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藏十年

撰稿|劉佳

排版|齊光

木木已年過四十,但還是喜歡別人稱呼他木木,他的微信名“江湖”是“從企鵝時代開始,一直沒換過的網名”。從他第一次去西藏到今天,已經十年了。十年來赴藏的次數,餘生還將不斷增長的次數,他算不清楚。西藏於他,已是第二故鄉。

“我是75後成熟大叔一枚,喜歡戶外,越野車,場地摩托車,熱氣球,滑翔傘等等一切刺激的事物。08年一人一車在藏區跑了42天,之後就被西藏深深吸引。08年至今,每年都會去西藏。不要問我,為何如此迷戀西藏,因為我實在是沒有辦法回答。西藏對每個人的感覺,都是不一樣的,有喜歡那裡的藍天,白雲,有喜歡那裡的神秘的宗教,也有喜歡淳樸的藏民。你會喜歡西藏的什麼呢?你只有去了,才會有答案。”

這是他的自我介紹,發在公司公眾號裡,也粘貼在豆瓣、天涯上,用於招募2018年春節西藏自駕遊的隊友。他以“雙節狂歡”為這場自駕遊命名。藏曆新年是藏族人民的傳統節日,從藏曆元月一日開始,到十五日結束,持續十五天,一般有三種與農曆新年時間相隔的形式:同一天,相差一天,相差一月。今年的藏曆新年和農曆新年,恰巧是同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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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節狂歡”海報

进藏十年

往年自駕遊紀念照

木木創辦了一家體育運動管理公司,兼任公司公眾號客服和推送員。公眾號裡的推送大部分都和西藏自駕遊相關。查歷史消息能看到很多圖片,凝固了以往西藏之旅中的美好瞬間。為了記錄這些瞬間,他買了單反,但一直覺得自己太業餘;又去買無人機,照片質量勉強讓人滿意。

“再等一年吧”

去西藏,並不是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26歲時,他在天涯論壇上看到一個帖子,兩個小夥子自述開著北京吉普212去西藏的旅程,沒有著墨於千萬人神往的神秘風景,重點寫路上的苦難。十六年前的帖子,他不記得標題,已找不到原帖,我也在天涯上用各種關鍵詞大海撈針,最終沒有撈出那根無意間扎準他穴位的針。

“我感覺到他們所謂的困難不算是困難,我也想去西藏體驗一下,去看看他們所說的困難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東西。”那篇帖子給他的驅動力就是這麼簡單。自動化控制是木木的老本行,是他十七歲起就在職校學習並以之謀生的手藝,是他早年奔波於江浙為製造業發展做出小小推動的依據。越野車的性能和修理他再瞭解不過,壞車、陷車、沒油的困難,反而讓他振奮和期待。而更令他亢奮的,是北京吉普212。

北京吉普212,曾擁有極高的普及率和知名度,被時代賦予了特殊身份。它是曾經的“幹部”座駕,國內汽車市場的領頭羊,中國汽車工業的代表,三十多年暢銷不衰的傳奇,更成為六七十年代生人關於汽車的最初夢想。公路條件倒退到二十年前,坐上這輛越野車,能平穩順利地上山下鄉,也能氣派地在城市兜風。密封性差、冬涼夏暖等不足被人們忽略不計,摸過、看過、坐過、開過這輛車,都能讓人感到無比得意。木木把幾代人對北京212無法抹去的青澀記憶叫做情懷。直到現在,有不少人管SUV叫吉普,都要歸功於北京212的廣大持久的影響力。

进藏十年

北京吉普212

不久,木木就買了一輛北京212,和身邊的朋友約定好去西藏。本以為能順利開啟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沒料到出發前夕,幾個朋友同時爽約。“西藏畢竟在傳說中太可怕”,木木明白,很多人對西藏的印象,就止步於“傳說”。它是讓人欣然規往的世外桃源,也能變成曼查克沼澤,令顧慮重重的人連一步都不敢邁出。

他決定孤身前往。“然後他們一把把我拉住說:‘再等一年吧!’”說到這句話,木木發出“赫赫”的笑聲,帶著中年男性的鼻音,微弱的笑聲表達完內心的無可奈何後悄悄消失,發揮不了任何實際作用。

一把拉住?如果下定決心去西藏,誰都拉不住,也許他也有相似的顧慮和難掩的膽怯。

“我說好,那就等著吧。等了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車都換了三輛,他們還是不想去。”

