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爭光中篇小說經典:流放(七)

“劉管帶你總不能為了一個女犯人殺我吧?”他衝著劉傑三大聲說。

“你總不能不讓我把他們送到伊犁吧?”劉傑三說。

“人渴極了不能不喝口水吧?”老龜說。

“渴極了總不能把滷當水喝吧?”劉傑三說。

“你要是見了那娘們的肚子,你試試。”老龜說。

楊爭光中篇小說經典:流放(七)

流放(七)

劉傑三還沒從這種感覺裡恢復過來,門簾又被挑開了。

是老龜。

劉傑三又有了一種噁心的感覺。

“打了一隻野羊。”老龜說。

“還有吧?”劉傑三說。

“沒有了,”老龜說,“就是一隻野羊。”

老龜心裡的舒服和興奮都爬在了臉上。“這草原日他媽真好,”他說,“看著就想在地上打滾,你也不出去走走。”

“野羊把你舒坦了,是不是?”劉傑三說。

“是啊是啊打了一隻野羊我心裡高興。”老龜說,“人高興的時候就想說話難道你沒有過這種時候?”

“你只顧說你的怎麼不問我願不願意聽?”

“你不願聽我就不說了你洗腳不我給你打水去?”老龜說。

劉傑三說你歇著吧。

“我不累。”老龜說,“打一隻野羊不算什麼事不歇不歇我給你燒鍋煙?”

劉傑三說你離我遠點。

“你看你說的離你遠點燒了煙我怎麼給你噴?”老龜說。

劉傑三說我看你活夠了。

老龜的眼睛直了。

“有人要用石頭砸死你。”劉傑三說,“不信你出去試試。”

老龜張了幾下嘴,沒說出話來。他搖了搖頭。

“你總不能老呆在我的帳篷裡吧?”劉傑三說。

老龜又搖了搖頭。他後悔了。

他不敢到叛民們的帳篷跟前去。他躲著他們。他恨不能讓屁股上也長出個眼睛。他總感到什麼地方會飛出來一塊石頭,砸在他的後腦勺上。也許他們會把他拖進帳篷裡,用手指頭掐死他。他甚至不敢出去屙屎尿尿。人要是隻吃飯不屙屎就好了,肚子憋的時候他就這麼想。他提心吊膽地過了半個白天又一個晚上。

沒有人掐他,也沒有人砸他,甚至也沒一個叛民往他的臉上瞄一眼。他偷偷看過幾眼秀枝。秀枝的屁股一擺一擺,從帳篷裡出來,又進去了,跟沒事一樣。他的膽又慢慢壯了起來,心裡又有了那種滋潤的感覺。他像一隻吃饞了的貓一樣,又想起他騎在秀枝身上的情景。好死了好死了,他想,能永遠騎著該多好。

“劉管帶你看,他們沒砸我。”他給劉傑三這麼說。

“你命大麼。”劉傑三說。

“我嚇得直想尿褲子,可他們沒砸。”他說。

“砸的時候你尿褲子就來不及了。”

“他們敢!”他說。

動身的那天早上,叛民們像往常一樣,站在帳篷外邊默唸了一會兒禱告詞,卻沒像往常一樣套車裝車。他們又進了帳篷。老龜和清兵們互相瞅了一陣,然後到幾個帳篷裡看了一遍,才發現他們齊齊地坐在帳篷裡,沒有絲毫動身的意思。老龜慌失了。他說劉管帶他們坐在帳篷裡不出來。劉傑三看了老龜一眼。老龜明白了。劉傑三說你跟我找徐爺去。老龜的腿像篩糠一樣。

“我我我為什麼要去我不去。”老龜說。

“走。”劉傑三說。

老龜不敢不去。他沒進帳篷。他站在帳篷外邊聽劉傑三和徐爺說話。

“該動身了。”劉傑三說。

“有件事你沒辦,你心裡清楚,秀枝找過你。”徐爺說。

“你想讓我怎麼辦?”劉傑三說。

“你知道你們的規矩。”徐爺說,“事情不辦這些人就不會走,你不能看著他們用石頭砸死他吧?”

劉傑三出了帳篷,給眼巴巴看著他的老龜說:“剛才的話你都聽到了。只要你能讓他們上路,我就不為難你。”

整整一個晌午,沒有一個叛民走出帳篷。

老龜支持不住了。他想他完了。他咕咚一聲跪下去,朝叛民們的帳篷叫喊起來:

“你們出來我把你們叫爺叫奶行不行呀啊啊。”

他抱著頭失聲了。他哭了一陣,突然爬起來,挑開了劉傑三的帳篷。他看見劉傑三躺在地鋪上,擦著那把短銃。老龜紅著眼。

“劉管帶你總不能為了一個女犯人殺我吧?”他衝著劉傑三大聲說。

“你總不能不讓我把他們送到伊犁吧?”劉傑三說。

“人渴極了不能不喝口水吧?”老龜說。

“渴極了總不能把滷當水喝吧?”劉傑三說。

“你要是見了那娘們的肚子,你試試。”老龜說。

“我見了我就把眼睛閉上了。”劉傑三說。

“我閉不上,我急眼了。”老龜說,“我跟了你這麼多年再壞也比一隻狗強吧?”

