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盛的山路馬幫

萬盛的山路馬幫

近來在鄉鎮工作,每天上下班要坐四十分鐘的車,一般早上八點出發,晚上六點回家,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來回奔波,天天如此。坐車時,我喜歡打量窗外風物。本地屬於採煤區,公路沿線多是光瘠、裸露的石灰岩山壁,間或有些茶山、竹林、莊稼地,由於灰塵重,色調並不清綠,路旁的農舍更是灰撲撲的。這樣的感覺自然不太爽。只有馬幫在公路上出現時,才令人眼睛一亮。

早上看見的那些馬,同人一樣,是出門幹活的。晨光中,幾匹矮小、結實的馬,在公路邊排成一隊,馱著沉重的貨物,搖著尾巴,低著頭,悄然地走著。每匹馬左右兩邊各掛著一個大竹筐,裝的多是水泥、石粉、片石等建築材料,兩個竹筐用木棍架起,緊緊壓在馬背上。行進中,它們的身子灑滿了陽光,黃色、褐色或黑色的毛髮沾著塵土,稀疏而髒亂,散發出熱騰騰的汗水,馬蹄在堅硬的路面“嗒嗒”作響。

趕馬的是些普通村民,有時甚至是老人、婦女,拿著樹枝類的馬鞭,並不吆喝,也不鞭撻,只是牽著韁繩,那些馬就老老實實地跟著他們走。主人不說話,馬兒也不吭一聲,像一隊默默移動的石頭。偶爾,一匹馬因不堪重荷,會抬頭噴一個響鼻,順便打量一下我們的汽車。它的嘴是咧著的,似在憨厚地向我們笑,它的眼神特別溫馴、純樸,像山裡那些孩子。

這兒的馬匹,是典型的南方矮種馬,個子不高,身體也不驃壯,但筋骨結實,腿短而有力,善於爬山。一匹馬能馱三四百斤重物,在坎坷嶙峋的山路上如履平地。據說,本地解放前也有馬幫,但都是跑長途馱運,到貴州、重慶等地販鹽、山貨,當年,一些古道上,馬幫成群結隊,絡繹不絕。解放後,馬幫一度絕跡。近年來,隨著農村發展,馬幫又逐步出現了。不過,現在村民們飼養馬匹,一般不跑長途,主要是就近搞些零星馱運,將磚、石頭、水泥等重貨,運送到不通公路的大山之中。

有一次下鄉,碰見一位正在運料的老鄉,順便向他打聽了一下馬的行情。據他講,一匹馬身價大概兩千元左右,每天吃十幾斤飼料,主要是豌豆、玉米、小麥和草料,成本二十多元,而馬乾一天活,可以掙七十八元!那位老鄉說著,很自豪地拍了拍身邊一匹正喘著粗氣的黃馬。那馬已幹了一整天活,此時,身上仍馱著兩大袋水泥,背部早勒出了幾道深深的血痕。我摸了摸它的背,它也向我甩了甩尾巴,不知是不是表示感激。

每當看著這些低眉順眼、老實巴交的矮種馬,我總在心底發出一聲感嘆:這就是命運呵!同樣是馬,北方的馬可以在草原、大漠上揚鬃奮蹄、馳騁如風,大地是它們的舞臺,自由是它們的性格,奔跑是它們的形象。而南方這些馬,生來就是負重,套著韁繩,馱著比自己還重的貨物,在山路上無休無止地跋涉、勞苦,一直到衰疲、老死。終其一生,它們除了行走在這些坑坑窪窪的山道,身體被荊棘、亂石擦出層層血痂外,從不曾夢見過遼闊的草原、浩瀚的沙漠和坦蕩的陽關大道,也從不曾擁抱過奔馳的夢想。

但是,這些矮種馬身上表現出的堅韌品格,卻著實令人敬重。人們常把幹沉重的體力活叫著“當牛做馬”。相對來說,馬比牛更忠實、更勤懇。牛一般不會累死,如果它實在不能負重時,會消極怠工,賴在地上不肯動,所以牛雖然勤勞,但有時也博得一個不雅之稱:懶牛。馬則不一樣,雖有“良馬”“劣馬”之分,但從未有“懶馬”之說。它是寧願累死,也不會停下跋涉的步子。面對這些樸素的馬,我想起曾經讀過的幾句詩:“我是一匹埋頭於千年耕作的老馬/忘記了奔騰/掙不脫鞭子和故鄉”。我想,當這些馬馱著重物,艱難行走在大山深處時,一定有一種內在的力量在支撐著它們。不然,它們如何爬得上那麼高的山口,跨得過那麼深的溝壑?

我還聽說過一件事:本地一個叫“奧陶紀公園”的景區開發之初,業主請了一些馬幫馱運材料。因工期緊,運輸量大,那些馬匹沒日沒夜地奔勞,先後有四匹馬累死在了工地上。這個故事令人傷心。我覺得,公園業主應該為那四匹馬修一座紀念碑,讓人們在遊玩時,記住這些為人類幸福獻出了生命的牲靈。雖然,它們在大地上活著時,是那樣卑微、無聲,但誰又能說,在仁慈的神明面前,它們的靈魂不比我們人類更為聖潔高尚?

下班路上,碰見馬幫時,則是另一番情景。夕陽落山,暮靄四合,馬兒們完成了一天的勞作,邁著輕快的步子,從陡峭的山上一路溜達下來,是那樣輕鬆、自在。樹林漏出的夕暉中,晃動著它們矯健的身子。沿路都是青草、野花,一些馬忍不住停下來,愜意地啃上一兩嘴,主人也不急著催促它們。有些馬兒身上的竹筐裡,還盛著一大堆青草,那是主人順路扯的。馬兒和它們的主人一起,沿著公路,悄無聲息走上一陣子,就回到那些亮著桔紅燈光的農舍,那是他們歇息的地方。

我們的車走遠了。回頭看時,馬幫早已不見,薄霧冥冥,宛若韁繩般纖細的一條條山路,也隱進了夜色之中。我不知道,在那樣的夜晚裡,當那些馬立在廄旁、默默嚼食時,會不會忘掉白天的辛勞,偶爾揣想一些與奔跑有關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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