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紹振:北大中文系,該醒醒了!

孙绍振:北大中文系,该醒醒了!

孫紹振:1936年生,1960年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先後在北京大學中文系、華僑大學中文系任教,現為福建師大中文系教授,本文為2012年孫紹振教授紀念吳小如教授的文章。)

初進北大中文系,一眼就可以看出,不要說講師、副教授,就是不太知名的教授也只能到新聞專業去上課,一般講師只能上上輔導課。

當然,剛剛從保加利亞講學歸來的朱德熙副教授似乎是個例外。現代漢語本來是中文系大部分學生覺得最枯燥的,但是,朱德熙卻以他原創的概括、縝密的推理和雄辯的邏輯獲得爆棚效應,200人的課堂,去晚了就沒有座位,只好靠在牆邊暖氣管上站著。

何其芳先生那時是北大文學研究所的副所長(所長是鄭振鐸),與吳組緗先生先後開設《紅樓夢》專題。吳先生得力於作家創作經驗,對人生有深邃的洞察,對藝術有獨到的分析,而何其芳先生頗有人道主義胸懷,不同意他把薛寶釵分析為“女曹操”,認為她不過是一種家族體制禮教意識的犧牲品,兩人同樣受到歡迎。一次,我在北大醫院排隊掛號,護士問前面一人姓名,聽到四川口音很重“我叫何其芳”,不免多看幾眼。

然而北大泰斗學富五車者眾,善於講授者寡,加之北大學生眼高,哪怕學術泰斗,講授不得法,公然打瞌睡者有之,默默自習者有之,遞紙條、畫漫畫者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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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漢語本來是魏建功先生開設,但公務繁忙,往往從課堂上被叫出去開會,且到比較關鍵地方,有茶壺煮餃子,學生替他著急的時候。此課後來改由王力先生開設,先生取西歐人學拉丁文之長,構造了中國古代漢語課程體系,舉國傳承至今。

一代宗師,治學嚴謹,我聽過他的《漢語史》、《漢語詩律學》,但是,語調往往由高到低,餘音嫋嫋,杳不可辯。且第二堂課往往花幾分鐘訂正前堂之誤,上午第五六節課要上到12點鐘,每每拖課。調皮如我,遂將隨身攜帶的搪瓷飯碗從階梯教室的臺階上滾下,先生愕然問何事,答曰“飯碗肚子餓了”,先生乃恍然而笑。

王瑤先生自然是公認的博聞強記、才華橫溢,然一口山西腔,不知為何給人以口中含有熱豆腐、口頭趕不上思想之感。

系主任楊晦教授德高望重,講中國文藝思想史,出入經史、小學、鐘鼎藝術,其廣度深度非同小可,常有思想靈光,一語驚人,令人終生難忘。其批評郭紹虞新版《中國文學批評史》曰:用現實主義的原則去修改,還不如解放前那本有實實在在的資料。其批評巴金《家》、《春》、《秋》好在激情,然如“中學生作文”,如果把三部併成一部就好。但是,他講了半學期,裝著講義的皮包還沒有打開,學生也無法記筆記,兩個多月過去了,還未講到孔夫子,在學生的抗議下,不得不草草停課。

宋元文學權威浦江清先生英年早逝,乃請中山大學王季思教授講宋元戲曲,王先生舍長用短,以毛澤東《矛盾論》中之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分析《牆頭馬上》、《陳州放糧》,心高氣傲的北大學生,保持著對客人的禮貌,紛紛搶佔最後數排以便自由閱讀。

那是1958年“大躍進”、“拔白旗”的年代,大字報貼滿了文史樓,從學術泰斗到吳小如這樣的青年教師,無不被肆意醜化。

就在這種情況下,吳小如先生為我們講宋代詩文。當時懷著姑妄聽之的心情走進課堂。吳先生的姿態,我至今還記得,雙手籠在袖子裡,眼睛不看學生,給人一種硬著頭皮往下講的感覺。然中氣甚足,滔滔不絕,居然是聽得下去,接下來幾課,還頗感吸引力。

我對朋友說,平心而論,這個講師從學養到口才都相當不錯。一些具體分析,顯然和以藝術分析見長的林庚先生路數不同,然而明快、果斷。至今仍然記得他對陸游晚年的詩的批評是,用寫日記的方法寫詩,以至出現了“洗腳上床真一快”這樣的敗筆。

“大躍進”運動很快把課堂教學沖垮,下鄉勞動有時長達一個月,課上不下去,後來乾脆就停課了。我對吳先生印象也就停留在當年粗淺的層次上。彭慶生同學對他評價道:“先生口才不遜文才,三尺講臺,傳道授業,解惑沁入學子心脾,20世紀50年代北大中文系學生中便有‘講課最成功的吳小如’之說,故課堂常常人滿為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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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生同學晚我一年畢業,可能系統聽過吳先生的課,有權作全面評價,當然,不無偏愛,若論啟人心智,和朱德熙先生那種俯視蘇聯漢學家、放眼世界語言學、深入淺出、在學術上開宗立派的大氣魄相比,吳先生應該略遜一籌。不可忽略的是,慶生當年可歸入全系攻讀最為刻苦者之列,曾經以躲入冬日暫閉之洗澡間抄寫劉大傑解放前出版的《中國文學發展史》而聞名。

吳先生能得如此學生的如此評語,當有此生足矣之感。

近日吳先生答《中華讀書報》記者問,雖然自謙為“教書匠”,但是,就是在當年,我還是感到了他學養深厚。閱讀北大中文系所編先秦兩漢文學史參考資料,感到極大的滿足。畢業後不久才知道,這兩本資料主要是吳先生執筆通稿的。

