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沒遮攔追趕及時雨,值得細讀的經典名著

第三十七回 沒遮攔追趕及時雨 船火兒大鬧潯陽江

原著:施耐庵

話說當下宋江不合將五兩銀子齎發了那個教師,只見這揭陽鎮上眾人叢中鑽過這條大漢,睜著眼喝道:“這廝那裡學得這些鳥槍棒,來俺這揭陽鎮上逞強,我已分付了眾人休睬他,你這廝如何賣弄有錢把銀子賞他,滅俺揭陽鎮上的威風!”宋江應道:“我自賞他銀兩,卻幹你甚事?”那大漢揪住宋江喝道:“你這賊配軍敢回我話?”宋江道:“做甚麼不敢回你話?”那大漢提起雙拳劈臉打來,宋江躲個過。那大漢又趕入一步來,宋江卻待要和他放對,只見那個使槍棒的教頭從人背後趕將來,一隻手揪住那大漢頭巾,一隻手提住腰胯,望那大漢肋骨上只一兜,踉蹌一交,顛翻在地。那大漢卻待掙扎起來,又被這教頭只一腳踢翻了。兩個公人勸住教頭,那大漢從地下爬將起來,看了宋江和教頭說道:“使得使不得,叫你兩個不要慌。”一直望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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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江且請問:“教頭高姓?何處人氏?”教頭答道:“小人祖貫河南洛陽人氏,姓薛名永,祖父是老種經略相公帳前軍官,為因惡了同僚,不得升用,子孫靠使槍棒賣藥度日,江湖上但呼小人病大蟲薛永。不敢拜問恩官高姓大名?”宋江道:“小可姓宋名江,祖貫鄆城縣人氏。”薛永道:“莫非山東及時雨宋公明麼?”宋江道:“小可便是。”薛永聽罷便拜,宋江連忙扶住道:“少敘三杯如何?”薛永道:“好!正要拜識尊顏,小人無門得遇兄長。”慌忙收拾起槍棒和藥囊,同宋江便往鄰近酒肆內去吃酒。只見酒家說道:“酒肉自有,只是不敢賣與你們吃。”宋江問道:“緣何不賣與我們吃?”酒家道:“卻才和你們廝打的大漢,已使人分付了:若是賣與你們吃時,把我這店子都打得粉碎。我這裡卻是不敢惡他。這人是此間揭陽鎮上一霸,誰敢不聽他說?”宋江道:“既然恁地,我們去休,那廝必然要來尋鬧。”薛永道:“小人也去店裡算了房錢還他,一兩日間,也來江州相會。兄長先行。”宋江又取一二十兩銀子與了薛永,辭別了自去。

宋江只得自和兩個公人也離了酒店,又自去一處吃酒,那店家說道:“小郎已自都分付了,我們如何敢賣與你們吃?你枉走,甘自費力,不濟事。”宋江和兩個公人都則聲不得。連連走了幾家,都是一般話說。三個來到市梢盡頭,見了幾家打火小客店,正待要去投宿,卻被他那裡不肯相容。宋江問時,都道:“他已著小郎連連分付了,不許安著你們三個。”當下宋江見不是話頭,三個便拽開腳步,望大路上走著,看見一輪紅日低墜,天色昏暗。但見:

暮煙迷遠岫,寒霧鎖長空。群星拱皓月爭輝,綠水共青山斗碧。疏林古寺,數聲鍾韻悠揚;小浦漁舟,幾點殘燈明滅。枝上子規啼夜月,園中粉蝶宿花叢。

宋江和兩個公人見天色晚了,心裡越慌。三個商量道:“沒來由看使槍棒惡了這廝!如今閃得前不巴村,後不著店,卻是投那裡去宿是好?”只見遠遠地小路上望見隔林深處射出燈光來。宋江見了道:“兀那裡燈光明處必有人家,遮莫怎地陪個小心借宿一夜,明日早行。”公人看了道:“這燈光處又不在正路上。”宋江道:“沒奈何。雖然不在正路上,明日多行三二里,卻打甚麼不緊!”三個人當時落路來,行不到二里多路,林子背後閃出一座大莊院來。

