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有“花儿与远方”,但我觉得这辈子挺值——进疆女兵自述

蒋雯丽主演的电视剧《花儿与远方》讲述了山东女兵郝玉兰的援疆故事,她积极带头报名去新疆,担负起建设边疆、保卫边疆的重任,在寸草不生的戈壁滩上,建立起一个家园。该剧于今年10月在山东、安徽两大卫视播出后,掀起一股“兵团热“。

“进疆女兵”这个词,也许对大多数年轻人来说,有些陌生。那是属于特殊年代的一段热血传奇,其中有激情与理想,也有心酸和无奈。

虽然没有“花儿与远方”,但我觉得这辈子挺值——进疆女兵自述

电视剧《花儿与远方》剧照


三年前,我还在新疆石河子念书,学校食堂门口有一个卖鞋垫的奶奶,鞋垫大多是手工缝制,价格在三到六块之间,除了鞋垫,也捎带卖点袜子手套。奶奶身板很小,佝偻着腰,头发花白,脸上布满老年斑,看样子得有八十岁。只要天气不坏,她每天中午前都会拖着手拉车到食堂门口摆摊,有时也拿点自己养的小花小草来卖。

我买过奶奶几次鞋垫,听他口音也是山东人,不知道是早年的进疆女兵,还是后来的入疆“盲流”。奶奶的鞋垫做工很精细,针脚细密,边缘处都做了包边,很像我姥姥的手艺。到了饭点,她姥娘拿出自己带的大饼和咸菜,很吃力地一点点嚼。有一回,我从食堂买了一份拌面,带出来拿给她,用家乡话说:“奶奶,天凉了,吃点热乎饭。”她用胳膊撑着大腿,有点吃力的抬头看了看我。我赶紧蹲下身子,把面递到她跟前。奶奶说:“谢谢你啦小伙子,你也是咱老乡?”我点头,把盛着拌面的塑料袋套进她的搪瓷缸子里。

奶奶接了面,忙拿起几双手套塞到我怀里。我把手套放回去,对她说:“奶奶您这就亏了,我在食堂打个拌面不到十块钱,您这一摞手套可好几十呢。”奶奶笑着说:“这有啥亏不亏的,你这孩子心眼儿好。一个学生娃娃又不挣钱,我老婆子多少还有点收入。”最后实在拗不过她,我拿了一株小仙人球。从那以后,我又跟她送过几次饭,也带回了几盆花,交往渐渐多起来。

听老人讲故事是一件有趣的事,或许,对奶奶来说,能有人听她讲故事,也是件有趣的事。奶奶告诉我,她是进疆女兵,好多年没回老家了,聊得多了,她对以前的事讲的越来越清晰、具体。为了让谈话能更集中深入,我决定登门做一次访谈。跟奶奶商量了这件事后,她很高兴,把时间定在了一个周末的下午。

北疆的冬天很冷,风像刀片一样往脸上戳,我裹紧羽绒服,提着在路边店里买好的水果,小心翼翼的踩着积雪往奶奶家走。她家住的不远,与学校相隔两条马路。

奶奶给我开门,一边埋怨我:“一个学生娃来就来了,还带啥东西。”她今天穿了一件素色毛衣,满头银发拿发卡卡住,腰背挺得似乎比平常直些,蛮精神的样子。

进了屋,终于暖和过来。北疆冬天有一个好处,虽然外面冷,但室内从十月就开始供暖,暖气片烧得烫手。我把羽绒服脱下来,放在沙发上,顺便观察了房里的环境。奶奶屋子不大,是老楼,昏昏暗暗的,但整理得一板一眼,看得出是个勤快人。

我把录音笔打开,放在桌子上,又拿出笔和本子,摆开架势。奶奶端坐在椅子上,很庄重的样子,像是在等待一场高端会议开始。我说:“奶奶您别这么紧张,就跟往常一样,随便聊聊。”奶奶理理头发,动了动按在双腿上的手:“你说让我讲讲以前的事,我也不知道讲些啥。上次电视台来采访,我看了那个报道,尽说好的不报孬的,一点都不实诚。”

“他们得在电视上放,也是没办法。在我这没事,您说啥我记啥。”

“那我就从进疆开始说吧,”奶奶清了清嗓子说,“那是1958年,我刚十五,全国大灾,饭不够吃。俺们家七个孩子,我排老三,又是个女孩,家里就想着早把我嫁了。村里有个好姊妹,叫春花,大我两岁,秋收完了就被许了出去,嫁一个老光棍,换五百斤麦子。当爹娘的心真是狠呐,不过也是没办法,一家人瘪着肚皮干巴巴的等粮食,不把她嫁出去全家都得饿死。可这春花姐从小就刚性,愣是不肯。那时候县里刚好下来征兵,只招女兵,春花姐就惦记下了这事儿。她就找到我说,素琴啊,你要不跟姐去当兵,过两年也得嫁给秃头老光棍。我年纪小,心里怕,反反复复想了几天,最后一看这烂包光景,这一串弟弟妹妹,心一横就偷跑了。心想着,以后当兵挣了钱再回来孝敬俺爹俺娘。”

