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小说)周海峰

茫茫(小说)

周海峰

院子里雄鸡叫过三遍,年逾六旬的茫茫从炕上爬起身,摸索着穿好衣服,打开窗户,见东方未亮,天上星星眨着眼睛。她迈着一条瘸腿,下炕叠好被子,准备梳洗。去厨房时,她抬头望了一眼对面厢房,厢房里住着儿媳乖乖,门窗未开,她没唤她,只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茫茫一瘸一拐进了厨房,生火做饭,她做的是红豆小米饭,饭做好后,又烧煎油泼了蔓菜,再溜了馒头,这些都是乖乖昨晚吩咐过的。做完这些,她出了厨房,去拿扫帚扫院子。

这时,东方麻麻亮了。天上星星稀稀落落,屋檐下的麻雀开始叫着起身。茫茫又望了一眼乖乖房间,门窗依旧关着,她忽然觉得喉头痒,用手捂住嘴咳嗽了一声,开始扫院。夜里刮了风,院里古老的火晶树被朔风扫落满地黄叶。扫帚唰唰响着,从前院响到里院,扫起一堆金灿灿的叶子,她把叶子揽进柴房,用作冬天烧炕。扫完院子,茫茫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星星隐没了,天已经大亮了,麻雀不知什么时候出去觅食了,院里缀满枝头的火晶柿子在霞光里像一树红星星。茫茫想,该不是麻雀把星星衔在火晶树上。她又望了一眼乖乖房间,想喊她起床吃饭,话到口边又咽回去。乖乖没吃,她不能先吃,就扛起锄耙,一瘸一拐去刨播种后的麦地踅头。

天气很好,田野里有一层淡淡的雾气。人说,麦六(绿)麦六(绿),麦子播种六天后就可出土,已出土后的麦子叶芽嫩绿,远远看去,像铺着嫩黄的毯子。茫茫家里的地是坡地,旋耕机昨天才旋播的,旋播质量极差,望去像癞痢头。麦地半腰有座坟堆,坟上罩着绿色的迎春藤。坟堆阻碍旋耕机播种,旋耕机只能绕着走,坟前坟后就留下空白,需人工补种。茫茫先用锄头刨起地头机器扎实的辙印,撒上种子,用耙刨平,再去补种坟堆周围。刨完地头,茫茫已累得气喘吁吁,她晃悠到坟前,丢下耙子,用锄头挖坟前一棵野生的枸橘,枸橘枝干比大拇指粗,她挖了几下没挖下来。人说,枸橘根顽,看着断了,用手去拽,却拽不下,她一使劲,根儿拽断了,人却摔了个仰八脚儿,那枸橘枝儿戳到她的眼球,疼得她“哎呀”一声。茫茫挣扎着坐起身,揉着酸疼的眼睛,使劲睁开,眼前模模糊糊。她对着坟堆哭骂着,死鬼呀,你睡在这里安然了,丢下我活受罪……

10多年前,她的名叫严冬生的男人还活着,她家耕种的8亩地除了交公粮,还得交果林税。交果林税是乡上弄来果树苗,叫全乡村民栽种,果树苗不知从哪里弄的,品种不纯,茫茫的男人不懂果树栽培,挂果后果子卖不出。乡上除了要公粮,组织催款队催果林税,她家没钱交,催款队不分青红皂白进屋装粮,抬电视,她男人阻挡,被打得趴在地上,并给扣上抗粮抗税的帽子,拉到乡上关了禁闭。男人因此得了鼓症,人一天天肚胀浮肿,折腾半年,下雪天去世了。她伏在男人身上,哭得死去活来。儿子春生那年正上初中,孤儿寡母泪眼对着泪眼,一直哭到男人下葬入土。家里本来无钱,为男人看病安葬又该了一屁股帐,为了还债,儿子停学,先到县城一家饭店做服务生,后又到广州去打工,25岁上,帐还清了,就娶了个比他大三岁的媳妇乖乖。乖乖矮胖,两只眼睛斜着。乖乖先是嫁给王村一个叫冷娃的,进门后不贤孝,被冷娃一顿拳头打得跑回娘家,磨蹭两年离婚。茫茫的儿子春生已成大龄青年,家里守着三件瓦房,贫困不堪的家境说个媳妇实在艰难,高攀不上,只好低就,经媒人撺掇,就说了乖乖。乖乖比春生大三岁,媒人说,女大三,抱金砖,娶个大三媳妇会带来好运。茫茫心里欢喜,就给儿子办了婚事。乖乖进门后把茫茫不叫妈,以“哎”代替。她不下灶做饭,吃什么吩咐婆妈去做。家里有个21寸彩电,乖乖自任台长,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夜里12点前不睡觉,早晨太阳晒到屁股不起床。茫茫想给乖乖说说做媳妇的道理,可她望见她的一双斜眼就张不开口。她想把自己要说的话让儿子说,儿子远在外地打工,没办法,她只好用自己的行动让媳妇效法。平日里,茫茫做好饭,轻轻叫起乖乖,等媳妇盛过饭她再舀吃。上辈人说,大家惯牲口,小家惯娃,茫茫小农户却惯了媳妇。乖乖吃过饭,把碗往锅里一丢,就出门找村上的麻友去了,她手气不顺,打麻将总是背运。茫茫儿子春生打工挣下的钱按期交给媳妇,都被她输掉了。茫茫有政府发的养老保险津贴卡,每月80元。乖乖对茫茫说,哎,把你工资卡(津贴卡)给我,我代你去镇上领。村子距离镇上10多里路,茫茫不会骑电动车,走去费时,打车费钱,见媳妇有孝心,就把卡给她去领。

