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向軍:母親

作者丨劉向軍 攝影丨曹新慶

劉向軍:母親

今天是母親八十八歲生日。家裡親戚來了三十多口。我的同學朋友也來了不少。菜是媳婦和妹妹主炒的,又從市場買了些涼菜和熟食,共湊了五桌。酒是我從馬場買的缸頭,很香。桌上的菜並不十分豐盛,酒也不貴,但大家還是吃得津津有味,喝得熱火朝天,觥籌交錯,場面十分熱鬧。

今天的主角是母親。八十八歲的農村小老太太。身材瘦小,頭髮全白,淺色上衣,深色褲子,坐在床上,笑得合不攏嘴。母親接受著親戚朋友的頻頻敬酒,連聲說著:太好了!這太好了!謝謝大夥!謝謝大夥!

席間,她時不時和大夥提起過去的一樁樁往事。

母親的家鄉在有三百多公里的南邊。四幾年發的大水,據說有5200立方米每秒,使得黃河決口擺尾,母親的家鄉成了一片汪洋。所有的傢什都被衝跑,房屋也被衝倒。姥爺急火攻心,病倒了再也沒有爬起來。被大水沖泡,加上不斷哭泣,不知什麼病症,母親的眼睛忽然失明。無錢醫治,母親的世界裡再也沒有了光明。

萬般無奈,聽說北方富裕能吃飽,十四歲的母親和姥姥母女二人便隨著逃荒的人群踏上了北上的征程。姥姥挑著鋪蓋,母親拄著柺杖,拿著飯碗,邊乞討邊趕路。由於母親雙眼失明,加上姥姥裹著小腳,她們行動很慢,漸漸地,她們被大隊人群甩下了。

八月天,陰潮熱溼,道路泥濘,母女兩個溼衣爛裳,跌跌撞撞,一路艱難前行。由於連年災害,沿路人家稀少,她們一天能討到一餐飽飯便是幸運。

步行了一個多月,也不知走出了多遠,姥姥的身體出現了問題。像是得了痢疾,上吐下瀉。堅持走到小王莊村,姥姥便再也走不動了。

村頭的土地廟裡,姥姥躺在秫秸上,母親摸著去王莊村裡討點湯食。這樣,姥姥又堅持了四天。第四天傍晚,姥姥走了。臨終,她緊緊攥著母親的雙手不鬆開,口中說不出話,一行行熱淚滾滾滴到地下。就這樣,睜著眼,張著口,姥姥離開了人間。母親看不見,這情景是去幫忙的村民敘述的。姥姥是舍不下自己的女兒啊!聽到母親整夜的哭聲,第二天,去幫忙的村民幫姥姥合上眼,用草蓆簡單埋葬了。

呼天不應,叫地不靈。雙目失明的母親成了孤兒。前不能行,後不可退,在廟裡哭餓昏睡了三天後,好心的村民王老六夫婦收留了母親。

王老六家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兩個兒子都在外當兵,女兒則和母親年齡相仿。五年後的春天,王老六的二兒子回到了村裡。他是作為傷殘軍人復員回鄉的。在解放上海的戰役中,他被炮彈炸斷了左腿,並榮立三等功。王老六的大兒子一直沒有音訊。他也記不起大兒子當時參加的什麼部隊。二兒子長得一表人才,高大俊秀。儘管殘了一條腿,但還是英氣逼人。這年冬天,王老六為二兒子和母親舉行了婚禮。這就是我的父母。

婚後的父母相濡以沫,恩愛體貼,互相幫扶。正趕上解放後政策調整,土地改革,家裡有了自己的口糧地,小日子紅紅火火。

劉向軍:母親

六十年代初的自然災害也波及到了這邊遠的小村。兩年間,全村有幾十人病死餓死。飢病交加,爺爺奶奶先後故去。父親也在這期間落下了病根。一九六一年冬,善良的母親收留了大姐,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當時,在村口路旁,父母發現了一個破布包裹著的大聲啼哭的女嬰。天色將晚,寒風凌厲,在女孩旁守望了一個時辰,確認是棄嬰時,母親便堅持把她抱了回來。儘管家裡沒有吃喝,但母親還是想盡辦法使姐姐頑強地活了下來。