“再等一年吧”,等到第六個這樣的“一年”,他不想再等了。

“最後,08年,我一個人去的。”

本來不是一個人的——通過天涯網,約了三個異地的夥伴一起,規劃了一個四十五天的行程。西安會合之後,來到西寧,在西寧採購了一後備箱的食物和生活用品,其中包括一個高壓鍋。出發之後,他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喝水,無意識地喝水,不停地喝水。心心念唸的西藏自駕遊終於實現了,為這一刻他猶豫不決,等待了多年。旅程漫長,路過荒漠也路過高山,窗外風景單調重複,往後退去又一退無返。他有些期待這個陌生的地方為他疏解單調的困難,會有困難嗎?我能戰勝吧?兩眼寫滿疲倦,思緒卻綿長紛亂,被頻繁灌下的水淹沒,怎麼也說不出口。

他的北京212駛出格爾木,途經唐古拉山。唐古拉山,長江源頭,下車拍個照吧。四個人都這麼想。他們下車後看到,旁邊也有一輛車有人下來,“一個差不多兩米的小夥子,很年輕的,他又蹦又跳,穿了一個褲衩。”他這樣描述那個小夥子,我極力想象,腦海裡繪出動態圖像,暫時用朋友的臉假設出大男孩的模樣。唐古拉山很有魅力吧,旅人願意為它停留片刻,甚至忘記某一刻的自我形象。

中國西藏新聞網有一篇關於唐古拉山的報道,一個受訪者文縐縐地口述道:“坐火車駛過唐古拉山口的時候,車廂內昏昏欲睡的人都被這片巍峨的山巒從瞌睡中歇斯底里地拉扯了出來,來自地北天南的乘客們忽略掉了各自的方言,唯有‘哇’這一個擬聲詞足以表述自己當下的心情。等大夥從震撼中驚醒過來,整節車廂頓時被相機上的閃光燈和快門噼噼啪啪閃耀成一片,每個人的瞳孔上都回溯著一種興奮的光源。後來才知曉,這一帶是凍土,泥土層裡的水分常年結冰,即便是夏日炎炎驕陽似火,公路為大雪所封的情形也時有發生。”

“唐古拉山好有名的,他穿了個褲衩就跳下來了,然後叫人給他拍照,跳了蹦了幾下‘啪’一聲就倒在地上。不知道什麼原因,他當時就昏迷了。”木木張大嘴,把“啪”字說得那樣大聲,把我腦海裡的褲衩男孩震倒。

事發突然,木木和三位夥伴馬上過去幫忙。男孩昏迷不醒,只能求助醫院。離唐古拉山口最近的縣城只有一百多公里,他們把他抬進車裡,看地圖、問路,兩輛車一起開到目的地,卻發現這個縣城還沒有自己去過的任何一個村子大。男孩被送到當地醫療所,但最終沒能搶救過來。“具體什麼原因我們也不知道,也不太好意思過問,但是隊伍裡其他三個人已經害怕了,很害怕很害怕。”腦海裡的褲衩男孩存活不過半分鐘,我也感到害怕。更何況,木木的夥伴們到唐古拉山時已經有了嚴重的高反症狀,走路都有些搖晃。在小縣城度過了艱難一夜,他們堅決要求回家。木木幫他們把衣服搬下來,把他們一個個扶出小旅館,剛好旅館老闆要去格爾木一趟,四個人拼了輛車,走了。

木木沒有被死亡震懾,沒有被朋友“一把拉住”,也沒能留住夥伴。他一個人開著車,繼續往前。

我問木木為什麼沒有高反,他說預防高反最有效的措施是多喝水。這是他在進藏多次之後總結出來的經驗。行車時無意間喝下的大量的水,為他的不退縮築起了生理屏障。

木木一個人上路了。後來他在公眾號簡介這樣寫道:

“你去或者不去/西藏/就在那裡/不離不棄”

“那幾個曾經說好一起去西藏的夥計,到現在為止,還沒有去過西藏呢。”他又“赫赫”地笑了,但面孔上游走著明亮又驕傲的神色,“我說西藏是個什麼東西呀,是個你說去就要去的地方,你總想著各種原因,什麼高反、路太爛,什麼車壞了怎麼辦,你總想著各種原因是怎麼去也去不了的。”

“未知的人和事”

一個人開車入藏的時候,木木會讓西藏人民免費搭他的順風車,和他們聊上幾句,雖然只能用漢語做簡單的交流,但足以排遣寂寞。他寂寞,但不無聊,未知的人和事使內心的好奇與激情得以加持。