“你把事惹下了。”劉傑三說。

“就算我惹了事也比一隻狗強。”

“再好的狗給我惹事我還要他做什麼?”

“你饒了我這一回。”老龜說。

“饒了你他們就會永遠坐在這兒坐成一堆石頭。”劉傑三說。

“你讓我逃走,我一輩子記你大恩大德。”

“你逃了別人再犯我怎麼辦?”

“我後悔死了我真想把我這東西割了去。”

劉傑三說後悔不頂一個錢的事,臨走的時候我給你們交代過規矩。老龜說本來我想說幾句話解個悶兒可一到跟前我就管不住自己了。劉傑三說以後你就能管住了。

“你真要讓他們砸死我?”

“那怎成?”劉傑三說,“我不能失了朝廷軍隊的臉面。”

所有的人都聽到了短銃擊中老龜頭顱的響聲。然後,他們就看見王貴和狗剩從帳篷裡拖出了他的屍體。

那天,他們沒有動身。劉傑三給埋老龜回來的狗剩說:你告訴他們,今兒不走了。狗剩在幾頂帳篷外邊跑了一圈,說:不走了不走了,他們又呆了一天。

劉傑三把狗剩叫到他的帳篷裡,問狗剩把老龜埋在哪兒了。狗剩膽怯地瞄著劉傑三,說:我們挖了個坑。劉傑三說我問你埋哪兒了你怎麼胡回話去吧你去吧。那時候,太陽已到了西邊,正變成橘紅的顏色。陽光照在那幾頂帳篷上,被阻攔住了,帳篷後拖著一道長長的陰影,平躺在綠草地上。

晚上,劉傑三沒心思讀字典。他感到他的胃又在隱隱作疼。他感到他的心裡梗著一樣什麼東西。老龜的死並不可惜,他甚至把打死老龜看成給叛民們作出的一種姿態。可他不甘心。他必須做一件什麼事情。

十多天以後,他閹割了麥穗。

十二

閹割麥穗之前,劉傑三有意和徐爺談了一次話。他想把這件事做得有意思一些。他說狗剩你把徐爺叫來。他盤腿坐好,把那本花名冊放在腳跟前,好讓徐爺一進帳篷就能看見它。

徐爺揭門簾的時候引起來一股風,把花名冊吹翻了幾頁。

“徐爺你坐下咱談。”劉傑三說。

劉傑三一臉和顏悅色,使徐爺多少有些意外。“我站著,”徐爺說,“站著自在。”

“也成。”劉傑三說,“有件事想來想去還是先跟你說說的好。”

“說麼。”

“其實不說也行,可我怕你誤會,以為我有意找茬子報復。我想把事情儘量做得大氣些。”劉傑三說。

“你一解釋就顯得小氣了。”徐爺說。

“那就不解釋了。”劉傑三說,他掂了掂那本花名冊,“你看,麥穗的生日已過去好幾天了,按規矩得閹割。”他歪頭朝徐爺眨了一下眼睛,看著徐爺的反應。

徐爺的喉嚨好像被什麼東西噎住了,半響沒有說話。他費力地嚥了一口唾沫,喉節上下滑動著。他沒想到劉傑三要和他談這件事。

“你真是個細心人。”徐爺說。

“這話聽得我慚愧。”劉傑三說,“當和尚就得撞鐘,在你看來就成了細心。”他說,“麥穗媽不會胡來吧?”

徐也不說話,眼睛很空洞。

“她要胡來可就不好辦了,說不定又得死人。”劉傑三說,“其實我也不願意這麼做,孩子畢竟還小,可我沒辦法,朝廷定下的規矩,我不照著做就大逆不道了。”

徐爺依然不說話,看著帳篷頂,喉節又滑動了一下。

“你給麥穗媽說說,閹割的孩子也不是麥穗一個,沒閹割的,年齡一到也得閹割。閹割又不是要命,不會死的,王貴會這門手藝。”劉傑三說。

那時候,麥穗正站在草叢裡朝著太陽撒尿。他看見太陽像一塊燒紅的鐵餅,半截已陷進天邊的地底下去了。他叉開兩條小腿,一手提著褲帶,一手抓著小牛牛,努力腆著肚子,想盡量尿得遠些,尿在那塊燒紅的鐵餅上。他想他要尿在太陽上就好了,太陽說不定會嗞溜溜響,變成藍色,像燒紅的鐵器淬火一樣,還會冒出煙來。他對閹割的事一無所知。

徐爺沒找麥穗媽。

第二天清晨,劉傑三一醒來就給狗剩說:

“讓王貴磨刀。”