乖乖回来后,茫茫问,钱领下了么。

乖乖说,领了,还了种麦子的机耕费了。

茫茫说,政府给的地补款不是就够机耕费么。

乖乖说,你背八卦(乌龟)会算吗,种地的肥料钱呢,籽种钱呢!

茫茫说,春生不是把肥料籽种钱都给你了。

乖乖一双斜眼瞅着茫茫,春生是我男人,他给我的是睡觉钱,得是你觉身边空了,想找个男人。

茫茫说,你这娃咋这样说话呢,真没教养。我的津贴卡你还我,我腿不好,还没瘫痪,能行能走,不要你效劳。

乖乖把卡“啪”摔到地上说,好心做了驴肝肺,不就是一月几十块钱吗,不够我打麻将一个炸弹。我问你,你把咱养猪卖的钱做啥了。

茫茫说,还了娶你时的外帐了。

乖乖说,怕是钱走了邪门。

茫茫说,你年轻轻的咋张口胡说呢!

乖乖说,雀飞过都有影子,我问你,前天我不在,你娘家侄女惠惠来家做啥。

茫茫说,她蒸了肉包子给我拿来几个。

乖乖说,怕是你把咱家的肉包子打狗了。

茫茫见乖乖牛犊子拉犁净往斜处走,无法调养,只好埋怨自己命苦,给儿子娶了个不讲理的泼妇,给家里没带来福,倒带了灾,她觉得和她争高论低实在没必要,叫邻居知道笑话。进了门,就是一家人,一个锅里搅着勺把,也就是嘴里牙和舌头的问题,牙把舌头咬了,出了血忍着,因为都在自己嘴里。想到这里,茫茫弯下腰去捡津贴卡,当她刚刚抓到卡,忽然手背被一只尖头皮鞋压得生疼,与鞋相衬的是一双冷冷的斜眼。茫茫心惊肉跳,她看到的不是尖头鞋与斜眼,而是吐着毒焰的毒蛇,在咬伤她,吃掉她。茫茫哭了,她哭着说要叫回儿子,叫儿子收拾媳妇。可她的哭声很低,只是呜咽,她怕邻居听见笑话,笑她无能,给儿子娶了个不贤不孝的泼妇。媳妇叫乖乖,乖乖不乖,名字瞎起了,应叫歪儿才对。

隔天,儿子打回电话,问母亲身体健康,家里可好。茫茫本想给儿子诉说媳妇虐待她,但她知道,儿子性格绵软,是乡间说的三脚踢不出一个屁来的松包;再说,千里路上报喜不报忧,她只好说,啥都好着哩,你把自己经管好,家里甭操心。打完电话,她思想,儿媳毕竟是外姓人,不是骨血亲。眼下世风变了,村头的羊娃是他妈裤腿里倒出来的,为要老人养老津贴卡,当街揪着他妈的头发,打骂得屙满裤裆,村人都说羊娃不是羊,是狼,是豹子。儿媳乖乖和羊娃比起来,还是村人说的,从蓆子下面强到了上面。

茫茫一边刨地,一边思想,坟头地头刨完后太阳已升到半天,到农村人吃早饭的时候了,她扛着锄耙,一高一低回到家。

乖乖正在火晶树下的石桌旁刷牙,见她如同路人。

茫茫放下锄耙,掸身上的泥土。

乖乖两眼斜视着,嘴里吐着白沫说,掸什么掸,土不掸在门上,带回屋里,讲卫生不,真真低级动物。

茫茫见乖乖出言不逊,只做没听见。径直进了厨房,见锅盖揭着,自己做的红豆小米饭凝结成块。她转向院里问,你吃红豆米饭么?只听一个冷冷的责备,饭做那么粘稠喂猪呢?

