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场|红白镇上红白事

8级汶川大地震中,人的生命在那一刻变得极端的脆弱与痛苦、无助与悲恸。而在最惨烈的地方,却同时涌现着不灭的生的希望……

那场灾难中最典型的代表,莫过于这个地方——

红白镇

来到红白镇

这个小镇的名字吸引了我。

在大震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它。到达灾区采访时,我看到了重灾区之一的什邡市一份内部材料,说这里有几个学校和工矿企业受到了毁灭性的损失。心痛之余,我想看看红白镇。

崇山峻岭深处的小镇之行,给了我巨大的震撼与悲伤。

从德阳到什邡,没用一个小时就到了。但从什邡再往里走,我的目光和脚步就变得特别地沉重与缓慢……

生死场|红白镇上红白事

作者何建明当年在地震灾区的现场照

首先看到的是洛水镇,这里有所小学,300多人,大震当天也遭灭顶之灾。300多人只有少量的活着和被救。

在我经过的时候,洛水镇已成“落泪镇”——百姓和镇干部不时地流着泪在清理学校和清理自己已经成为废墟的家园……

再往里走,是蓥华镇。

这里的惨状明显比洛水镇严重得多。沿公路可以看到的是一座据说是震前什邡最为骄傲的大型国有企业——蓥峰化工厂。这是个知名度极高的磷肥加工厂,中国的不少磷肥专家在这里生活和工作着。大震将一栋专家楼震塌后,当时里面埋了3名掌握我国磷肥生产核心技术的国宝级专家,引起中央高层的关注。国家救援队在第一时间以最快的速度抵达这里,想尽一切办法救出了这几名专家。这才似乎让人喘了一口气。

生死场|红白镇上红白事

过蓥华镇后,再往山里走非常难了。许多记者和志愿者都被挡在这里。“进不进?”同行的绵阳本地作家钟亚林问我:“天下着雨,还是有很大危险的。”

“大震后你进过里面没有?”我知道钟亚林的老家就是在里面的深山内。他是村上唯一的走出大山的有出息的年轻人。至今父母和两个弟弟都在山里生活。

“我们是没有办法。自己的父母亲和弟弟他们都在里面,所以就得往里走,看看到底怎么样了!”钟亚林其实说得是对的。大震之后,许多地方的路早已断了,但山里山外的人仍然走来走去,他们是在寻找自己的亲人。而对我们这些远方的来访者,冒这种危险是否值得,当然另当别论。

掂量了一下,我还是决定往里走。因为我知道红白镇和这个地区的灾情其实一点不比映秀镇轻,原因是这里一方面距汶川的映秀镇同样仅一山之隔,二是里面有我国著名的一个大磷矿——金河磷矿。

因为金河矿的存在,什邡也成为了全四川省县级单位中名列第二的财政富县,而身为金河矿总部所在地的红白镇,更是因矿而富的山区小镇,大震前一直是远近闻名的富镇。

然而,此次到了什邡后,就听人说金河磷矿在地震中的损失是毁灭性的,正在矿上工作的人几乎就没有出来几个。

天已经开始下雨,宛曲的盘路,被阴沉的迷雾笼罩着,顿生恐怖——山体滑坡随时可能!

“要不要往回走?”钟亚林在不断提醒我。

“走走再说……”我犹豫着,又不甘心。来一次太不容易,能够深入重灾区一线也是难得的机会。

车子继续在滚落的山石间穿行。

红白镇、欢乐谷、金河矿……这些美丽的名字,因为一场地震,完全改变了它们以往所有的美好记忆。

生死场|红白镇上红白事

“也就两分钟时间,几代金河人近50年的奋斗成果,什么都没有了……”见到金河磷矿矿长陈城时,他说的话字字带着血与泪。

我们的一个岳家山分矿,那里有矿井、办公区、宿舍区,还有化工厂、电力公司、机修厂、汽车运输公司、销售公司等等一系列相关企业,还有一家医院、一家派出所,2585名在编职工和500余名外来工人。地震发生后,两山竟然并在了一起,一百多米宽的水磨沟转眼竟然没了!当时在矿上71个人,其中包括44名职工、8名农民工、2名正在矿上检查易爆品的红白镇派出所民警和17名职工家属,除了40岁的销售科科长赵兵被强大的地震波从楼里甩到了树枝上幸存外,其余70人全部罹难……你说地震是啥力量?这哪是地震?是给我们矿办丧事嘛!

