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她的成长经历，让她更渴望得到关注和爱护吧。”
讲述人：大柚
刚到北京的第一年，我时常感觉到孤独。虽然很快就与公司的同事打成一片，但下班时间一到，亲密无间的同事似乎瞬间化入了北京的各个角落，无声无息，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又冒出来，和你说笑打闹。
也许在北京，同事就是这样一种存在吧。我只好在QQ群里，找到一个老乡群，希望能从乡音中找到一丝慰藉。奈何乡音是找见了，满屏的家乡话仍然无法缓解我的孤独。
隔几天，我就会登上QQ，去这个群看看，翻看几十页的聊天记录。大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不是漫无目的的瞎扯，就是“人等车”、“车等人”的信息，没有多大意思。群里组织过一次聚会，我也没有去。
我之所以还把这个群留在QQ里，是因为我发现了一个特别的人。
这个人的网名叫做“程英在心里悄悄地说”，签名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程英是金庸小说《神雕侠侣》里面的人物，黄老邪的关门弟子，黄蓉的小师妹，单相思杨过，最后被杨过发展成了干妹妹。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是程英悄悄写在纸上的话，表达了他暗恋杨过的心情。因为我是金庸迷，所以一见到这个名字就被吸引了：很多人喜欢小龙女，喜欢黄蓉，可是喜欢程英，并且把她作为自己网名的，真的非常少。
这是个安静的姑娘。我推想。
她只在几十页的聊天记录里闪现过一次。我发现她以后，一直等她再发言，好和她搭话，顺势加她的QQ；可是一直没等到；直接发了好友申请过去，两周都没有音讯。之后我就把这件事忘了。
后来某一天，我和一哥们在群里吵架。说是吵架，其实是讨论一个问题，可讲着讲着，他便胡搅蛮缠起来。我向来讨厌这样，就下了线。再上线的时候，就收到了“程英在心里悄悄地说”的好友邀请。
当时我还是蛮奇怪的。通过之后，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完全同意你的观点。”
就这样，我和“程英在心里悄悄地说”成了朋友。下面我就称她为程英吧。
程英喜欢聊文史哲，唐诗宋词元曲、《万历十五年》、苏格拉底的洞穴理论都能侃侃而谈，金庸小说更是她的心头所爱。我是文科出身，虽然对这些了解的都不深入，但陪程英聊聊天还是绰绰有余。
不过她很少谈及自己的事情，我只知道她是我的老乡，至于老乡到什么程度，她具体是哪里人，多大，为什么来的北京，我一概不知。
临近过年，春运抢票大战之前，我给她发消息说：用不用我帮你抢票？她没有回答我，只是跟我说，家乡县城的西山上，新建了一座道观，希望我有时间能去转一转。
回到家，和朋友喝了几场大酒，闲来无事，我便想起程英的推荐来。
西山离我家不远，步行二十分钟便到。过年了，道馆里的道士也大多回家过年了，香炉里香火不多，远没有平时烟雾缭绕的热闹。不过院子里打扫的很干净，看来还有人在。
我平时对宗教建筑颇感兴趣，上完了香之后，便在院子里随处转转。拐过一个弯，就看到一个人拿着大扫帚在扫地。
扫帚太大，那人太小，整个扫帚被他扛在肩上，看起来十分吃力。我过去帮忙，却惊讶的发现，是个姑娘。
“你好。你是这儿的……道姑？”我感到有些窘迫。
她转过头来，从上到下的打量着我，并不说话。
“如果冒犯了，我这就走。”我想要连忙脱身，逃离这个尴尬的境地。
她笑了笑，像是池塘里丢进了一个小石子，泛起了一圈涟漪。她伸出手，做出“请”的姿势，邀请我进她的屋子说话。
可自从我见到她的第一面起，她还没说过一句话。我怀疑她是个哑巴。我又不会手语，到时候岂不是更尴尬？
可是她已经邀请我了，我又不好推辞，只好硬着头皮去她屋里“坐一坐”。她走在我的前面，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刚才弯腰扫地看不出来，现在一走起路来，确确实实是一个女孩子无疑了。
进了屋子，我眼前一亮，似乎瞬间进入了一个新世界。房子的中间放了一个铁皮火炉，屋子里暖烘烘的，热浪将我包裹起来。墙壁上有一个长长的粉色的壁柜，上面放着一排玩偶，和十来本书。
墙角放着一个粉色的旅行箱，上面还贴着乔巴的贴纸。旅行箱旁边放着一个纸箱子，纸箱子开着口，我凑过去一看，瞬间被惊到了。