然而意味深長的是,竟然是反右以後留校的一位“左派”告訴我的,他語重心長地警示:這兩本資料,尤其是兩漢卷,資料過詳,原因是執筆者意在“多掙稿費”。這在當時,就給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感覺。當然,僅憑此二冊,對於先生的學養,所知畢竟有限。

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先生耄耋之年,居然以“學術警察”形象出現於文壇,對於學界之虛浮硬傷,筆陣橫掃,語言凌厲,鋒芒畢露,不由得增加了我對先生的敬意。現在知道先生的學術著作凡數十種,僅其中《讀書叢札》在香港北京兩地出版,前輩學者周祖謨、吳組緗、林庚先生均給以高度評價。吳組緗先生認為“吳小如學識淵博,小學功夫與思辨能力兼優”,甚至有“無出其右者”之讚語,哥倫比亞大學權威教授夏志清曾言“凡治中文者當人手一冊”。

到了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在改革開放形勢下,這位當了30年講師的“講師精”,被歷史耽誤了,人所共知;又有吳組緗、林庚先生推薦其直接提升為教授,應該順理成章一路綠燈。

但是,煌煌北大中文系,居然不能通過,差一點被慧眼識珠的中華書局引進。不可思議的是,吳先生沒有走成,居然不是中文系的幡然悔悟,而是學術上頗為權威的歷史系週一良和鄧廣銘教授“三顧茅廬”的“阻撓”,結果是小如先生成了歷史系教授。

對於這樣的荒誕,中文系至今沒有感到荒誕,而作為中文系的校友,突然想到魯迅先生的一句話:“嗚呼,我說不出話。” 但是,痛定思痛,我仍然逼出了一句話:這是恥辱。對這種恥辱的麻木,則是更大的恥辱。在這種恥辱感麻木的背後,我看到一種令人沉重的潛規則。

回顧從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以來的系史,這樣的潛規則源遠流長。上世紀五十年代初,中文系容不下沈從文,把他弄到歷史博物館去當講解員,這還可以歸咎於當時的歷史環境和時代氛圍。

1957年驅逐了後來成為唐詩權威的傅璇琮,也可以用他當了右派來辯解。

但是,楊天石在五五級當學生的時候,就以學養深厚著稱,後來獨立開創了蔣介石研究,自成一家,享譽海內外。當年他並不是右派,然而中文系就是不要他,他被分配到一個培養拖拉機手的短訓班,後來靠刻苦治學,輾轉多方,調入社科院近代史所。在他獲得盛名之後,中文系有沒有表現出任何回收的願望呢?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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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理群是學生公推的最受歡迎的教授,可是在他盛年之際,就“按規定”退休了。然而,成立語文教學研究所,又掛上了他的大名。可是,有名無實,連開個作文研討會都沒有他的份。

從這裡,似乎可以歸納出一條定律:這些被驅逐的,本來是可以為北大中文系增光,為北大校徽增加含金量的,而留下的,能為北大爭光的當然也許不在少數,但是,靠北大中文系這塊牌子為自身增光,從而降低北大校徽含金量的也不在少數。

更為不堪的是,還有一些為北大中文系丟醜的,如那些學術投機者。至於一些在學術上長期不下蛋的母雞,卻順利地評上了教授,對於這些人,中文系倒是相當寬容的,從學術體制上說,這就叫做人才的逆向淘汰,打著神聖的旗號,遂使學術素質的整體退化不可避免。

當然,北大中文系畢竟是北大中文系,選擇學術良知的仍然不乏其人。最突出的就是系主任楊晦在1962年為吳小如講話,盛讚他的貢獻,其結果是到了1964年在黨內遭到兩星期的嚴厲批判。

據知情人告,當時骨氣奇高的楊先生一度產生跳樓的念頭。

1984年嚴家炎先生為系主任時,一度欲請吳先生回系。然吳先生出於對週一良、鄧廣銘先生的知遇之恩,婉言謝絕。這樣的學術良知,不成潮流,相反,它顯得多麼微弱。

半個世紀多來,倖存下來的學術泰斗先後謝世,北大中文系不但喪失了上世紀五十年代學術上那種顯赫的優勢,而在許多方面呈現衰微的危機,北大中文系這塊招牌的含金量已經到了歷史的最低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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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報刊上風傳錢學森世紀之問,紛紜的討論至今未能切中肯綮。其原因蓋在於,從概念到概念的演繹,如果以吳小如先生為個案作細胞形態分析,則不難看出逆向淘汰的潛規則之所以不可阻擋,具有學術良知者,在行政體制中顯得非常孤立,因而脆弱,明於此,也許能夠把錢學森之問的討論切實地推進一步。

這幾年北大中文系當道者不乏從內地到港臺反覆宣揚“大學精神”,為蔡元培先生的“兼容幷包”自豪者。但是,把“兼容幷包”講上一萬遍,如果不與痛苦的歷史經驗教訓相結合,在危機中還以先覺先知自慰自得,甚至還流露出優越感,其所云無異於欺人之談,北大中文系沿著九斤老太的邏輯滑行並非絕對不可能。

學識淵博、德高望重的吳小如先生九十高壽的時候,學生們想到了為之祝壽,北大中文系居然毫無感覺,這隻能說明那些動不動拿蔡元培來誇誇其談的人,其大學精神已經酣睡如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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