钟亚林指着公路边的一片几百米的废墟,说这就是金河矿原来的总部机关,陈城矿长就在这里办公。

矿和办公楼都已没了,不知陈矿长以后怎么工作?

“唉,我还没有来得及想这些。”陈矿长长叹一声,指指峡谷间到处迷漫着药水消毒和尸体味的已经见不到一处完整房屋的小镇,说:“这些天我们都在这里办丧事,啥都顾不上了。”

生死场|红白镇上红白事

来到红白镇的第一印象,果真印证了我内心的那份隐约的猜测:大震后的红白镇,正处在悲切的丧事之中……

白色的悲情

这是一个拥簇在群峰之间一块狭小地带的山区小镇,通向外面的世界只有一条贴在半腰上的公路和一条矿山专用铁路线。我们去的那天,小雨朦朦,更使得小镇特别压抑,空气里迷漫的各种味道十分难闻,必须带上口罩。于是白色成了这个小镇当时的一种特别的颜色——这与这个刚毁灭的矿山小镇似乎贴切。

白色象征了一种悲情。是生者对死者的一种悼念与追思的色调。

我的心感到了阵阵的痛楚,这个曾经繁荣热闹的小镇,在我来之前的十天前就已经完全变了样——所有来去匆匆、忙忙碌碌的人,都在做一件事:为死去的家人和亲友及同事掩埋尸体举行简单的丧事,或者是预防消毒……

生死场|红白镇上红白事

我有意在已经变成废墟的小镇街头走了几十米,但随后又折了回来——我感到有种恐惧,因为两边的废墟里没有一点儿声响,而我耳边又感觉有无数死去的鬼魂在痛苦地哭叫着,令人心悸,甚至害怕。

退出小镇的废墟,便来到了红白镇中心学校。这是又一个在地震中惨遭毁灭性打击的学校。

在一顶帐篷里,钟亚林找来了一位戴着“共产党员服务队”红袖章的中年人。“他是中心学校的副校长,分管初中部,请他跟你说说。”

生死场|红白镇上红白事

副校长叫程世林,过去与钟亚林都是同乡熟人。他回忆了悲惨的那一幕:

我们学校每周一有个行政会,当天下午,就在学生公寓的底楼一间小房子里开的会。程世林指指我身后的那栋没有多少损坏的楼房,说:地震第一次摇晃,我们都没有动。因为过去小地震经常发生。第二次震就不对头了,整个地下都在动,所以我们开会的人赶紧往外冲,正在办公室的老师也都跑到了操场——办公室离操场最近。当时我跑得慢一点,刚出公寓楼,走到那个小台阶时,就觉得地动山摇了,赶紧一边喊着让老师和逃出来的学生卧倒,随即自己也滑倒在台阶上,那时根本站不住。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十几米外的“L”型教学楼和实验楼,左右摇晃了一下,朝西倾倒了……

程世林老师说到这儿,没有了话。

我看到他眼里噙满泪水——这样的情景,在灾区太多、太多。

“太惨了!那真的令人不忍入目……”程老师说。

当时除了一楼有几个孩子逃出来外,其余几百个学生和老师全都压在里面。有的孩子半个身子埋在水泥板里,半个身子露在外面,见我后拼命喊着“程老师救我!救我!”