奶奶说的很投入,浑浊的眼珠闪着灵光。

“我和春花姐跑出来就跟着队伍往西,说是要去新疆,可是我们都不知道新疆在哪,心想着只要饿不死,只要不嫁老光棍,去哪都行。当解放军说到底还是一件光荣的事儿,就铁了心只管跟着一直往西走。先坐卡车从县里到济南,大伙儿基本都没坐过汽车,那一路吐得呀。一路吐到济南,肚子吐空了,也就好了。到了站,一人发十张大煎饼,连长下令放开吃,吃不完的带到路上。从济南坐火车六天五夜,到了西安。从西安下火车上汽车,又走了八天才到了乌鲁木齐。下了车我就哭啊,我说,春花姐啊,咱这是遭的啥罪啊,咱这是到了哪一国了?春花姐也抹着眼泪说,别胡说,这都是咱中国,咱国家大着哩。那时候乌鲁木齐可不比现在,到处是风沙,烂七八糟根本没个样子。队伍停下来,在乌鲁木齐休整,白天上上操,晚上围成圈唱歌跳舞,生火烤羊肉。整只羊杀好了就架起来烤,在家连煎饼都吃不饱,一跑来当兵就顿顿羊肉,可是高兴坏了。毕竟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女娃娃,哭上几次就完了,天天吃吃喝喝打打闹闹闹也就啥都忘了。休整了半个月,一个个都水灵起来。部队里领导来慰问,先是大首长,然后一级级的军官。领导来了就让我们摆军列式,然后转着圈的看,看好了就让通讯员记一下,我还以为是看谁军操做得好要奖励了,后来发现被记下来的都是长得俊的。我和春花姐就去问她们,把你们叫去有啥奖励啊。那些被选上的姑娘就说,指导员问她们愿不愿意留下来给首长们当媳妇儿,这可把她们吓坏了。但是不同意也不行,谁要说个不,指导员就天天给你做工作,直到你同意。我心想着,这不跟集市上看牲口一样么,幸亏自己没被选上,可到后来才觉得,还不如当时被选上,留在乌鲁木齐。”

奶奶说着,流落出一丝惋惜。

“我年纪小,还没长开,春花姐生的粗粗拉拉,我们都没被选上,就一块跟部队来了石河子。到了石河子,我俩又抱着哭了一通。这是什么地方啊,简直不是人呆的。别看现在花花草草跟个公园似的,那时候可到处都是戈壁,在地下掏个洞,就叫地窝子,跟老鼠一样住着。天天起早贪晚地干活,你看今天的城市这么漂亮,都是我们一砖一瓦搭上去的。”

奶奶说到这里,满脸荣光,那份骄傲溢于言表。

“领导们一边指导搞建设,一边还得张罗着牵线搭桥说婚事。后来才知道,招我们这些女兵来,主要还是给早些年进疆打仗的战士做老婆的,不成家,那些战士就铁不下心在这屯垦戍边。那几年前前后后从山东和湖南共来了二十万女兵,大都在这安了家落了户,用现在的话说,这也算宏观调控。到了地方上,那些兵也不挑剔了,能讨到老婆就算不错。春花姐年纪大一点,过了年,十八岁就嫁给了一个小干部。我年纪小,又等了两年,被一个年轻的副连长看中,也就结了婚。从内地来的女兵,最后都是要嫁人,在这呆得久了,也就习惯了,这些事也都看开了。离家快一年的时候,家里人也来找过,春花他爸和我二哥一路打听着跑了来。那时候正赶上春花定下婚事,刚想通知家里人,他们就找了来。来了也没办法,部队里不可能再放人了,春花爹和我二哥就哭着参加完婚礼,背着两大袋子馕回家去了。我结婚的时候,我大哥来了一趟,那时候比两年前环境好一点了,我大哥看了就放心回去了。说起我那老伴......”奶奶说的精神矍铄,起身要去拿照片。

奶奶拿来相册,给我翻看解说着。那时候她真是漂亮,手持铁锹,脖子上围一块毛巾,腰板笔直的站在山岗上,满脸是青春的激情,劳动者的本色。奶奶指着一幅照片对我说:“这就是我结婚时的样子,刚满十八岁。十五岁时候没长开,在乌鲁木齐没被选上,后来到了石河子,天天起早贪黑的干活,反而出落的更俊了。好几个连队里都有人来说亲,我一是觉得自己还小,二是也都看不上。后来一个年轻点的副连长托人来问,春花姐也替我参谋着说还不错。我心想,反正都是要嫁,这个人看着还算顺眼,又是个副连长,就把这事应了。”照片上年轻军官二十岁出头的样子,英气逼人,和十八岁的奶奶算得上男才女貌。

“在这里成家和在老家差不多,都是托人来说媒,人家要是真看上了,你不愿意也没多大办法,指导员就说都是为了革命为了建设嘛,谁还敢反对革命破坏建设了?好多小女娃就好赖不愿意啊,寻死的也有,跑了的也有,要我说,一辈子磕磕碰碰过日子不都差不多么。我算命好,跟老伴合得来,生养了两儿一女三个娃娃,老大老二都在乌鲁木齐工作,小女儿就在石河子成家,住的不远,没事就带着外孙外孙女来看我。老伴是大前年走的,他一走我心里就空落,两个儿子都说接我去住,我去干啥啊,自己还能烧火做饭就不给孩子们添乱,在石河子还有这些老姐们一块玩玩。闲了我就衲鞋垫,做好了三块五块的拿到你们食堂门口去卖,赚不着啥钱,就图个乐呵,看到你们这些小娃娃天天蹦啊跳的,心里就得劲儿。”

奶奶精神头很足,说了这么久都没停过。最后她说:

“不知道咱老家现在咋样了,三十多年没回去过了。年轻时候也回过几次,后来爹娘没了,就没多大念想了。我这一辈子,说好说孬也都算不上,就是年轻时一个差念,过的就这么不一样。要是一直呆在老家,八九不离比不上这,说不准早烂在黄土地里了。一辈子过成这样,说不上好,但我觉得挺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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