纸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的，是一整套《金庸全集》。
看到我的魂儿都被金庸全集给吸走了，她笑了笑说：“虽然我知道看不完，可是走哪儿都想带着它们，感觉心里踏实。”
我内心点点头，为她的这种爱书如痴的精神点赞。不过，等等，她刚才，说话了？
接下来我就用那种“原来你不是个哑巴啊”的眼神看着她，看到她不好意思，有点恼羞成怒：“我脸上有脏东西？”
“不，你脸上有一股狭义之气。”一放松下来，我就忍不住胡说八道。
“喜欢金庸的女孩子不多见，不过你并不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哦。”我跟道姑说，“我还认识一个女孩子，不仅喜欢金庸，还用金庸小说里的一个女性角色的名字做网名呢。”
“是吗。”她的口气不咸不淡。
“你能猜出来她叫什么名字吗？我敢肯定你猜不出来。”我继续尬聊。
“程英吧，”她说，“程英在心里悄悄地说。”说完仰起脸，挑衅的看着我。
“啊，好巧，你认识她啊，哈哈哈。”
“不就是她介绍你到这儿来的么，不然，你也不会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吧？”她看着我，目光竟然有点幽怨？
我不知道她莫名其妙的情绪哪里来的，就说：“程英她是你的闺蜜吗？”
她愣了愣。“算是吧。”她低下头。
我又和她随意说了几句，看到天快黑了，就跟她告辞。
“我叫大柚，你叫什么名字呢？”我望着她。
迟疑了一下，她说：“叫我小雪吧。”
“小雪你过年不回家么？”我问。
“这里就是我的家。”她又恢复了不咸不淡的语气。
我自讨没趣，贼心不死的继续尬聊：“那小雪，我们能加个微信吗？和你聊天挺有意思的。”
小雪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说：“不必了吧。”
我有点气馁，悻悻地转过身。被当面拒绝的滋味不好受。
“你如果真喜欢和我说话，来这儿看我就是了。”她在我快出门的时候说。
这个外表冷若冰霜、内里神秘幽深的姑娘深深地吸引了我。我总是容易被这样的姑娘所吸引，明知道大概率是热恋贴人家冷屁股，可这习惯总也改不掉。我被程英吸引，又被小雪吸引，偏偏这俩都是三天憋不出一句话的主，看来我这辈子要被这类型的姑娘吃定了。
整个腊月里寒冷而忙碌，而我却为了一个道姑，天天像上班似的上山打卡。道观里没什么人，只有小雪和一男一女两个老道士，院子里冷冷清清，不过掀开小雪房子的厚门帘，里面又另是一个世界。
那里面有粉色的少女心，有一整排的文史哲，有一箱子的金庸，还有一个一说起这些来就停不下来的小姑娘。
“你越来越像程英了。”我跟她说。
“哦。”谈到个人的事她总是这个语气，和程英一模一样。
她不说话，我也不知道说什么，这一天我们的交流就到此为止了。
回到家，打开好久没登的QQ，看到好久没联系的程英发来了消息。
“你喜欢上小雪了？”
我没回她，不知道怎么回。我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整整想了两天，也没有想出头绪。那两天我也没有再上山去，家里的事情多，需要购年货、打扫卫生、帮忙做吃的。
因为没有小雪的联系方式，没有办法和她联系。倒是程英和我的联系多了起来，几乎每天都会和我说话。当然，也说不了几句话。我知道她和小雪的关系，因为开始对小雪有好感，所以有意识的和程英保持距离。
我决定再上山一趟。
这次上山，看到她的门帘已经卸掉了，壁柜里的书和玩偶也都不见了，炉子没有生，整个屋子冷冷清清的，小雪也没在。
她要走了？她还没走吧？被褥已经卷起来了，不过行李箱还在。
这时候她从外面进来，站在门槛上静静的望着我。看到我回头看她，说道：“一起喝杯茶吧。”
于是我开始了和小雪的第一次约会。
约会的地点是道士师父的房间里，喝的茶是道士师父亲手熬的热气腾腾的牛油茶。
我一边吹气一边吸溜，大冬天来一杯牛油茶真的是相当过瘾了。小雪的牛油茶放在身前的桌子上，热气缓缓的从杯中升起。
“你想知道我的故事吗？”
我把头从牛油茶的热气中摘出来。没想到她主动谈起自己的事。
小雪是单亲家庭，她的爸爸患病，在她上小学的时候就走了。走了之后，在她的家里就分成了两个阵营。她的奶奶、姑姑一派，和她的妈妈开始了一场旷日持久的骂战。
甚至在她爸爸的周年祭上，也能当场动起手来。一开始，每到他们吵架的时候，小雪都非常害怕，再加上最疼她的爸爸离开了她，小雪每每被吓的大哭，有一次甚至差点哭断气。而最初的那几年，这居然成了停止两方争吵的唯一手段。