我和孟校长等冲过去就想拉他们出来,可不是那么容易。只好让一部分活着的老师和学生用手刨、用断木棍撬。我就带着几个男老师从倒塌的教学楼后面绕过去,因为地震时,多数同学和老师在奔逃的时候大多到了走廊里和楼道上,房子一塌,前面的根本一点空隙都找不到,我们当时认为后面会埋的人更多。但后面的残墙也横挡着,无奈之下,我们只能采取笨办法,能扒就扒,能刨就刨。

过了十几分钟,看到镇上的人和老百姓也都赶来帮我们了,估计不少是学生的家长,所以当时校园内一片哭喊声、叫喊声。我们活着的老师就负责扛楼板,活着的男同学则负责把楼板下的同学背出来,后来有的女同学也过来扛救出来的同学。还有镇上的干部和群众,一起抢救到晚上六七点钟,这个时间又来了一次大的余震,我们就停了一会,但多数孩子还在废墟里,也不知谁从哪儿弄来一辆汽车,车灯一开,我们就又投入了抢救。

一直拼命地抢救,挖出来了二十几个,当时大多数还活着,可由于医生少,治疗不及时,受伤的学生只能靠学生和家长的帮助,做些最简单的擦血和包扎。但到半夜,我们发现不少救出来的同学还是死了……

有个女孩子叫郑小蕾,初三的,学习成绩在女生中第一名。她腹部受了内伤,救出来后躺在操场上一直跟老师说话,可到半夜后,她的肚子慢慢地大起来,大得吓人,没办法,最后拉着老师的手,一直不放,孩子太可怜了,是痛死的……

一个男生叫汪东,是我把他背出来的,抢救出来时他全身都是血,医生给看了一下,但又被小学部那边叫走了——我们是中心学校,这边是中学部,小学部倒塌的情况比这边还要严重,当时镇医院也塌了,死了几个医生。我们学校出事后,他们多数赶到了我们这里,但由于中学部和小学都塌了,所以只能分兵两路抢救。第一时间救出来的孩子,一小半最后还是死了。可惜!

大约夜里十一二点钟的时候,有一支部队赶来了,他们是成都军区驻我们这里不远处的一个分队,约100多人,但他们没有工具,是徒步过来的。他们又帮我们一起救出了一批学生。

老天不作美,当晚就下起了雨,而且越下越大。那个夜晚实在让人感到悲惨:一边是废墟里还有那么多人埋在里头,一边是操场上一个又一个救出来的伤员眼睁睁地在我们面前痛苦地死去……

13号凌晨一两点的时候,武装部的姚政委又带了一批来支援,这个时候我们才开始用门板等把重伤员往山外面抬。但一是伤员太多,二是通往什邡的几十里路基本上被滚石堵死了,解放军和民兵只能靠穿梭石头中间,把伤员艰难地往外抬,非常不容易。

部队为了救更多的人,抢救工作仍在紧张的进行,但埋在楼里的活人不多了,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有一个叫方婷的女同学,她在14号下午仍在呼叫,被人听到了,老师和家长就拼命清理,将一块块砖敲掉,打了一个洞,想慢慢把她扯出来。可很不容易,我们在汽车灯光的照射下继续抢救方婷,但因为她的手被水泥板压住,不好往外扯。这个时候余震还很厉害。方婷的家长着急了,忙说要不把她的手锯了,医生不同意,说锯了流血太多,还是要死的。家长就哭得不行。有人就说能不能找个千斤顶来,不知是谁,一会儿真的把千斤顶找来了,是汽车上换轮胎用的那种。于是我们慢慢地把压在方婷身上的楼板顶起来,直到把她救出来。这是我们自救出来的最后一个学生……

程世林老师告诉我,他们校长的爱人和孩子也在教师宿舍里遇难了。副校长钟思平的爱人和岳母也在家里遇难。学校有6名老师遇难,其中有个张辉兵老师,是个兼体育课的老师,块头很壮。“地震来后,他自救肯定没问题,因为他班上有4个学生逃了出来。可张老师没有跑出来,他让学生先跑,自己站在教室的门口让学生赶快从楼梯道往下跑。我们救出他的遗体时,他的手还指着楼梯口的方向。张老师的身上全是血,是被楼板砸的,可他真的像一尊塑像,永远屹立在我们心中……”

