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岁的梦菡被妈妈带着前往湖北省肿瘤医院时，她挺高兴的，今天是六一儿童节，她穿了家里最漂亮的裙子，去接刚刚结束化疗的爸爸回家。
妈妈彭海华看着她，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彭海华今年38岁，被生活磨砺得生生老了10岁不止。她有时候不太敢回忆自己的前半生，“想想都觉得胆寒。”幼年时父亲因癌症去世，结婚时一贫如洗，生下大女儿查出脑瘫，婆婆患上尿毒症，公公因为胃癌切除了胃部，现在丈夫又被查出鼻咽癌。
彭海华觉得自己的一生像脱轨的列车一样，一路滑向深渊。
她的丈夫叫王涛，今年40岁，是一名网约车司机。王涛14岁的时候，养父去世，养母带着他改嫁。倔强的王涛不愿意当“拖油瓶”，便自己独自生活在原来的小屋里，一直到遇见彭海华，才有了“家”的感觉。
2012年彭海华和王涛结婚了，在一贫如洗的出租屋里，二人许下心愿，要为了更好的生活不断奋斗。彭海华四处托关系，借了2万元承包了一家洗衣房，白天帮别人洗衣服赚钱，晚上做一些卤味小吃卖，日子渐渐好了起来。
两年后，大女儿亚贫带着他们的希望出生了。“她的大眼睛很明亮，只是自出生开始就不哭，也不笑，似乎有些呆呆的。”彭海华没有太在意，以为小孩子只是发育程度不同，直到1岁半，女儿还不会说话和走路，甚至连站都站不稳时，她才开始慌了，抱着孩子四处求医。
跑过各大医院，问过许多专家，亚贫被诊断为中枢神经协调障碍，由于错过了最佳治疗期，最后确诊为脑性瘫痪，也就是常人说的“脑瘫”。确诊的当天，彭海华和丈夫王涛在医院哭了整整一夜。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求助于谁。
就这样，彭海华抱着孩子开始了漫长的治疗生涯，从西药到中药，从手术到针灸，只要听到哪里有治愈的希望，彭海华就抱着孩子去哪里。他们打过临时工，也倒腾过小生意，最艰难的时候彭海华背着孩子，丈夫挑着扁担，穿过无数条街道卖水果。
当时为了省钱，彭海华夫妻二人将房子租在了偏远的郊区，每天坐两个小时的公交车前往市区中心挣钱。因为来回不易，彭海华索性退掉了出租屋，在洗衣房架了一张1.2米的简易床，和丈夫带着大女儿晚上挤在上面睡觉。
彭海华还记得，每到春天的时候，洗衣房回潮，墙壁管道上都是滴下来的水，床单都是潮湿的。这种生活整整持续了六年，直到小女儿出生。
此时家里已经负债累累，洗衣店由于改造被关闭了，夫妻二人回到郊区的出租屋，重谋生计。网购和外卖兴起后，小生意渐渐难做起来，2015年，丈夫王涛决定去跑网约车，他借了几万块钱，买了一台二手车，想借此让家里的经济情况好转一些。
小女儿梦菡的出生似乎带着一种使命感，为了给这家人带来一丝希望而来。在大女儿9岁的时候，彭海华已经在几乎所有专家的口中听不到治愈的希望了，她的执拗变得毫无意义。有熟悉的朋友劝夫妻俩再生一个，起码给自己一点希望。
彭海华就像在沙漠中走到绝望的旅人，开始不顾一切的寻找绿洲。梦菡就是这片希望的绿洲，她健康、聪明、漂亮，就像世界上所有可爱的小女孩一样人见人爱。
彭海华依旧在开发区租了房子，白天将大女儿锁在家里，带着小女儿去外面做活。因为带着小女儿，不好找工作，彭海华求助于一位熟人，在其洗车店里打工。老板知道她家里的情况，允许她每天带着小女儿来洗车，而且中午可以回去半个小时，给大女儿喂水换尿布。
尽管亚贫不会走路，肌肉也接近萎缩，但是她会翻身，会无意识的挥动四肢。怕大女儿翻身掉下床摔伤，彭海华将床去掉，把床垫铺在地上，一家四口直接睡地上。
因为不能耽搁太久，也不好意思老是往家里跑，彭海华一天只能给大女儿喂两顿饭。纸尿裤上秽物多了，亚贫身上开始起疹子破皮，于是彭海华连水也少喂了。晚上回来洗澡时，只能夫妻俩抱着大女儿洗，随着她年纪渐长，父母渐渐也抱不动了，彭海华还经常为了抱她洗澡扭伤腰部。
多年的治病经历让彭海华认识了很多相同的脑瘫儿家长，他们有着同样的困境，但是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很多人选择偷偷将孩子丢掉了，”彭海华顿了顿，“我不是没有过这种想法，但是……” 彭海华无数次想把她丢掉，但是想到她独自躺在冰冷的地上，被虫爬满，被老鼠咬，被坏人欺负，就又舍不得了。
彭海华看着只会瞪眼睛的大女儿，心里的愧疚、自责、绝望、怨恨几乎翻江倒海将自己淹没。“她其实长得蛮漂亮是不是，大眼睛、白皮肤都随我，高鼻梁随她爸爸，”彭海华接着说，“可是，她身上的每一块肉，都不属于她。”
不会说话，不会思考，不会走路，不会吃饭，比起人，更像是一具行尸走肉。彭海华想，她像是活在一个肉身的牢笼里。
有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彭海华心里滋生起来。亚贫经常生病，一次高烧40度没有查出原因，整个人烧得不省人事。彭海华抱着女儿，看着她烧得通红的脸，渐渐闭上了眼睛。“如果不喂给她水，她是不是会就这么解脱了？”