茫茫心里震颤了,她知道自己做饭时水米配得合适,锅底煨着保温的炭火,如果解开锅盖,热气散了,就会结块。既然儿媳不吃,她就自己舀了一碗,就着自己腌制的蔓菜吃着。饭后,她问乖乖吃啥,她好另做。乖乖不给声,照着镜子画眉抹口红。茫茫无奈,叹了口气,扛起锄耙一瘸一拐的去刨耙第二块地。

这块地距村子较远,茫茫刨耙完回村时,正午已经过了。拐进家门,儿媳乖乖不见人影,厨房案板上用碗扣着两个碟子,揭开后,一只扣着半碟油饼,一只扣着半碟煎鸡蛋。茫茫眉头皱了皱,她知道乡间有句老话:油饼夹鸡蛋,福不重受。儿媳好吃懒做,拿她真没办法。自己年过六十,从进婆家当媳妇起,孝敬公婆吃细粮,自己吃粗粮,从没敢红吃大喝。自己始终坚守着一个信条,要饱家常饭,要暖粗布衣,勤俭持家是立身之本,孝敬公婆是做媳妇的基本道德。婆婆在世时,她给婆婆端吃端喝,给她洗衣洗脚,还倒尿盆。她孝敬老人,在村里落下贤孝媳妇名声。俗话说,一辈鸡儿一辈行,辈辈鸡儿照样行。如今,世道打了颠倒,媳妇成了婆婆,婆婆成了媳妇,村上要找个贤孝媳妇,已是筷子里头挑旗杆了。茫茫洗净手,一边擀面条,一边思想,面条擀好了,下了把从田里拔回的蔓菁叶子,一顿淡饭就这样过了。

下午,茫茫继续刨耙第三块地。她回家后,乖乖突然从房间里出来,一手插腰,一手气势汹汹的指着她,看你跛的可怜巴巴的,咋是个老敬X的。我问你,我煎的油饼鸡蛋哪里去了?

茫茫被乖乖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一时懵懂了。她知道乖乖嘴馋不饶人,对骂降了辈分不说,肯定占不了便宜,便忍了忍说,你说啥东西?

乖乖说,我的油饼鸡蛋在碟子里扣着,咋连影儿也不见了。

茫茫说,我擀面条时挪到饭桌上。

乖乖说,你看碟子里有没有?

茫茫跛进厨房看时,碟子里光光的。她觉得蹊跷,疑惑间,听见鸡在叫唤,扭头看时,大公鸡在火晶树下昂首挺胸走动着,几只母鸡在觅食。她忽然想起,自己将油饼鸡蛋挪到饭桌上忘了扣碗,也忘记拴厨房门就上地去了,一定是鸡们瞅空得了便宜。看到这里,她说,是我上地时忘了拴门,叫鸡们吃了吧。

乖乖说,鸡,好。她飞身过来,拉住门栓子,将厨房门向外拴了。

茫茫急了,乖乖,我还在里面,拴门做啥?

乖乖说,治健忘病,叫你好长记性。

茫茫被关在厨房里,门拉不开,窗户又关着钢筋条,没有孙猴子的本领,咋能出去。她干了一下午活,又饥又渴,厨房水缸里的水已干了,做饭的水是她每天从院子井里绞的。乖乖过门后从未绞水,现在别说做晚饭,想喝也没水了。她开始呼喊,任她喊破嗓子,无人理她。她呼叫的乖乖躺在自己屋子,电视声压住了呼叫声。

茫茫无奈了,她扒着厨房窗户,像被关了禁闭的囚犯。她哭泣着,呼叫着,呼叫儿子春生,诅咒死去的男人,喉咙干了,嗓子哑了,可谁能听见呢?直到鸡叫时候,她疲乏极了,昏昏晕晕睡去了。她走在一条狭窄的路上,路旁有个麦草积着火了,大火烧向她,她看见她前边走着她的男人严冬生,她叫他救她,他不理她,只是向前走着。她急了,撵他,跌倒一个坑里,吓得“啊”一声醒了。

早饭时间已过了,太阳从东边窗口照进来,晒得她脸上烧烘烘的。厨房门还拴着,她喉咙渴得冒烟,多么渴望一杯水呀。老人们说过,人三天不吃饿不死,要不喝水会渴死的。她爬起身在在厨房里慢慢寻觅着,发现泔水桶里有水,那是隔天的洗锅水,水里飘着一层油渍,发着酸臭味。她想去喝,但还是忍住了。她耐心等着乖乖开门,从早晨到中午,从中午到下午,没见厨房门开。她想,你整老不死的,难道你也绝食么?她思量着,眼前倏然一闪,一座饭店出现眼前,那是牛蛙在村头开的,乖乖隔三岔五去那里,自己咋没想到呢。哎,老了,老糊涂了,老傻子了。茫茫自怨着,喉咙火烧般一阵比一阵难受,她看着泔水心想,桶里就是人尿马尿,她也要喝了。她俯下身子,吹了吹水上油渍喝了起来。泔水只有两勺,她全喝完了,那已发臭的平时见了恶心的泔水没喝出怪味,她觉得那甚至赛过蜜糖水。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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