“我们的老师在地震中表现得相当勇敢和无私无畏。我再给你讲讲李德明老师。”程世林老师似乎有些刹不住话头了。他说,他的儿子也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当时在三楼上课。因为前几天腿受了伤,地震时只能慢慢往下撤。“他们班上的上课老师李德明,带着我儿子和其他十几名学生撤到楼梯的柱子里,楼房就开始倒塌,李老师拉住十几个孩子,死死让他们抱住一根柱子,结果这些孩子都幸存了下来。当时我以为自己的儿子肯定也活不成了,看到他在李老师的带领下,踩着废墟走出来的那一刻,我们父子俩抱在一起,直哭……”

红白镇中心学校初中部遇难的学生人数一直是个谜,镇政府和学校及家长们说的都不太一样。连校长都说有些说不清,他们说的原因是当时被救的孩子有些被家长领了回去,到我去采访的时候还不知这些孩子是死是活。

“小学部还要惨!”我们在帐篷里又遇见了另两位小学部的老师,一位叫方全军,一位叫张文。张文是小学部的行政负责人,那天他在中学部这边参加校长召开的行政会,他和程世林副校长等几位领导都是在第一时间逃了出来,也目睹了中学部教学楼和实验楼倒塌的那一瞬。“我是小学部的负责人,大震后赶紧往自己的学校那边跑,到那边一看,了不得:房子全塌了!300多个孩子全压在里面,我的脑袋一下空白……孩子们死得太惨!都才几岁的娃儿嘛!”张文29岁,他用嘴呶了一下,告诉我:方老师的儿子也是小学部的……

“我儿子到6月初八就五周岁了……”坐在一旁的方全军老师木呆呆地诉说着他的那份痛楚:儿子很聪明,叫方鸿洋。我们这里都是山区,离大海很远,所以我给儿子起了个鸿洋的名字,希望他长大后走出大山,到大洋彼岸去留学,回来为国家做更大的事业。哪知他小小年纪就走了……方全军挥着泪水告诉我,他带的那个班,33个孩子中,死了13个,是小学部死得比较少的一个班。

从另外一些老师和老乡那里我知道,从大震发生的那天到我去之前的这些日子里,红白镇上的人做的最多的一件事,是为那几百个遇难的孩子寻找家长和帮助家长辨认他们的骨肉,以及协助他们安葬孩子。

当我离开红白镇中心学校的那块曾经放满尸体的操场,转身向云雾中的那片山坡望去时,我看到了那里飘着几缕青烟,于是我朝那边走去……

我去了。

在绿草丛生的山坡上,我看到了叠叠而排的无数坟墓——它们各式各样,有的是用石头垒起的,有的是用泥土筑的,也有的是用水泥铸的,但它们一致的都是掩着新土、点着依然冒着青烟的香火……

任茂芝、乔雪梅、陈小林、郑海鹰、刘从珠、钟贤琼、宋兴凤……我读着一个个名字,仿佛听到他们稚嫩的琅琅读书声。这让我更感到无比的心痛。

有一个坟墓上竖着两块牌子,上面写着两个名字:爱女孟欣言,慈母李顺容。这是不是就是孟副校长的遇难女儿和他的岳母啊?

我想可能是。我想一定是。

墓地上还有许多没有名字的坟堆。新墓地上还有没有安放逝者的空穴……

没写名的都是些看不清面目的学生。他们在埋葬前,政府专门派人给照了相,留了遗体特征和遗物,等通过技术手段鉴定后,再确认。有的是他们至今还没有亲人来认领,所以……

共产党员服务队

红白镇上红白事并没有完。当我再从山坡往下走的那一刻,我放眼向地处山窝之中的小镇看去,竟然眼前尽是一片片红色的流动着的潮流——呵,这么多救援队伍和救援军队啊!

