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煙波十四橋

回首煙波十四橋

我和永靜的差異特大,看上去像兩股道上跑的車,交融的可能性都很小。可經不住書法“自告奮勇”作“媒”,主動扮演“李玉和”,幫著扳道岔,才能在一條軌道上跑,沒有想到一跑就是幾十年。我僅僅是個讀帖愛好者,把握線條的能力極差,一個字也寫不來。永靜卻是一個小有成就的實踐者。我流於口頭、說說而已,他執著於碑帖,躬身踐行。

我喜歡張揚和不羈,如王朔,不說則矣,開口就句句入髓。我也喜歡內斂,如汪曾祺,不事聲張,娓娓中一個獨特大的文學天地就蔓延開來,引無數人折腰。王永靜顯然屬於後者的範疇,別說誇誇其談了,讓他完整地說段話都難。他是塊外糙內秀的玉石。

這些年我尤其關注樹木、花草,今年春天在濟南東郊見到一片紫葉稠李。這樹開白花,遠看流蘇一樣的潔白,一樹綠葉,入夏則呈現出滿樹紫,斑斕迷人。看罷我感動極了,也羨慕極了,一種生命能在不同的季節展現不同的形態,我的文字卻偏偏不能。有時心血來潮,翻閱自己過去的文字,面紅耳熱,覺得單調而貧乏,就一副面孔。我求多姿卻不能,這紫葉稠李輕而易舉地就成了,沒有費吹灰之力,自然造化太神奇了,需要敬畏。有一個時期,我常常陷入苦悶,內心一種難以對人言的自悽自哀,難與外人道。

恰恰永靜的字做到了,他的字二十年前是一種面貌,行家說:醇古簡靜、自然質樸、巧趣精細。這是對永靜字早年最精準的概括,這是他磨的第一劍,工夫十年不止。

回首煙波十四橋

和永靜是那種如歌的關係:從來也不會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前一句太絕對,想是可以想起的,從來不想,也就忘卻了。和他的交往斷斷續續,沒有過從甚密,淡而又淡,極像滿紙就一筆的蘭草寫意。一晃就幾年過去,沒有見面。去年我回平陰,在他那間孤寂的房子裡和他見面。房間裡很凌亂,桌上、地上擺滿了他近些年寫的字。我仔細打量半天,全是新面孔,好像連永靜都認不得了,整個一十八變的大姑娘。沒有聽說過永靜愛好川劇,他的變臉活玩得卻如此嫻熟地道。

我一旁颳了半天眼眶,把自己都差不多弄疼了,木然的永靜都沒有覺察。

這字看上去好舒服,好享受,顯然是永靜這些年苦心經營的成果。新面目變化特大,幾乎一張一個模樣,足足有八百個面孔。成嶺,也成峰,遠近高低各不相同,東坡寫廬山觀感的詩好像就是給他的。他的轉身不刻意,不為轉身而轉身。他的大變化觸動了我,馬上決定再嘗試著寫一寫新感受,但又苦於自己對書法的一知半解,不敢大言不慚地信口開河。

今年初,平陰縣政府力推他的展覽來濟南美術館展出,他給我電話讓我過去,我想了想決定不去。一來我不是業內人,無法幫他美言;二來我也沒有能幫著造勢的本事。多我不多,少我不少。再說這些年我基本上不出席活動,既無招搖的資本,更無賣弄的興趣。幫個人場湊個數都不能為,更別說為朋友“兩肋插刀”了,交往我這樣的人不划算。我有位老兄,魯獎獲得者,我請他給我的新書作序,以他在報告文學界的成就和文學造詣,寫個三兩千字的序言,舉筆即成,宰牛的刀都不用。沒有料到他婉拒了,他說他還沒到對文學說三道四的份上。我釋然了,他的謙遜是自我修養的品格,我呢?算是有自知之明吧,好在永靜對人寬厚,不會怪我。

這次展覽不敢說轟動,但影響很大,不僅省市所有媒體都發了消息,新華社還發了《書悟其道 法嚴其真》的專訪。展覽有這樣的效果,也是在我意料之中的,他寫到了,他已經磨了“兩把劍”,這是他的底氣和資質。我開玩笑說,有“青龍”和“倚天”在手,左右開弓,可以邊舞邊唱“對酒當歌”了。希望他遨遊得更自在,攀的峰頂更高,並希冀他十年後再打造出把定格的“劍”,這些年吃的苦,也就不枉為了。