王貴從馱子裡翻出一塊磨刀石,提著一把彎刀問劉傑三:在哪兒做?劉傑三說就在我的帳篷裡做。王貴把磨刀石放在劉傑三的帳篷門口,屁股一顛一顛地磨起了那把彎刀。他磨得很認真。狗剩有些好奇,在一旁看著。

“你撿些幹蒿子來,刀子磨好了要燒燒。”王貴說,聽口氣好像有些得意。

狗剩沒動。

“你沒見過磨刀?”王貴說。

“磨刀子倒見過不少,可磨這種刀子是第一回見。”狗剩說。

“刀子不一樣,道理都是一個,把刃磨利。”王貴說。他用手指頭在刀刃上試試,又磨了起來。

“刀子不一樣,用處也不同。有的割柴禾割草,有的割頭。你這種專割毬的不常見。”

“這種刀子要常見的話就了不得了。世上的人就會越來越少。”狗剩說,“斷人的根哩。”

“你做這種事就不怕絕後?”狗剩說。

“我不怕,”王貴說,“我爹弄了一輩子這營生,我媽生了我們兄弟六個。我老婆已生了四個了。這趟差回去,我老婆還會生的。去,撿幹蒿子去。”

劉傑三站在帳篷外等著徐爺。徐爺出來了,又進了女人和孩子們的帳篷。劉傑三說王貴你手腳快些。王貴說好了,就等狗剩的幹蒿子了。

帳篷裡已有些亮了。女人們正在起身。麥穗媽已穿好衣服,給麥穗系褲帶。徐爺站在麥穗跟前不說一句話。麥穗媽看見徐爺的臉色有些異常,張張嘴,沒等問出口,徐爺已拉住了麥穗的手腕。麥穗茫然地眨著剛剛睡醒的眼睛,看著他媽,又看著徐爺。

“徐爺……”麥穗媽像呻吟一樣。

徐爺好像沒聽見一樣,他拉著麥穗出了帳篷。等麥穗媽和秀枝一幫女人們跟出去的時候,徐也和麥穗已走遠了。這時候,叛民們都出了帳篷,他們看著遠處的徐爺和麥穗。徐爺低下頭,舉起一隻手,默唸著什麼。

他們沒注意磨刀的王貴。王貴已磨好了那把彎刀,在火上燒著,燒一陣,翻過來再燒,依然是那副認真的神情。

徐爺拉著麥穗的手走了回來,從叛民們跟前走過去,進了劉傑三的帳篷。王貴和狗剩跟了進去。門簾沉重地合上了。

麥穗媽慌亂地看著人們的臉色,想從他們的臉上看出個究竟。她突然想起了什麼叫了一聲,朝那頂帳篷撲了過去。

兩個清兵攔住了她。她身子一軟,晃了晃,軟在了地上。

一聲淒厲的叫聲從帳篷裡傳了出來,很短促。一會兒,門簾被挑開了,先出來的是狗剩,然後是王貴。王貴提著那把彎刀,刀尖上滴著麥穗的血。

麥穗是在他媽的懷裡醒過來的。他看見他媽的臉上滿是淚水。他說媽你哭了?他媽的淚水更多了。他媽說麥穗你疼不?麥穗點點頭。麥穗惹得所有的人都流了眼淚。

再一次醒來的時候,麥穗給他媽說:我跟以前不一樣了。麥穗媽說一樣你還是媽的麥穗。麥穗搖搖頭,麥穗媽的心像被刀子割爛了一樣,她一聲一聲叫著麥穗。她說麥穗你一天沒吃東西了媽給你弄點吃的?麥穗又搖了搖頭。

誰也沒想到麥穗要餓死自己。開始的時候,他們以為他有傷,沒有胃口吃飯,後來,他們才知道他們錯了。麥穗不吃飯,也不說一句話。他甚至不願理他媽。麥穗媽恨不能掰開麥穗的嘴。她說麥穗媽求你了你不吃就會餓死。 麥穗緊繃著嘴,盯著他媽,嚇得他媽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麥穗不讓他媽揹他。他讓秀枝背。秀枝說麥穗你聽姑一句話,再到歇息的地方就吃飯。行不?麥穗把頭靠在秀枝的肩膀,好像睡著了,其實沒有,他睜著眼睛,誰也不知道他想著什麼。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秀枝叫醒了徐爺。

“麥穗死了。”她說。

徐爺披上衣服,跟著秀枝去看麥穗。他看見麥穗躺在她媽的懷裡,眼睛大張著。他走過去,輕輕合上了他的眼睛。

麥穗媽沒哭,她也大張著眼睛。

嘎吱,嘎吱。平板馬車輾軋著草原,這已是另一個早晨,它沒有散架。路在它的前邊延伸著。你以為很快就沒路了,可拐個彎,你就會發現路還在前邊,不遠也不近。它沒有欺騙你,欺騙你的是茂密的青草。

(後文精彩,下週三見......)

楊爭光中篇小說經典:流放(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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