看,他们中有穿橘红色服装的消防队员,有战旗猎猎的解放军官兵和各路医疗队……整个红白镇,完全被这些涌动的红色所布满,如一片片不息的生命之火。

在那片红色涌潮中,我听到了许多关于生命的故事——

红白镇的司法所所长方国华,这位从大震第一时间就一直出现在灾情最严重的现场的红色战士,他是第一个在衣袖上佩起红色“共产党员服务队”标志的本地抢险战士。

地震发生时,方国华正在司法所楼下,突然感到地动山摇,瞬间天旋地转,地面上腾起大片灰尘,只见街面上的房屋都在不停地摇晃,他马上意识到发生了地震。随之,只见街道四处的房屋开始陆续垮塌,司法所办公楼在眨眼间也轰然倒塌,化为一片废墟,从地层深处还传出了尖厉的怪声,令人顿感毛骨悚然,倒塌房屋的尘埃铺天盖地,四处都是人们的哭喊声、尖叫声、呼救声。一闪念间,方国华首先想到了学校:那里的孩子这个时间正在上课,他们怎么样了?

灾情就是命令!没有任何人的安排,方国华毫不犹豫地拔腿向红白中心学校狂奔过去。

一个女学生右手和两脚被压住,只露出头部和左手,满脸鲜血,看到方国华后,摇着露在外面的一只手,对他凄厉地呼喊着“叔叔救我,叔叔救我!”,当时还伴随着较强的余震,方国华全然不顾自身安危,上前用双手迅速掀开压在女学生身上的砖块和预制板,并清理掉碎渣后,将这位女学生抱到球场。方国华又转身又跑回废墟,又救起一名男学生。

“赶快!快!快!”方国华像头发疯了的雄狮,一头扎在废墟里拼命用双手刨啊刨……当其他的群众和干部赶来一起抢救时,他方国华已经独自救出7名女生和6名男生,另背出2名遇难学生的。

5月13日,伤员需要往外运送,方国华立即向镇领导请战,要求带领部分机关干部抬送重伤伤员出山。而当时通往什邡的山路已被泥石流阻断,必须从绵竹县的金花镇绕行,但谁也不知这条道路能否通行。“只要让伤员能够及时运送出去,就是搭上我这条命也值!”方国华坚定地向领导保证道。

经过4个多小时的翻山岭,方国华终于打通了红白镇通往山外的通道。与世隔绝一时的红白镇开始有了生命通道。

兰伟是德阳市的公务员。12日晚7时许,他接到了市委、市政府援助红白镇的命令,连与家人打个招呼的时间都没顾上,就肩负担任机关干部组组长的重任,带领救援的同志们火速赶赴灾区。

到达红白镇后,兰伟被分配到抢救红白中学学生的战斗。由于受伤人员伤情严重,加之缺少必要的医疗救助设备,给抢救工作增加了很大的困难。兰伟主动提出负责外送伤员的任务。而当时的抢救现场,什么都没有。既无医疗人员,更无担架一类的运送工具,只有人的两条腿。兰伟与运送的干部、民兵把最艰巨的任务揽了下来。

没有担架就用门板,没有止血带撕下身上的衣服作绑带,抢救工作如此紧张而有序地全面铺开了……从红白镇到山外的烂柴湾有6公里路,运送伤员必须通过多处塌方和泥失流的路段。

乡亲们都在为兰伟他们担忧。

“怕也没用!伤员的伤势不能等了,必须闯过去!”兰伟带着运送队伍,摸黑向山外挺进。“那一路太险了,简直跟死神碰鼻子!”事后救援队员们说。

途中有处铁路桥桥墩已错位,运送伤员的队伍都不敢冒险前行。兰伟不顾生命危险,主动上前探路,第一个摇摇晃晃地通过了铁路桥,并引领救援组和来往的救援部队通过此桥。

运送队伍的同志突然惊诧地冲兰伟说:你咋身上、手上和脚上全是血呀?

可不都是血啊!兰伟笑笑:没事,是树叉和石头刮破的。

他擦擦汗,喝了一口矿泉水,又飞步奔向红白镇……

兰伟也是“共产党员服务队”队员,他袖子上的红袖章在风中随他忙碌的身影在红白镇的山谷中飘舞着,如一团不灭的火焰,给那些刚刚经历了痛苦的灾民以一份安全与希望……

红色与白色的生命象征

5月14日,身着橘红色救援服的浙江省宁波市消防支队127名官兵又赶到了什邡,并接受命令向红白镇挺进。由于通往红白镇的道路已经中断,带队的支队长刘维劲决定组成22人的突击队、背负700多公斤的救援装备,翻山越岭,同时取捷径沿着铁道线徒步前进。然而,在临近红白镇时,长长的一段铁轨下,路基跨塌,从而形成了一个深深的河谷。突击队员们只能在悬空的铁轨上匍匐通过。

