使他身心疲憊,有時他對自己塑造的重複雷同角色也不甚滿意有厭倦之心,可是有幾次他去電影院看到影院裡連過道都擠滿了觀眾,對著銀幕上他所扮演的角色大聲喝彩,看到電影結束觀眾走出影院時臉上都洋溢著興奮和激動,那種景象使高倉健本身也受到震動和感動,對於那種景象他曾感慨道:電影真是一種令人畏懼的媒體,看完電影走出影院時,觀眾彷彿換了個人似的。

除了俠客電影,高倉健早期也曾嘗試過其他不同類型角色,但不甚成功。他曾經與日本巨星美空雲雀合作過電影,被抱怨演技生硬呆板。是當時東映社長岡田茂慧眼識人看出高倉健身上獨特的氣質,指示但凡高倉健的角色要儘量減少臺詞讓他用身體動作表演,而那以後就逐漸形成了高倉健寡言少語用看似木訥的表情詮釋豐富內心的獨特表演風格。七十年代後高倉健除了俠客或ヤクザ(近似於“流氓”)角色之外,戲路拓寬,扮演了各種不同類型角色,他在《新幹線大爆炸》一片中扮演犯罪成員主犯沖田哲男,該電影在歐洲上映引起轟動;在《追捕》一片中扮演被陷害的檢察官杜丘,那使他風靡中國;他與大導演山田洋次合作,與倍賞千惠子一起主演了名作《幸福的黃手絹》和《遠山的呼喚》,前者使他榮獲第一次日本アカデミ獎(以後又獲得過數次);《海峽》《兆治酒屋》《八甲田山》《南極物語》《夜叉》《野性的證明》等許多名片都是他七八十年代的作品;他還與美國好萊塢合作主演過一些電影,其中早期的《ヤクザ》和八十年代末的《ブラックレイン》(黑雨)都是美國當年最佳影片的前十位。日本除了三船敏郎外具有世界聲譽的演員為數很少,高倉健是其中之一。值得一提的是高倉健還曾經出演過《兄貴》等數部電視連續劇,而他之所以出演電視連續劇是為了讓他在老家九州的母親能夠每週通過電視看到兒子的臉以滿足思念之情。

說說高倉健

高倉健拍攝電影極其敬業,山田洋次導演曾經說過這樣一件軼事:拍攝《幸福的黃手絹》時,有一場戲是主角高倉健剛從監獄釋放,進到一家小飯館要了一杯啤酒喝,導演要求表演出因坐牢而長久不曾喝酒的人終於有酒喝因而一氣飲盡的暢快淋漓感,那個鏡頭高倉健一次完成,效果極佳,山田洋次覺得不可思議,問他為什麼演得那麼逼真,才知道原來為了演好那場戲高倉健兩日不曾進食。高倉健拍戲通常都是一次過,他認為反覆次數多了,情緒情感都會流失因而不真實。高倉健認為演員要善用自己的經歷經驗以體會人物的內心,演技是次要的。這大概是為什麼他所有的角色都有他本人強烈鮮明的性格色彩。他曾說過他少年時代居住的地方有很多礦工,那些人性格粗狂豪放動輒暴力相向,死人的事也時有發生,少年時代的耳聞目睹使得他早期出演俠客或“ヤクザ”角色時輕車熟路得心應手。他說如果他出生於京都之類優雅地方,沒有少年時的那種環境,演出效果定會大不一樣。高倉健認為演員是體力職業,必須保持形體,因而常年鍛鍊堅持不懈,他身高180,體重一直在71公斤左右。他生活極自律,飲食規律滴酒不沾,早年曾經每日抽菸80支,後來在拍攝《南極物語》前知道將是一項曠日持久的艱苦工作,去神社祈願時立下心願為使影片拍攝順利情願戒菸,此後幾十年果真再未抽菸。高倉健認為電影製作是集體創作,需要全體創作人員共同努力才能製作出好作品,他從不因自己是大牌影星而高高在上,對於剛出道的新人熱情鼓勵和幫助,這使他在影視界廣受同行尊敬和讚賞,千葉真一,北野武,田中邦衛等著名演員當初都多方得到高倉健提攜與幫助,對高倉健極為尊敬。北野武現在是國際著名導演,尊稱高倉健為健さん,高倉健稱其為武ちゃん(ちゃん是長輩或先輩對於小輩或後輩的愛稱)。北野武當初受高倉健邀請合作《夜叉》,扮演一個小混混,他回憶說有一次天寒地凍,拍攝間隙他與其他幾個演員烤火,看到高倉健站在外面觀看,而那天高倉健是沒有拍攝鏡頭的,他連忙讓位叫高倉健坐下烤火,高倉健不肯就坐,說自己沒有拍攝任務,卻來烤火,影響大家不好,北野武說那麼大個明星那麼謙卑真是難能可貴。

