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盾为什么热爱“回家”,因为每个人的家乡都有宝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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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写电影配乐的稿子,搜索音乐家谭盾的资料时,发现一件有趣的事,和谭盾同时出现最多的关键词,是什么呢?是“回家”。回家乡玩“纸”,在乡音中找“回家”路,回家乡开演奏会,把“女书”带回家乡,等等。

谭盾为什么这么热爱“回家”?因为,他的家乡,给他提供了音乐的滋养,也是他创作的源泉。

谭盾为什么热爱“回家”,因为每个人的家乡都有宝库

▲女书,是流传在湖南江永的世界上唯一的女性专用文字。2012年,世界著名作曲家、指挥家谭盾以此为主题,创作了微电影交响乐《女书》,用音乐和《母亲的歌》《哭嫁歌》等12部微电影,讲述“女书”的故事。2014年,他带着这部作品回到湖南长沙做了演出。

他的音乐之路,是从湖南老家开始的。1957年8月18日,他生于湖南长沙郊区思茅冲,十五六岁,还在中学就读时,他就开始作曲,高中时候,他被下放到农村插队,后来进入县京剧团演奏小提琴。1978年,中国大陆恢复高考,他带着一把只有三根弦的小提琴考入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随赵行道、黎英海学习作曲,随李华德学习指挥并获得音乐作曲硕士学位。

大二暑假,谭盾写出了自己的第一部交响乐《离骚》。几年后的1986年,他拎着一大箱卫生纸(因为有人告诉他纽约的卫生纸很贵),并带着一颗“要去改变西方音乐”的野心去了美国。洗盘子、在街头拉小提琴,他都曾经经历过。

此后的他,给我们看到的,就是一张光芒四射的履历。许多部交响戏剧、观念音乐,歌剧、多媒体交响协奏曲,以及为电影《卧虎藏龙》《英雄》《夜宴》写的配乐。2001年,凭借为李安电影《卧虎藏龙》所做的配乐,谭盾拿下了第73届奥斯卡“最佳原创配乐”奖项。

谭盾的成就,不只在音乐本身的成就上,还在于他打通了音乐和音乐之间的壁垒,歌剧《马可波罗》中,西方歌剧与中国京剧唱腔的结合,带来了全新的歌剧语言,弦乐四重奏《鬼戏》中,有中国皮影戏、民歌《小白菜》和琵琶。

而他的另一个成就是,打通了音乐和其它艺术形式的边界,当代艺术的元素和表达方式,常常出现在他的作品中,《纸乐》中,他使用了纸轴、纸袋、纸伞等纸乐器,《水》中,他使用了许多与水有关的装置来发出声音,而在《地图——寻回消失中的根籁(湘西日记十篇)》里,来自湘西的“声像记录”影片作为一个声部,和现场的交响乐队同时出现。

这些成就,都和“家”分不开。插队时,他就喜欢听农民所唱的“古怪的调子”,也喜欢看“傩戏和听鬼故事”,而在音乐学院,选择屈原作为作品主题时,已经确定了他一生的音乐方向,他的作品是凄清的、幽深的、巫气森森的、云雾缭绕的,以至于使他被西方人称为“中国音乐巫师”。

谭盾为什么热爱“回家”,因为每个人的家乡都有宝库

▲人们总以为谭盾的音乐是非常“洋气”的,事实上,他的作品非常“土”,是对民族音乐民族文化的整理和重塑。

他知道自己必须要有一个家,并且把那个家放到音乐里。所以,即便在扬名国际之后,他仍然常常回到湘西去,主动寻求滋养,他曾说:“地球就是一个乐器,刨土做乐器,发出的就是大地的声音;高山就是秦鼓,西安的河流就是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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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谭盾,对“家”念念不忘,很多艺术家,都对“家”有深深眷念。

我曾问一位音乐人,怎样才能写出好歌?他的回答就是,你得有个家乡,然后在歌里把你的家乡放进去。

曾经滋养过我们的那些景色、那些悠长缓慢的早年生活,对艺术家至关重要,那简直如同植物根须上的根瘤菌、冬眠动物身上的脂肪一样,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提供养分以供消耗。我喜欢的那些音乐人,都是有家乡,并且把家乡放进了自己的音乐里的。这家乡或许在地理上,或许在心理上,但正是家乡,让他们与众不同,神采奕奕。

例如歌手洪启。他出生在和田,是维族人,被汉族人收养,20岁以前,一直生活在新疆,受新疆音乐的滋养长大,后来他写的歌,都和新疆有点关系。即便词曲没有直接反映新疆,也会在精神气质上带着新疆的味道。

还有何力。他是维吾尔族人,生长在新疆,大部分时间,也在新疆生活。他写作的,是一种融汇了西部多种民族音乐风格的作品,节奏非常的奇特,既焦灼、细碎、火烧火燎,却又沉静、质朴,结构宏大。我总是能轻易地从一大堆音乐里,轻易地认出他的歌来,也能瞬间被他的歌,带到那个荒原上去,那里岩石焦黑,植物枯瘦,飞鸟匆匆掠过。

每次和他在新疆或者新疆以外的地方相遇,他总是说,下次到我们家里来,让我妈妈给你做好吃的,我特别盼望能去他家里,吃到他妈妈做的食物,也许,那里面有他音乐的秘密呢,也说不定。