活動現場來了不少行家,濟南美術館館長、著名畫家吳建軍說他:避重就輕,有四兩撥千斤之妙。這次展覽是永靜近十幾年磨礪的第二把劍,我看到了“拙,稚,趣”。西子湖畔的著名書法家鄭家禾先生如是說:篆隸架構,行草運筆,風韻古拙,無雕琢之氣,深得書祖鍾繇遺風。我說的只是外行的感覺,鄭先生說得切中肯綮。

此次展期也創了記錄,一展就是兩個半月,美術館在展出上至今還沒有先例。不是後邊安排國展,恐怕展期還要更長,省裡、市裡該來的領導、專家都來了。用新聞的話說,這次活動取得圓滿成功。

對於平陰我少動不動就讚美半天的習慣,多了些苛責,皆是希望故鄉完美的心迫切之故。不鍾情故鄉的人,會有如此挑剔嗎?

這次縣裡為永靜辦這麼一個活動,這就是把對的事做對了。第一得懂得什麼叫書法,再一個知道何為精品。不懂的話,可能就拿塊石頭出來當玉石,會讓人笑的。這個第一策展人就是個明白家子,永靜的字光看面是未必都能看明白。縣裡有了伯樂,千里馬也臥不了槽。真能看出小縣不小,有一批慧眼識玉的人,大格局的輪廓。

回首煙波十四橋

時下,有人得幾個“居委會書法大獎”,再弄一堆蒙世的什麼“宇宙”和“環球”會員,有人就馬上做大師狀。老家人說得好,說這種不可一世的脹飽,叫:扎瓜嗚嚕豆腐。扎瓜不奇怪,自滿的樣子,嗚嚕豆腐,極像吹牛冒泡,咕嚕個不停,形象且深刻。永靜無需我多言,他內心冷靜,有獨特的制約機制,不會亂扎煞。

我看好他的未來,先一步步地走吧!好在他不急。所有的藝術門類沒有速成的東西,短平快的東西也只能風一陣子,曇花一現。山水大詩人孔孚寫字,且有自己精到的理論,他管書法叫“書”,他的字也非碑非帖,獨樹一幟。先生當年贈我兩張,是他自己詩中句子“佛頭青了”,‘聽白日太息’,滿紙除了不守規距的筆墨,就是“意”,獨無“法”。永靜從二十年前就得國家書法大獎,後一得再得,他在書藝裡已經走得很遠很深了。現在,他也想獨闢蹊徑地走小眾路線,他能入那個“無”麼?人云亦云,大眾化是藝術的死敵。別人都願意往胡裡花哨的創新中走,永靜卻掉過頭從魏碑往回慢溯,繼而漢隸,進而小篆,進而金文,甲骨,直到源頭。這十幾年裡,他一直在走“回頭路”,這是永靜的非尋常的“古拙”路徑,也是他鑄就自己書藝第三把劍的底蘊。

永靜是平陰玫瑰鎮人,老家就在翠屏山下,萬畝玫瑰簇擁的地方。能寫到眼下這光景,他對得起那片靈異的土地。此花,彼花相映照,花鄉更綺麗。

建議永靜的下一個展覽一定在北京辦,只要亮相,大家林立、人才濟濟的京城,會有外鄉闖進一匹黑馬的驚喜,引得京城大譁?我覺得有也不意外,希冀萬人空巷。早就小成了的永靜,那一天,也就真大成了。南宋詞人姜夔一生不易,遇上人生快意,也不免興高采烈“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一個勤懇的老實人,他登上山峰,不吟“輕舟已過萬重山”,也不念“千里江陵一日還”,只是像農人般的杜甫,說自己剛過鬆嶺路,自己還不踏實,再回望自己的走過的“十四橋”,不過,那裡有詩意的煙波。 (趙峰,寫於2018年6月8日)

【作者簡介】趙峰,1965年生,山東平陰東阿鎮人,現居濟南。中國民主促進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濟南市作家協會主席團成員。出版有散文集《就那麼回事》、《謀生紀事》等,散文集《混口飯吃》、《哦,跑馬嶺》即將與讀者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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