問及最深的西藏印象,木木說是一段歌聲。2008年的浪卡子縣,羊湖邊上,他遇到兩個擺攤做生意的藏族小女孩,穿著民族服飾,臉頰的高原紅格外好看。“我會去逗她們,逗到最後她們會給我唱歌。”木木天真地傻笑著,我也笑了,怎麼也想不出這個中年大叔逗小女孩的調皮樣。“那個歌聲我到現在都忘不了。”他聽不懂藏語歌曲,也早忘了女孩們簡單的翻譯,但她們優美的旋律和動聽的嗓音,曾在純淨的天空裡迴旋,在空曠的高原上回蕩,在澄澈的湖面上回響,多年來縈繞在他的心頭,從未消散。

這幾年在西藏公路上的往返奔馳讓他察覺到一些變化,那些揮手攔車的藏民,穿藏袍的越來越少,藏民與漢族在生活習慣上的差距不斷縮小,甚至有“318國道是漢化最嚴重的一條公路”的論斷;去往西藏的人和車也越來越多,除了一睹高原風景的旅行者,還有渴望在西藏謀生定居的“藏漂青年”。他數著十年的時間過去,西藏也被悄無聲息地衝洗。

2008年他去了兩次西藏,2009年他第一次坐飛機直達拉薩。“那次是出於什麼目的?”他對這樣帶著功利色彩的提問口氣感到意外,愣了幾秒後答道:“就……純粹想去西藏曬曬太陽啊。”

“在拉薩待了一個禮拜之後,浙江那邊有活幹,又飛到浙江去了,在那幹完活之後,掙了點錢,然後就回到家裡,又開車上去了。”他又發出“赫赫”的笑聲,對西藏的痴狂,讓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那一次,他在拉薩租了套房子,因為“期待在拉薩這邊發展”,他在當地旅行社找了份做大巴司機的工作,兩個月後就辭職了。他不喜歡載著旅行團遊客們在購物點來來回回的時候遊客們的眼神。他說自己兩個月掙了幾萬塊,四個月之後花完,花完就回去了。空閒的四個月生活很豐富,一般情況下,他白天睡覺,盡情享受著充沛陽光下的充足氧氣;晚上泡吧,和藏漂青年喝酒聊天。在和他們接觸的過程中,他發現其中一部分人以推銷旅遊紀念品為生,把手中佛珠、飾品之類的紀念品說成當地特有、精緻通靈,“其實都是義烏貨。”他加快了語速:“你前腳買了他的東西,後腳他就轉過身去拿提成,拿了提成以後,他就再也不認識你了。”進藏一段時間,還是察覺到了赤子之心摻入的虛假,青年夢想裡的俗世塵沙。他發現自己融入不了那些“所謂的文藝青年”,也沒有找到適合自己的其他謀生手段,錢花完了,他就離開了。

“但是後來你又以另一種方式回去了?”我問。用半年時間看盡拉薩角角落落的美醜,他還是不願意徹底離開。

“其實我發現在路上比在目的地好看多了,你會遇到很多不一樣的人,會有很多不一樣的事情發生。所以從2011年開始我就開始做自駕遊領隊。”只要想去並且有時間,他就會提前在網上發帖招人,憑自己對西藏交通的熟悉程度,為更多心馳神往的人服務,從中也可以賺取一筆費用。

推送裡他自我介紹後面的那句話也就好理解了:吸引我踏上旅途的不是沿線的風景,而是未知的人和事。

未知的未必是好的,但是好的不好的,都一樣難忘,一樣滿足了他對未知的嚮往。在導航和通訊還不夠發達的十年前,他無數次迷路,也無數次柳暗花明。2008年夏天的一次迷路曾讓他到達絕望的頂點,他至今記憶猶新:手機沒有任何信號。擺在面前的就是一條砂石路,路的前方分出大概七個岔口。車內油已耗盡,沒有指南針指明東南西北。跑上小山坡瞭望前方,看不到一點菸火和燈光。他回到自己的吉普車旁,蹲在地上,掏出一支菸,耐心地摁了幾次打火機,吞雲吐霧地抽了起來,但怎麼也呼吐不盡內心的恐慌。他想掀起徐徐降落的夜幕,以控制急速下降的溫度。闃無一人的寧靜令人發毛,他小心翼翼而不知所措,不敢做大動作,生怕過度消耗自己有限的熱量,被刺骨的寒冷凍結生命。來西藏之前他已經寫好了類似遺書的東西,放在電腦底座之下,當死神真的在加速靠近,無人知曉他臨終的心情。他望向車窗內自己的臉,眼神空洞,雙頰耷拉,臉的背後是茫茫天色,即將與高山大地交融成一片漆黑。