高倉健銀幕之下低調而神秘,遠離人群廣遊世界,他喜歡閱讀也寫隨筆。名演員仲代達矢說演員應該具有神秘感,但在當今網絡普及的世界裡已經沒有多少演員能夠保持神秘感,而高倉健可能是唯一一個具有神秘感的“大物”演員。

高倉健早年有過一次不太成功的婚姻,妻子懷孕後流產沒有子嗣,因關係不好後與妻子離婚,離婚後前妻因故死亡,高倉健沒有出席葬禮,但每年前妻祭日他都自己獨自去墓地祭奠。他離婚後一生未再婚娶,一直形單影隻。他曾經做客木村拓哉為首的SMAP合唱隊主持的料理兼訪談節目,被問到什麼時候感覺幸福,他沉思片刻後說:還是當一項好的工作順利完成時會感覺幸福。高倉健待人無論對方地位聲名高低年齡長幼一概謙虛而禮儀周到,那使得他受到日本人的廣泛尊崇,在日本沒有人說高倉健的壞話,說高倉健的壞話會使自己成為眾矢之的。高倉健對於親密交往的友人會贈送刻有自己名字的名錶,千葉真一,北野武,田中邦衛(橫路敬二)都有那種表,視為珍貴的禮物。高倉健與美國著名演員亨利方達是忘年交,對方達極為推崇和佩服。美國演員羅伯特德尼羅是他最欣賞和喜歡的演員。另外從前日本暴力團山口組第三代頭目岡田一雄也是高倉健的至交。高倉健在電影《山口組三代目》裡扮演岡田一雄,岡田一雄親臨現場鼓勵。

高倉健晚年拍攝了《鐵道員》《千里走單騎》等電影,《千里走單騎》是與中國名導演張藝謀合作的,拍完之後六年不曾拍電影。六年之後他接拍了此生最後一部電影《あなたへ》(致你),講述一個死去的妻子在生命最後階段寫下給丈夫的遺囑,讓其將自己的骨灰帶到家鄉去撒進海里。高倉健扮演主角丈夫,帶著亡妻的骨灰一路走向家鄉,途中碰到的人和事使他想起從前與妻子的種種往事,對死去的妻子無比懷念。這部電影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高倉健的個人身世。高倉健在這部電影裡似乎有情不自禁流淚的鏡頭,那與他一向強忍眼淚不示人的風格形成反差,他在接受採訪時被問到這一點,他沉思半晌後說他覺得人物這時候是會哭的。又被問到為什麼距上次電影拍完六年才接新片,高倉健字斟句酌緩緩吐露心聲說;每次拍完電影與同伴分別心裡都十分難過,不知是不是這就是最後一次(見面或合作),而拍電影的工作性質就是這樣的,他不想一再重複那種感覺所以一直不曾接片。而最後這部電影的導演是降旗康男,這是曾經合作過的令人懷念的老朋友,再度合作一次恐怕就是最後一次了。結果果然那部電影成了高倉健最後的遺作。

高倉健一生獲獎無數,2013年更被授予日本文化勳章,那是面向全社會的獎,是一項很高的榮譽。

2014年高倉健因淋巴癌去世。死前表示不想讓人看見死前摸樣,婉拒探訪。死後延遲數日通報死訊。留下遺言是:此生努力走完了自己的路,靜靜地結束,沒有遺憾。高倉健死後葬於鎌倉,墓地是他生前自己選定的。

高倉健死後日本社會一片哀悼,石原慎太郎說:高倉健之死意味著昭和最後的大影星隕落了。那也是日本社會的共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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