谭盾为什么热爱“回家”,因为每个人的家乡都有宝库

▲歌手洪启、何力和画家张敬,曾经在2009年组成过“一品三人”这样一个以诗、歌、画为主题的组合。

还有张浅潜。她是西北人,少年时候的生活足迹,遍布西北各地,在1990年代,她去了广州,又去了北京,凭借音乐作品,拿遍了当时华语乐坛的所有重要奖项。90年代初,她写下了她非常重要的一系列作品,《倒淌河》就在其中。这首歌,写的就是她生活过的地方,青海西宁附近的草原,她曾在那里,度过了她的童年和少年,她也是在那里,接受了音乐启蒙,并且拥有了人生中第一把小提琴。

不论境遇如何变化,她的歌,却始终没变,始终简单而纯真,每次听她的歌,都像是回到天高地阔的西北,“在倒淌河水岸,晚风吹着树影,安慰着青春,寂寞的脸”,就是这么简单的歌词,每次都能瞬间击中我。在我的第一个IPOD于2011年爆炸之前,播放计数显示,我听过1800遍《倒淌河》。

谭盾为什么热爱“回家”,因为每个人的家乡都有宝库

▲倒淌河,发源于日月山麓的察汗草原,全长只有40多公里,是中国唯一一条自东向西流淌的河。张浅潜把这条河写进歌里,让这条河成了很多年轻人去青海时,必须要去的地方。

还有吴虹飞。她的专辑《胭脂》沉静、流畅,有种潮湿的味道,像水草,像南方的黄昏,像海子诗歌里的那种南方,村庄远烟袅袅,湿地上飞着水鸟,江面上泊着破轮船,倚门的人等着归人。她的《宇宙第二定律》,以女性的方式,去构筑宇宙史诗。

她的歌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几年后,她开始做侗族大歌的传播工作,我就有了答案。她是侗族人,在侗族音乐的氛围里长大,她歌里的那种湿润、幽暗,甚至神经质,都能在侗族的音乐里,找到一些根源。

谭盾为什么热爱“回家”,因为每个人的家乡都有宝库

▲ 从2009年开始,吴虹飞致力于侗族大歌队收集和传播工作,组建了侗族原生态歌队,举办了上百场演出,制作了唱片《萨岁之歌》。2016-2017年,她陆续在联合国和美国的若干大学,做了“侗族大歌和中国摇滚乐现状”等相关讲座。

家乡、民族是根,是文化的起点,也是他们最终回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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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家”滋养,被民族文化成就之后,必然要反哺,必然要回馈。

最好的回馈方式是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回馈方式,但他们的方式骨子里都是一样的。

谭盾的方式,是把家乡的文化带到整个世界上去,成为“世界文化”;张浅潜的方式,是把家乡的韵律和草地的气息,写到歌里,像个游吟诗人一样,带到四面八方;吴虹飞的回馈方式,是放下那些能给她带来更多名利的工作,回到家乡,去整理侗族大歌,把散落在北上广,在餐馆里工作,在学校里学习的侗族大歌艺人聚在一起,找她的“清华学长”们出钱出力,搭建舞台,卖力宣传,让全世界领略侗族大歌的魅力。

真的,最好的回馈和反哺,也许就是把让这个“家”越来越大,越来越强,让自己成为传承者,让民族文化生生不息。

做民族文化传承工作的,不只有谭盾这样的音乐家,他们不是孤军奋战。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民族文化是让我们区别于别的文化,获得独特性的重要方式,他们开始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来做这方面的工作。“新民韵计划”,就是一个复兴民族文化,民族艺术的项目。这个项目,由腾讯音乐娱乐集团携手中国演出行业协会,并联合四川省政府、四川省民委,数字娱乐内容服务商四川万泰和兴、国际音频技术品牌DTS,以及新华网、环球网等政府、企业与媒体机构倾力打造。

“新民韵”项目的重点,是把优秀的民族传统音乐与最前沿的现代技术结合,打造系列民族音乐数字专辑。具体做法是怎样的呢?拿今年的项目来说,以四川为中心面向全国募集民族特色音乐作品与民族音乐创意人才,甄选出最具代表性的民族之声。选取羌族、赫哲族、侗族、苗族这几个民族,针对赫哲族伊玛堪说唱文化、苗歌/苗绣,侗族大歌等等项目,进行重点整理汇总、发掘、展示。并将数字专辑带到“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加强民族与现代、国内与国际的音乐文化交流。

总之,这是一个立体的项目,就像洪启、何力和张敬的“一品三人”一样,把歌、诗、画和民族文化中的所有亮点结合在一起,在其中找到一条内在的线索,互相渗透,互相增光。这种方式,也适合被当下的年轻人接受和传播。

“新民韵计划”不仅是一个音乐计划,它不局限于音乐,而是延伸到和传统文化有关的一切领域。是通过音乐手臂,让民族的记忆,民族的历史能够被传递下去,让属于我们的这一份独特的经验记忆,不至于消亡,不至于流失。

谭盾为什么热爱“回家”,因为每个人的家乡都有宝库

▲“新民韵计划”启动仪式。

就像布鲁斯·查特文在他的《歌之版图》里写的那样:

煦暖的阳光下,每个祖先向前迈出左脚,呼唤出第二个名字;再向前迈出右脚,呼唤出第三个名字。他给水孔命名,给芦苇命名,给胶树命名;他的目光从左及右,他给一切命名,把一切唤入存在,把它们的名字编成歌。

那些寻找过家乡宝藏的匠人、艺术家,他们携带的不只是技艺,也是一份历史,一份记忆。这份记忆,是让我们整个民族的文化区别于其他民族的文化的一个重要原因,也是让我们能够在人工智能面前暂时保留一点优越感的原因。一旦这些匠人、艺术家,他们的技艺,他们的故事消失了,我们的过往,我们的独特性也就消失了。

而现在,是我们接过他们的记忆,延续他们的足迹,继续新的诞生,新的探险,和新的行走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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