轆轆的車輪滾動聲撕開死水一樣的安靜,救他的是一個拉薩的藏族朋友,在下鄉辦事的路上注意到了他的車突兀地停在廣漠之中。他從車裡抽了十升油給木木,帶他去了最近的加油站。希望光臨,死神遠去。

那一年最後幾天的返程之路,318國道上的木木,頭髮凌亂,鬍髭滿面,已經一個多月沒有洗澡,車上的四身衣裳全穿過一遍,但從來沒有洗過。運送他回家的車面目不堪,車門已經全部被拉薩到林芝的崎嶇小路顛壞。他歸心似箭,孤獨和鬱悶交織,並在內心默默起誓,再也不要去西藏。

隨後不到兩個月,他又進藏了。他嘗試用一番富有哲理的話解釋自己的行為:“人很多時候都是這樣的。在你受苦受難的時候你會後悔,當你平安到家的時候你又會懷念這個東西。我就是那樣的。”

西藏教給他的

一般人的觀念裡,越接近年關,想家的思緒越擋不住,可以因為現實限制而被迫不回家,但留戀異土的主動不回家,且沒有任何家人在側的春節旅行,可能很難被理解。木木從2011年開始策劃春節期間的西藏自駕遊活動,每年報名的人都不少,他也因此多年沒在家過春節。

“男人吧,他本來就是在外面的。掙了錢,夠了花,給家裡就可以了。”當被問到他會不會因為春節很少陪伴家人而愧疚,他這樣回答。

“所以您覺得能給家人提供生活來源已經夠了是嗎?”

“是啊,不然你還能怎樣?你作為一個男人,整天守在家裡的話,家裡人會厭煩你的知道嗎?待在家裡的男人總是沒本事的男人。”他把自己的觀點做了進一步的強調。

男人究竟應該怎樣扮演好為人父、為人夫、為人子的角色,傳統觀念裡,所有中年男子都應該追求工作穩定、有房有車的小康生活,所有在外打拼的人都應該掛念甚至有愧於留守家中的妻兒老母,世俗普遍出現的現象規律幾乎是適用於所有人事物的恆定法則。

木木17歲開始上職校,21歲開始外出工作、結婚生子,他說家裡人已經習慣了他在外面跑。

不可否認的是,在西藏的這十年,木木得到了精神上的成長。2008年夏天一個人的第一次赴藏給了他足夠的膽量,之後的幾年裡,或結伴,或獨自,他想去的時候說走就走,青藏公路上一定會有他的身影。但膽量並不是旅途愉快的充要條件,2011年策劃的三次自駕遊,三次都出現了打架的情況。他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一位有“大王作風”和自大性格的隊友,不遵守事先約定好的AA制,飯後不出錢。勸說無效後,他拿起一塊板磚“直接一板就蓋在他臉上”。後來被打的人報了警,他們雙雙被抓去派出所。之後打架的原因各種各樣,但現在看來,他發現都是自己的原因最大。他坦言“當時太年輕了”“沒有經驗”“現在想起來都後悔”。“血氣方剛,戒之在鬥”的道理,是西藏教給他的:“因為在藏區的時間越來越長,內心也越來越平緩,越來越安靜,更懂得去包容和協調人與人之間的矛盾。而且,當你協調好一個隊伍的矛盾之後你會很有成就感。” 2012年去西藏的次數更多,雖然旅程不是百分之百的愉快,但他已經不再用拳頭解決問題了。問到剛過去的春節西藏之旅,他給我看了在然烏湖的航拍,形形色色的男女老少朝天空揮手,笑容燦爛,一臉喜慶。旅行團官網的“領隊介紹”下方有網友評論,評論他的關鍵詞裡有“友善熱情”“敦厚踏實”“負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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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芝桃花

今年3月21日,才從西藏回家不到一個月,木木又將重返。這次是去看林芝的桃花,央視曾航拍過林芝流雲之下層層疊疊的桃花,緊靠著雅魯藏布大峽谷和南迦巴瓦峰盛開,用人間仙境去比喻,都顯得俗氣。

木木的北京212還在,但他沒再開過了。去西藏的車換成了九座的福特新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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