后来，小雪慢慢长大了，心思也藏的越来越深。她开始把自己藏在书本的世界里。她特别喜欢金庸的小说，幻想自己是一个侠客，无拘无束，浪迹天涯，再也没有琐事的纠缠。她是桃花岛黄药师的忠实拥泵，随心所欲，浪荡江湖，成了小雪心向往之的完美人设。
不过，谁又能真正活成黄药师的样子呢？尽管不情愿，她每年还是要回家过年，尽管厌恶，她还是要观摩一年一度的婆媳大战。她的妈妈把她当做救命稻草，每周都要打电话向她控诉她奶奶和姑姑的“卑劣行径”。
奶奶每年只能见她一次，更是抓住这难得的机会，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跟她回忆她爸爸在时的美好时光。她想要成为黄药师，成为黄蓉，成为木婉清，勇敢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却发觉自己活成了程灵素，活成了阿朱，活成了程英，心中的伤流出了血，结成了痂，化成了脓，层层叠叠，无人可诉说。
不过，尽管一地鸡毛，好歹小雪还有个家。因为直到去年，小雪才发现，真正可悲的不是有家不想回，而是无家可归。
她的妈妈嫁给了一个老男人，而这个老男人总是色眯眯的盯着小雪看。小雪跟她妈妈说，她妈妈骂她：“你就别给我添乱了！我一个人在人家家里容易吗！要不是你奶奶和你小姑这帮没良心的，我至于落到今天这样吗！”说完就开始哭。
小雪心如死灰。
她一个人呆在原来的家里，关上灯，坐在阳台上，看着窗外的烟花。
别人家都是一家人在看烟花吧。
以前她也是被爸爸抱在怀里，一起看天上的烟花的。
想着想着，小雪就开始哭。哭着哭着睡着了，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烟花吵醒。
小雪的年，就是这样度过的。小雪越来越排斥回家，所以就住到了道观里去。直到快要大年三十了，才准备回家。她得去见爸爸一面。即使是隔着一个世界。
说完，小雪平静的看了我一眼，端起热腾腾的牛油茶，呡了一口。热气中的小雪，仿佛快要被融化似的，如梦似幻。
原来这就是小雪独特气质的来由。
那天我们又聊了很久。她说了很多自己的事情，小时候的趣事，她和爸爸的回忆，爸爸走了之后内心的纠结。我也跟她讲了很多我的事情，包括第一次考零蛋被我爸打，第一次欺负女生被老师罚站，决定去北京的前因后果。
顺理成章的，小雪和我在一起了，只是还没有表白。
我明白，一个仪式，对于小雪这样内心没有安全感的女孩子，是非常重要的。于是我策划了一次盛大的告白。
一切都很顺利，我和小雪正式在一起了。
只是她在和我接吻之前，问了我很奇怪的一句话：“程英怎么办？”
“怎么了？”我没明白。
“没什么。”她封上了我的唇。
几天后，我登上QQ，发现程英的签名变了。“好像失恋了一样。”联想到前几天小雪说的话，我似乎有些懂了：难道程英也喜欢我？
QQ下线，我决定以后不再和程英联系。
我和小雪一起回了北京，感情发展的很快。因为沉浸在幸福当中，不多久，我就把程英给忘了。
某天，我在家里工作，小雪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玩电脑。
“滴滴滴滴——”我的QQ响了起来。已经很少有人在QQ上联系我了。
我一看，熟悉的头像闪动，是“程英在心里悄悄地说”。
“哼，这么长时间都把我忘了。”一上线就开启“娇嗔”模式，我心里咯噔一声，连忙瞅了一眼对面的女朋友。她很认真的在看着电脑。
“不好意思啊。”我只能这么回答，再加上一个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你真的一点都没有想过我吗？”程英说。
这姑娘今天是怎么了？这正派女朋友的口气是怎么回事？我有些懵。
“你应该知道吧，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是啊，我知道。”她说，“只是我就是想不通嘛。为什么你选择的是她不是我。”
“你也了解她，她很好。”再次微笑。
“就是想不通嘛！想不通！明明就和她一模一样……为什么！”她生气的打了好多字，我甚至能听见她愤怒的敲击键盘的声音！
慢着！不对，为什么我能听见她敲击键盘的声音？而且如此同步？
我一抬头，就看见小雪幽怨的眼神……我一瞬间明白了，整整几个月来，小雪一直在吃自己的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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