六二年後,父母的日子也慢慢緩了過來。六五年,我作為家中長子出生了。六七年,弟弟出生;六九年,妹妹也出生了。

一九七零年,不幸再次降臨。四十六歲的父親因為先前的病根發作去世了。這年,母親四十歲,我五歲,妹妹一週歲。艱苦的日子再次擺在了母親面前。雙目失明的寡母帶著四個未成年的孩子,在農村摸爬滾打,其艱辛不言可知。

姐姐已經十歲,不能上學,作為小勞力,她參加了村婦女隊。母親因為看不見,就在隊裡幹內務活、針線活。由於她倆勞動的工分不夠口糧,家裡以吃救濟為主。

每年冬天,母親都會帶著姐姐、抱著妹妹去墾利討飯。十歲的姐姐左手牽著母親,右手拿著打狗棍,母親手裡抱著妹妹,揹著補滿補丁的口袋行走在冰雪覆蓋的村路上。白天,她們挨戶乞討;晚上,她們就睡在草堆裡或找人家閒置的房屋和牛棚過夜。那時的冬天特別冷,風也格外大,姐姐的雙手都是凍瘡,開春很久還裂著口子。她們一去十幾天,要回的乾糧就是我們全家的伙食。而我則領著弟弟在附近的村莊要飯。

最困難的是七四年。由於母親堅持讓我和弟弟上學讀書,姐姐在家裡照顧被狗咬傷的妹妹,母親便獨自一人出去討飯。那個冬天,一家人一天只吃一頓飯。臘月二十九,母親才回到家裡。年三十晚上,母親拿出了討來的兩個饃饃。五人圍坐在一起,四個孩子一人半個饃饃,這便是年夜飯。姐姐沒捨得吃,母親也沒捨得嘗一口。

家裡的生活是艱苦的,但母親帶給我們的卻是堅強。儘管苦,但家裡一直充滿著希望。記得最清楚的是上四年級時,母親攢了三毛錢給我,讓我去買一盒蠟筆。這可是我夢寐以求的事。心裡羨慕同學們有蠟筆卻從沒有向母親提起過。當興奮的我從五里外供銷社買回時,摸著蠟筆盒,母親和我都流下了眼淚。

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母親很堅定。

生活的苦難可以忍受,最難克服的是鄉鄰的白眼和孩童們的欺侮嘲弄。每每感受到欺凌心裡難過時,母親的寬容、淡定、大度、隱忍都深深影響著我們,把我們的自卑、沮喪都統統一掃而光。每次受委屈回家,母親都會說:會過去的!會過去的!母親很從容。

我上高中時,家裡依舊很困難。儘管考到了重點班,但不想再讀,這受到了母親的呵斥。母親借遍了所有親朋讓我進了學校。

為了種好地,掙點錢,供我們上學,母親想盡了辦法,做了所有努力。因分田到戶,母親請人專門打造了短把鋤頭,以便她蹲在地上,一點一點摸著分清苗和草,然後用小鋤把草除掉。從家裡到田裡,從田裡到家裡,每天都能看到母親拄著柺棍摸索著前行的身影。

所幸姐姐已經出嫁了,且嫁了一個厚道善良的姐夫。他們家庭較為殷實,不斷接濟我家,使我們生活得以維持。

八四年,我考上了大學。聽到這個消息,母親激動得三天沒有睡覺。對著一個個來家祝賀的親朋鄉里,她不停地說: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隨著我工作、娶妻、安家、生子、買房,弟弟妹妹也相繼長大成人結婚立業。家裡日子一天天好了起來。

二零一零年,母親八十壽辰。一回到家,她便拉著我的手說起了往事。母親從我的手摸起,再摸到胳膊,再摸到頭,到臉上各個器官。她從沒有親眼看見過自己的兒子啊!母親淚流滿面。我也眼淚灑滿了衣襟。

母親老了!全白的頭髮,枯瘦的身體,滿臉的皺紋,渾濁的雙目。母親真的老了!

從那以後,每次回家,母親都會從手到頭撫摸我一遍。坐在母親身邊,感受到母親的溫暖,每次,我都會淚流不止......娘啊,人家都說你兒子有出息了。但兒子當多大幹部都是您的功勞呀!是您締造了這一切!

兒願母親永遠康健、幸福、快樂!!

劉向軍:母親

劉向軍:母親

劉向軍,一個喜愛文字的土木工程師。一九六六年四月出生於利津鹽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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