宋江和兩個公人來到莊院前敲門,莊客聽得,出來開門道:“你是甚人?黃昏半夜來敲門打戶!”宋江陪著小心答道:“小人是個犯罪配送江州的人,今日錯過了宿頭無處安歇,欲求貴莊借宿一宵,來早依例拜納房金。”莊客道:“既是恁地,你且在這裡少待,等我入去報知莊主太公,可容即歇。”莊客入去通報了,復翻身出來說道:“太公相請。”宋江和兩個公人到裡面草堂上參見了莊主太公,太公分付,教莊客領去門房裡安歇,就與他們些晚飯吃。莊客聽了,引去門首草房下,點起一碗燈,教三個歇定了,取三分飯食、羹湯、菜蔬,教他三個吃了。莊客收了碗碟,自入裡面去。兩個公人道:“押司,這裡又無外人,一發除了行枷,快活睡一夜,明日早行。”宋江道:“說得是。”當時去了行枷,和兩個公人去房外淨手,看見星光滿天,又見打麥場邊屋後,是一條村僻小路,宋江看在眼裡。三個淨了手,入進房裡關上門去睡。宋江和兩個公人說道:“也難得這個莊主太公留俺們歇這一夜。”正說間,聽得莊裡有人點火把來打麥場上一到處照看。宋江在門縫裡張時,見是太公引著三個莊客,把火一到處照看。宋江對公人道:“這太公和我父親一般,件件都要自來照管。這早晚也未曾去睡,一地裡親自點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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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說之間,只聽得外面有人叫開莊門,莊客連忙來開了門,放入五七個人來,為頭的手裡拿著朴刀,背後的都拿著稻叉棍棒。火把光下,宋江張看時,“那個提朴刀的,正是在揭陽鎮上要打我們的那漢。”宋江又聽得那太公問道:“小郎你那裡去來?和甚人廝打?日晚了,拖槍拽棒?”那大漢道:“阿爹不知,哥哥在家裡麼?”太公道:“你哥哥吃得醉了,去睡在後面亭子上。”那漢道:“我自去叫他起來,我和他趕人。”太公道:“你又和誰合口,叫起哥哥來時,他卻不肯干休。你且對我說這緣故。”那漢道:“阿爹,你不知,今日鎮上一個使槍棒賣藥的漢子,叵耐那廝不先來見我弟兄兩個,便去鎮上撇科賣藥,教使槍棒,被我都分付了鎮上的人,分文不要與他賞錢,不知那裡走一個囚徒來,那廝做好漢出尖,把五兩銀子賞他,滅俺揭陽鎮上威風。我正要打那廝,堪恨那賣藥的腦揪翻我,打了一頓,又踢了我一腳,至今腰裡還疼。我已教人四下裡分付了酒店客店,不許著這廝們吃酒安歇,先教那廝三個今夜沒存身處。隨後吃我叫了賭房裡一夥人,趕將去客店裡,拿得那賣藥的來,盡氣力打了一頓,如今把來吊在都頭家裡。明日送去江邊,捆做一塊拋在江裡,出那口鳥氣。卻只趕這兩個公人押的囚徒不著,前面又沒客店,竟不知投那裡去宿了。我如今叫起哥哥來,分投趕去,捉拿這廝。”太公道:“我兒休恁地短命相。他自有銀子賞那賣藥的,卻幹你甚事!你去打他做甚麼?可知道著他打了,也不曾傷重。快依我口便罷,休教哥哥得知。你吃人打了,他肯幹罷?又是去害人性命!你依我說,且去房裡睡了。半夜三更,莫去敲門打戶,激惱村坊。你也積些陰德。”那漢不顧太公說,拿著朴刀徑入莊內去了。太公隨後也趕入去。