3小时后,红白镇内一位自发带领群众在废墟上抢救伤员的退伍老兵看到了身着橘红色救援服的突击队员们时,竟嚎啕大哭着说:“你们再不来,我们就支撑不下去了……”这是进入红白镇的第一支专业救援队。一时间,突击队员被红白镇的群众簇拥起来,而且大家奔走相告:救星来了!

生死场|红白镇上红白事

徒步行程30多个小时没有片刻休息的突击队,立刻分为营救组和搜救组。根据群众反应,金河磷矿职工宿舍6号楼已经倾斜,4楼垮塌后压住了3楼的一位老太太,她的儿子和当地群众多次施救均未成功。特勤大队队长邵雪峰拟定了救援方案,令有着丰富救援经验的消防战士钟长峰、刘向明沿着承重墙向3楼爬去。到了被困老人家门口时,他们用链锯在门框上方锯开一个三角形,然后钻进去察看情况。终于发现了在角落里已经昏迷的老太太。他们随即又在门框下方锯开了一个四方形。两位战士把老太太放到担架上,迅速抬了出来。整个救援过程只用了20多分钟。

与此同时,另一支同样的救援队伍——河南省消防总队副总队长陈新江率领的郑州、新乡和焦作三市组成的百余名官兵也来到红白镇。他们把救援的重点放在了镇初中和镇中心小学的遇难现场。

官兵们头顶烈日,脚踩迎面扑鼻而来的腐臭味,他们没有退却一步,通过启动生命探测仪,打开剪切装备,细心而谨慎地进行着搜救……突然,生命的迹象出现了!官兵们立即从三楼向地板下打出能容纳一人进出的洞穴,然后从洞中爬进去,随即见官兵们一个又一个将仍然活着的孩子们救出——“5个!”“6个!”“7个!”“8个!”“9个”“10个!”“11个……”

那段时间里,连续多日沉浸在巨大悲痛的红白镇,如重新泛起了生命的希望。尤其是家长和老师们,个个热泪盈眶地高呼起“解放军万岁!”“共产党万岁!”

生死场|红白镇上红白事

红色是生命的象征。白色同样并不一定都代表悲伤与不幸。白色在灾区、在红白镇,我看到了它成为了另一种生命的象征——救死扶伤的崇高天职!

卫生院院长陈健便是高高擎起这面救死扶伤、崇高天职旗帜的旗手。

5月12日那一天,陈健正在县城什邡参加庆祝“5.12护士节”活动。地震发生后,他几乎是徒步跑回红白镇的。走到镇卫生院一看,几栋小楼房,竟也成了一片废墟,再看看镇上,到处是恐怖、绝望、哭嚎和痛苦所笼罩着……从友谊桥至镇信用社不足百米,摆满了伤员和学生的尸体。

“太痛苦!看到这种场面,我只能强忍悲痛。因为我知道自己是医务工作者,最大的痛苦和悲伤只能先忍着,抢救伤员是第一任务。”陈健说。

生死场|红白镇上红白事

令他有一丝欣慰的是:当时卫生院除了两名医生罹难外,全院18名受伤和未受伤的医护人员已经自觉地投入了力所能及的抢救伤员的战斗中,他们的白色身影,多少给了那些正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伤员和群众一份安全感。

然而由于伤员太多,民兵们从倒塌的卫生院库房中刨出的药物很快用尽了,而伤员仍在源源不断地涌来。陈健马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决定亲自上什邡一趟,求得抗震救灾指挥部和市卫生局的支援。

“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同事们坚决不同意院长的决定。

“不要多说了!现在药品是伤员的生命,你们在现场继续抢救,我速去速回!”陈健随即把手机关上,说:“你们千万不要把我的行动告诉任何人!”说着,他踏上了下着雨的黑色夜幕下的危险之路……

生死场|红白镇上红白事

这一路有多少艰难与险境,陈健自己都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在途中曾有几次是爬着越过石头缝隙与泥石流地段的。当晚10时许,陈健背着一大包救治伤员的药品回到镇上时,镇领导大惑不解地问他:“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救命药呀?”

