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爺爺的口琴

三爺爺的口琴

三爺爺的父親和我父親的爺爺是親兄弟。打我能夠明明白白記事時開始,我對他的印象最深的只有他走路的樣子和他手裡的那隻口琴。

那時候,人們管他叫“半癱”,其實他是腦溢血後遺症。他走路的樣子很可笑:始終是左腿在前,右腿在後,每走一步,身子就要歪一下;他的右手抱在小腹前,像個雞爪子;而左手則耷拉著,不停地顫抖,彷彿觸了電門。他一般只是從家裡走到他家門外的那塊石頭旁邊就不走了,似乎那塊石頭就是他唯一的歸宿。他會一動不動地坐在上面,一坐就是半天。

在沒得病之前,農閒的時候,人們總喜歡圍在他的周圍,在他家門口的那顆枯死的老柳樹下,聽他講一些往日的故事。人們最感興趣的故事有兩個:一個是關於他的左手的故事,另一個是關於他被從部隊攆回來的故事。但是,三爺爺最感興趣的卻是關於那隻口琴的故事。

每次在講關於口琴的故事之前,三爺爺總是要先撩起上衣,讓人們觀賞一下他肚子上的那道二寸多長的傷疤。就是因為這道傷疤,他後來被提拔當了區小隊的隊長。那是42年夏天的一個晚上,他們奉命下山,去端掉鬼子在三關村南的一個炮樓。經過近半個小時的槍戰,他們終於貼近炮樓,三爺爺第一個衝了進去。就在他破門而入的一剎那,一把刺刀捅進了他的肚子,刀尖從後背穿了出去。他毫不猶豫地扣動了扳機,刺他的小鬼子應聲倒地。他咬著牙把刺刀拔了出去,又對著那個小鬼子的屍體連開了兩槍。之後,他被送到了後方醫院,在那裡躺了兩個月。指導員去探望他的時候,給他帶了這把口琴,說是在刺他的小鬼子身上搜到的。

這個故事算是他的開場白,人們只有耐著性子聽完,才有可能聽到下面的故事。

一提到他的左手,三爺爺總是有點不好意思。當了小隊長不久,他便請了一天假。說是下山去看三奶奶,其實,他是想顯擺顯擺。上級給他配的這把手槍,和指導員腰裡別的手槍一模一樣,這在當時是極高的榮譽。沒想到,他進村的時候,被一個漢奸給看到了。正當三奶奶張羅著給他做飯的時候,響起了急促的砸門聲。跑已經來不及了,三奶奶只好把他藏進了地窖裡。日本兵翻箱倒櫃一通折騰,最後終於發現了地窖。當時,三爺爺的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他右手握著槍,左手攥著一顆手榴彈,一旦鬼子下來,他唯一的選擇就是同歸於盡。可是,不知為什麼,鬼子突然走了。他終於鬆了一口氣,癱軟地坐在了地上。由於過度緊張,從那以後,他的左手就落下了顫抖的毛病。也是因為那次驚心動魄的經歷,三奶奶的精神完全崩潰,瘋了。

“那種情況下,不害怕才怪呢!”這是三爺爺對這個故事的總結,也是為他的左手辯護。

說到被從部隊攆回來,三爺爺立刻變得憤憤不平。解放後,他隨著部隊進入縣城,等待上級安排新的工作。就在這段時間,他與一位女幹部之間產生了感情。三奶奶瘋了,已經不能治好。所以,三爺爺便產生了離婚的念頭。當他把這一想法報告給上級領導之後,他的工作就再也沒有指望了。他被下放回家,重新拿起了鋤頭。

“當時給我下的結論是‘作風有問題’,要是擱到現在,這還叫問題嗎?”三爺爺的憤憤不平換來的是人們的唏噓和嘲弄,但他從不爭辯。他的沉默讓人們感到無趣,於是,話題便自然而然地轉到了別處。而這個時候,三爺爺便會拿出他的那把漆跡斑駁的口琴,放到嘴裡。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大刀向......”

他好像只會吹這一句,而這一句還是那個女幹部教他的。

後來,三爺爺得了腦溢血,出院後就成了我開始描述的那個樣子,而且說話也成了問題。他已不能再給人們講他的故事,人們也就不再圍著他了。枯死的大柳樹底下,常常看到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塊石頭說,目光呆滯,顫抖的左手始終拿著那把鏽跡斑斑的口琴。只是,再也沒有聽他吹奏過。

他的兒子,也就是我的叔叔,跑了無數趟縣委,終於為他爭取到一份退伍老兵的補貼。他用這些錢為自己做了一副當時在村裡算是最好的棺材。

三爺爺死後,只在這副棺材裡躺了不到一個月,便又被他的兒子從墳裡挖了出來,送進火葬場。按照有關規定,像三爺爺這種拿國家補貼的的人,死後有一筆撫卹金,但條件是隻能火化,不能土葬。

三爺爺的兒子後來得了絕症,不到四十就死了。因為他撅了自己父親的墳,名聲敗壞,到死都沒娶上媳婦。

三爺爺的墳和我爺爺的墳在一塊地裡。每年清明,我給爺爺燒完紙以後,都會到他的墳頭去看看。他家已經沒有人了,所以,他和他兒子的兩個挨著的墳頭已經完全被荒草淹沒。有一次,我竟在荒草中意外地發現了那隻口琴。一定是他兒子在把他的屍體挖出來去火葬的時候落在外面了。口琴已經鏽的不成樣子,用手一碰,便成了一堆鐵鏽渣子。我不由地嘆了一口氣,三爺爺顫抖著抱著口琴吹奏的情形又浮現在我的腦海,而且,越來越清晰。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口琴吹奏的旋律從地下升起,一直升上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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