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蕊夫人,流年暗中偷換

花蕊夫人,流年暗中偷換

子衿

東坡到晚年,坎坷波折半生,偶爾回想起來,他或許後悔未象小學同學陳太初那樣一心向道,灑脫離世,成就無上功德。肉身始終居於儒家世界,精神未嘗不在儒釋道三家之間徘徊不去,星月長嘆。

他七八歲時,在私學裡常見到老師的一位友人,矮道士李伯祥。這道士也愛作詩,但詩格不高。他每見蘇軾,總要讚賞道:這位郎君,是個貴人。許是李道士果真仙風道骨,法眼盡開,預先知天機,為後世文人們預知了一位恆久的貴人。後來蘇軾在《題李伯祥詩》中提到此事:

“昝山老道士李伯祥好為詩,詩格亦不甚高,往往作奇語,如“夜過修竹寺,醉打老僧門”句,皆可愛也。餘幼時,嘗見餘,嘆曰:“此郎君,貴人也。”不知其何以知之。”

中國人常認為,三歲看大,七歲看老。道士李伯祥之言不虛,蘇軾是中國後世所有文人的貴人,長風磊落,光輝映照千古。可是有無大半生貶謫流落的貴人?縱貫古今,怕是獨此一個吧。

後來他在《洞仙歌》裡提到一位朱姓老尼。那一年東坡七歲,老尼姑對他說,自己曾隨師訪過蜀主孟昶的宮中。一日天大熱,蜀主孟昶與寵妃花蕊夫人,於新月初上的夜晚,納涼於摩珂池上,並作一詞,老尼姑記得全詞,念給小東坡聽過。四十年後,老尼早已離世,再無人知此詞,蘇軾還記得詞的首句:“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後謫居黃州,暇時尋味,以自己高超的想象將餘下的《洞仙歌》詞,補全了: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欹枕釵橫鬢亂。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他筆下的花蕊夫人神姿俊逸,風度嫻雅,雖只是一寵妃,而格調自高。清靈雋秀,空靈神妙。然而花蕊夫人的美貌,他與蜀主的愛情,也抵擋不住,流年似水,歲月暗中偷換。身在謫居之中的詩人,不無流光悄逝,華髮暗生的惆悵。

花蕊夫人,蜀亡後,歸宋,作《述亡詩》,其中“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句,令宋太祖趙匡胤,大為傾倒。不久,蜀主孟昶暴亡,花蕊夫人成了宋太祖的妃子。而蘇軾將這樣一個“亡國他嫁之妃”,刻畫得幾近仙女,大書她與蜀主的愛情,竟未讓宋朝理學家們跳腳。許是詞人胸際了無塵俗氣,心中坦然磊落,筆下清歌自澹,致使理學家們,也只好撫膝自嘆。夜已三更,庭戶無聲,仰聽疏星河漢,波靜浪清。他的詩作,他一生心事,是為世間真實而美的事物而生。

“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此般氣度,當令普天下鬚眉一俯首。亡國他嫁又如何?世間尚存一絲巾幗幾曾讓鬚眉之氣。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