“院长是用自己的命从城里背回来的!”陈健的同事这才公开了他为什么“神秘消失”。

几位学生家长一听,竟然跪在这位“救命恩人”面前。

红白镇的红白故事仍在继续——

大震压不垮

“这次地震,断了什邡的筋骨。”什邡市市长李成金告诉了我一组数字:据该市政府公布的最新数字,5·12汶川大地震中,什邡市有6000余人遇难,300余人失踪,3万余人受伤,估计财产损失889亿元,是这个县级城市近百年的财政收入总和。

“红白镇无疑是我们什邡的一只右胳膊。这只胳膊现在断了,但红白镇的人民在各方支援下没有倒下,他们的生命依然充满了活力。相信红白镇的明天会重新放射光芒。”李市长对此充满信心。

生死场|红白镇上红白事

陈城,这位大山的儿子。49年前,他的前辈从什邡城出发,徒步翻越两座大山,行程近百里,来到一条叫磨沟的山谷里,建设了著名的金河磷矿。当时山上没有一条路,他们便砍掉灌木丛,开山辟路,取名为“广青公路”,意为广阔的常青之路。山里的乡亲跟着矿山人度过了近半个世纪的平安与繁荣的日子。49年后,陈城以同样的方式,重走了这段路,寻找被泥石流掩埋的数以百计的金河磷矿遇难同胞,他只看到了塌陷的山谷和依然隆隆作响的山体滑坡……

“建国初期,地质工作者在与汶川一脉相承的龙门山发现了丰富的磷矿资源,紧依龙门山而建的蜀中古县,从此获得新生。1959年,四川省化工厅决定在什邡建金河磷矿,这是什邡建设的第一个磷矿。时值三年自然灾害期间,苏联撤走了在中国援建的156个专家组,刚刚获得新生的中国,遭受苦难。没有资金,建与不建,成为难题。为让磷矿建起来,我们的职工,自己把山上的竹子砍了,编成筐,筹集建设资金……3年后,自然灾害过去,金河磷矿落成,什邡也从此成为国家著名的磷肥化工基地。”已经失去金河磷矿辉煌现实的陈城矿长,给我念了一段他曾经拥有的矿山的矿史,声调里充满了悲情。

生死场|红白镇上红白事

“下一步你该怎样重建这座矿山?”这是我很关心的。它不仅影响到什邡的工业未来,同时更影响到红白镇几万在大震中生存下来的人们。

“金河矿还有5000余职工,他们是矿山的生命。另外,整个矿山矿石储量还有5000万吨左右,一些矿井井口还在,我们计划借着这次重建,把原来3个分散的生产区和宿舍区合并,重建一个金河磷矿历史最大的生产区,这样更有利于整个矿区的资源配置”。面对7.7亿多元的重建资金缺口,41岁陈城矿长并不觉得没有希望。他坚定地对我说:“我们现在是一张白纸,只不过把已经走过的路,再走一遍。”

生死场|红白镇上红白事

呵,红白镇的乡亲们,你们听到没有?

爬起来吧,红白镇!大震压不垮你们!更灭不断你们的生命!你们的未来,只不过是把“已经走过的路,再走一遍!”

再走一遍的路,会更宽阔,更结实。

- end -

摘自何建明著报告文学《生命第一》


何建明,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长,全国劳动模范,中宣部"四个一批"人才,博士生导师。曾三次获得"鲁迅文学奖"、五次获得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四次获得"徐迟报告文学奖"。三十余年来出版四十余部文学作品,代表作有《时代大决战》《那山,那水》《死亡征战》《南京大屠杀全纪实》《忠诚与背叛》《生命第一》《落泪是金》等。作品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十余部,还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在十几个国家出版。

听听我的故事,写下你的故事,我们都是有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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