宋江聽罷,對公人說道:“這般不巧的事,怎生是好?卻又撞在他家投宿,我們只宜走了好。倘或這廝得知,必然吃他害了性命。便是太公不說,莊客如何敢瞞?”兩個公人道:“說的是,事不宜遲,及早快走。”宋江道:“我們休從大路出去,掇開屋後一堵壁子出去罷。”兩個公人挑了包裹,宋江自提了行枷,便從房裡挖開屋後一堵壁子,三個人便趁星月之下,望林木深處小路上只顧走。正是慌不擇路,走了一個更次,望見前面滿目蘆花,一派大江滔滔浪滾,正來到潯陽江邊。有詩為證:

撞入天羅地網來,宋江時蹇實堪哀。

才離黑煞凶神難,又遇喪門白虎災。

只聽得背後喊叫,火把亂明,吹風胡哨趕將來,宋江只叫得苦道:“上蒼救一救則個!”三人躲在蘆葦叢中望後面時,那火把漸近,三人心裡越慌,腳高步低,在蘆葦裡撞。前面一看,不到天盡頭,早到地盡處。定目一觀,看見大江攔截,側邊又是一條闊港。宋江仰天嘆道:“早知如此的苦,權且在梁山泊也罷。誰想直斷送在這裡!”

宋江正在危急之際,只見蘆葦叢中悄悄地忽然搖出一隻船來。宋江見了,便叫:“梢公,且把船來救我們三個,俺與你幾兩銀子。”那梢公在船上問道:“你三個是

甚麼人?卻走在這裡來?”宋江道:“背後有強人打劫我們,一昧地撞在這裡。你快把船來渡我們,我多與你些銀兩。”那梢公聽得多與銀兩,把船便放攏來,三個連忙跳上船去,一個公人便把包裹丟下艙裡,一個公人便將水火棍捵開了船。那梢公一頭搭上櫓,一面聽著包裹落艙,有些好響聲,心裡暗喜歡。把櫓一搖,那隻小船早蕩在江心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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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上那夥趕來的人,早趕到灘頭,有十數個火把,為頭兩個大漢,各挺著一條朴刀,隨後有二十餘人各執槍棒,口裡叫道:“你那梢公,快搖船攏來!”宋江和兩個公人做一塊兒伏在船艙裡,說道:“梢公,卻是不要攏船,我們自多與你些銀子相謝。”那梢公點頭,只不應岸上的人,把船望上水咿咿啞啞的搖將去。那岸上這夥人大喝道:“你那梢公,不搖攏船來,教你都死!”那梢公冷笑幾聲,也不應。岸上那夥人又叫道:“你是那個梢公?直恁大膽!不搖攏來!”那梢公冷笑應道:“老爺叫做張梢公,你不要咬我鳥。”岸上火把叢中那個長漢說道:“原來是張大哥,你見我弟兄兩個麼?”那梢公應道:“我又不瞎,做甚麼不見你?”那長漢道:“你既見我時,且搖攏來和你說話。”那梢公道:“有話明朝來說,趁船的要去得緊。”那長漢道:“我弟兄兩個正要捉這趁船的三個人。”那梢公道:“趁船的三個都是我家親眷,衣食父母,請他歸去吃碗板刀面子來。”那長漢道:“你且搖攏來和你商量。”那梢公又道:“我的衣飯,倒搖攏來把與你,倒樂意!”那長漢道:“張大哥,不是這般說,我弟兄只要捉這囚徒,你且攏來。”那梢公一頭搖櫓,一面說道:“我自好幾日接得這個主顧,卻是不搖攏來,倒吃你接了去!你兩個只得休怪,改日相見。”宋江不曉得梢公話裡藏鬮,在船艙裡悄悄的和兩個公人說:“也難得這個梢公救了我們三個性命。又與他分說,不要忘了他恩德。卻不是幸得這隻船來渡了我們。”

卻說那梢公搖開船去,離得江岸遠了,三個人在艙裡望岸上時,火把也自去蘆葦中明亮。宋江道:“慚愧!正是‘好人相逢,惡人遠離’。且得脫了這場災難。”只見那梢公搖著櫓,口裡唱起湖州歌來。唱道:

老爺生長在江邊,不怕官司不怕天。

昨夜華光來趁我,臨行奪下一金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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