这时亚贫却突然醒了过来，拿大眼睛愣愣地看着彭海华，好像在说妈妈我渴，妈妈为什么不救救我...彭海华从厨房端来一碗水，看着大女儿咕咚咚喝下去，她忽然号啕大哭起来。“我也曾想过一了百了……”
彭海华没有再起过这种念头，她有时会和大女儿静静地对视一会儿，尽管明白女儿的眼神没有意义，但她总是有着“沟通”的错觉。
许久没有联系的婆婆找上门来，希望重新生活在一起，晚年有个依靠。夫妻俩考虑了一下，答应了。于是婆婆带着胃癌的公公，和彭海华一家生活在了一起，日子似乎平静了下来。
彭海华说婆婆也是一个苦命的女人，自己无子，将当时刚刚出生就被抛弃的王涛抱回来收养，当做自己的孩子抚养长大。王涛生病后，婆婆才对彭海华道出实情，彭海华也渐渐体谅到婆婆的不易。
2017年年末，彭海华接到电话，婆婆由于中风进了医院，被查出了肾衰竭，后确诊为尿毒症。彭海华当时手脚冰凉，久违的风波再次席卷了这个家庭。
王涛不得不白天跑车，晚上照顾住院的母亲，彭海华则需要白天洗车，中午除照顾大女儿外，还要做饭送到医院，接替丈夫照顾婆婆。唯一的好消息是小女儿梦菡找到了可以接收她的幼儿园，不用跟着彭海华东奔西跑。
长期的劳累和疲惫让王涛的身体越来越差，时而口腔出血，时而感冒，但是生活的压力让他无从停下。
去年12月份，去接母亲出院的王涛忽然感冒了，并伴有高烧不退的状况，最高的时候烧到了42度。彭海华有些担心，心里隐隐有了些不好的感觉。她劝丈夫去医院检查一下，却被拒绝了，“临近新年了，打车的人多，我想出门多挣点。”
直到丈夫王涛再一次高烧42度并晕倒时，彭海华才醒悟过来，那份隐隐的担心是什么。“我的父亲因为癌症，临走前，也是高烧到42度……”彭海华哭着说，“普通人怎么可能烧到这么高的温度，他脖子上的肿块我也一直没在意……如果我早点警惕，早点发现就好了……”
深陷在自责里的彭海华，脑子里全部都是丈夫生病的细节，悔恨的眼泪滚滚而下，脖子上爆出的青筋道尽了这个女人内心深处痛苦的呐喊。失去了家里的顶梁柱，一家六口的生活几乎难以维系。彭海华开始疯狂找工作，打工、跑医院成为了她生活的主要节奏。为了让丈夫得到更好的治疗，他们转到了更专业的湖北省肿瘤医院接受放疗，但是巨额的医药费让彭海华再一次陷入困境。
还在上幼儿园的梦菡懂事很早，4岁半的她知道家里困难，有时候会主动帮妈妈做家务，或是照顾姐姐。这让彭海华感到欣慰，内心却更加愧疚。“她那么聪明，喜欢跳舞，却因为我们交不起那几百的学费而不敢说想去学……”
不仅仅是爱好，梦菡甚至连生日礼物都不会找妈妈要，有一次彭海华发现女儿对着超市里玩具恋恋不舍，却不愿开口，彭海华主动去买，梦菡却说，“我不要了，我不喜欢这个，妈妈我们回家吧。”
梦菡很黏自己的爸爸，每当王涛出去跑车很晚才回来时，她总是默默等在门口。爸爸生病后，每个周末梦菡都会在医院里度过，给爸爸讲故事，帮爸爸擦脸，她小小的身体做起照顾爸爸的事情却很熟练。
王涛第一期化疗结束那天刚好是六一，病房电视里在放六一儿童节联欢会。梦菡今天也在幼儿园表演了舞蹈，还是领舞，她很高兴，一直在和爸爸叽叽喳喳的说着话，给爸爸看自己漂亮的小裙子。她的衣服和鞋子都是亲戚家里好心送的旧衣，但是梦菡还是很喜欢。
王涛细心地给她扎头发，穿小皮鞋，窗外的阳光洒进病房里，映上去就像一幅画。
准备出院时出了点意外，王涛的检查报告有几项还需要等候结果。彭海华带着梦菡先行回家休息，顺便给大女儿喂饭。没有等到爸爸一起回家，小梦菡有些不高兴，默默地回到房间自己午睡。
彭海华忙完大女儿这边的事情后，想喊小女儿起来吃点东西。梦菡没有睡醒，被叫起来时有些委屈，抓着裙角忍住眼泪。彭海华看见很心疼，只好安慰她，爸爸今天一定会回来的。“今天是六一儿童节，全世界的小朋友都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为什么梦菡不笑一下呢？妈妈给你买礼物好不好？”
“我不想要礼物，我想要爸爸好起来。”梦菡带着哭腔说。
彭海华瞬间红了眼眶，她没有多说什么，摸了摸女儿的头回厨房做饭。“会好起来的，”彭海华默默说着，“我就算拼了命，也会让他好起来的。”
彭海华带着女儿走后，王涛才吐露自己真实的想法。“我希望自己能好起来，如果不能，那我只求再活15年，或者10年也行，起码让我看着女儿长大。”
比起妈妈，爸爸王涛显然想的更远，“我担心自己走后我老婆一个人撑不住，而两个孩子都还小……”王涛坐在病床上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说，“姐姐需要一辈子的照顾，但是妹妹有自己的人生，她不应该被捆上这种负担，我想多为她们挣点，想给她们一个没有阴影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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