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軟的力量:社區營造的「鄭州經驗」

柔軟的力量:社區營造的“鄭州經驗”

文 / 韓青,公益人,評論人​

隨著城市化的進程,越來越多農村人口在城市落腳、立足,各種需求集中爆發,但由於沒有了村子裡熟人社會的支持,城市裡又沒有一個穩定的單位作為靠山,內心聲音得不到重視,緊迫需求得不到滿足。有的人即便買了房子,在城市裡仍沒有歸屬感,也因之缺失責任感。

怎麼解決這個問題,讓農民真正變成市民,成為一座城市的基礎?

公益人邊邊早先在南方一些地方積累了城鄉社區營造的豐富經驗,也成立了專門的組織——青谷社區營造社。半年多前,她來到鄭州,開始新的社區實驗。過去她的經驗都是和政府、基金會合作,到鄭州後,她直接聯繫到了當地的一個開發商和物業。

這個名為綠都的社區位於鄭州紫荊山路南三環,交通便利,容積率高(總建築面積與建築用地面積的比值),有一千多戶居民,入住率達到70%。居民多為居住剛需,在兩年前交房時還因維權轟動一時,是一個典型的鄭州式小區——交房即維權已是鄭州常態。居民和物業之間缺乏信任,開展社區營造的難度頗大。

半年內,“綠都紫荊華庭社區”成立了公益組織飯米粒(family),制訂了“綠鄰公約”,開展了七八次“社區談”活動,舉辦了兩次“社區市集”,協助居民策劃了“聖誕老人來敲門”“求婚大作戰”等活動,目前有跑跑團、夕陽紅、紫荊花(繪畫社)、好家長等將近二十個社區自組織,全由中青年居民自主發起,整個社區變得暖意洋洋。

晚上七點,一群人在社區裡的十字路口集結,確認眼神,對上暗號,然後開跑,這就是“跑跑團”的活動,每天都有。

一位姑娘下班回到社區,突然之間,路燈全滅,音樂響起,只看到不遠處空中飄著的氣球和地上擺成心形的蠟燭,她呆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這時圍觀居民的手機手電筒紛紛打開,給她照亮走向鮮花拱門的道路,門後站著她相戀七年的男友。

柔軟的力量:社區營造的“鄭州經驗”

​​▲ 求婚大作戰。

這是男友在居民和物業支持下精心策劃的求婚儀式,而她是今天的女主角。整個社區都見證了這段愛情。

我好奇邊邊如何在短短時間裡和社區居民共同營造出了這樣的氛圍,於是和她聊了下她最近在鄭州的經歷。

韓 青 :你們是怎麼做到的?能不能先簡單說下要點。

邊邊理理頭髮,笑著說:“我們啥都沒做,只是把居民聚在一起,點子都是居民想的,事情也都是志願者做的。不設限,是社區營造的關鍵。”

韓 青 :的確,一些開發商、物業公司和社工機構也經常舉辦活動,但就是很難得到居民的認同,問題就在於那些活動是主辦方覺得好、是主辦方想做的,居民只有被動參與的份,自主性、能動性和想象力沒有得到充分的發揮,也很難形成居民的主人翁意識。

邊 邊 :其實居民們很有能量,當他們願意為社區付出的時候,營造社區的行動隨之展開。有老人把做的虎頭鞋、做成金魚狀的麵點等拿出來放到市集上展示,很驚豔;還有夫妻倆帶著孩子準備了兩天做的純手工無添加的涼皮,一共三十份,一轉眼全賣光了,主要為了帶著孩子一起體驗社區的氛圍。

柔軟的力量:社區營造的“鄭州經驗”

​​▲ 社區市集。

韓 青 :那你剛開始時是怎麼認識、發動這些業主的?

邊 邊 :我們先是建立了傳遞社區信息的微信公號平臺,就叫“飯米粒”,目前也是居民打理的。一開始需要依靠鄭州在地的力量,物業、地產都非常給力,積攢了粉絲量後就靠居民和居民之間口口相傳。慢慢地,一些對社區開始有認知的居民們就凝聚起來了。然後又發現這裡面喜歡發表意見、參與積極的男性居多,開始注重女性參與社區的比例。

除了參與社區、發起自組織的居民外,我們目前有穩定的在地團隊八人,只有一名男生,其他都是女將,相同的是,他們都是社區居民,有很強烈的內生動力願意為社區服務。

韓 青 :社區談每次多少人參加?談多久?

邊 邊 :經常是聊一晚上。一般都是居民們下班後集中在某個居民家裡,因為沒有室內開會的場地。

一開始我也想提高效率、設定議題,後來發現行不通。漸漸我也接受了,或許這樣就是最好的方式。

大家有了情感和信任基礎,再說什麼事情都更容易了,這在某種角度上比規則和效率更重要。

到四月社區談(第八次)的時候,開始用上了議事規則。有議程,發表意見需要舉手向主持人示意,每個人充分發表意見,一人發表意見的時候其他人不可打斷,跑題的話,主持人會提醒,拉回主題。算是一大飛躍,我還蠻興奮的。培育居民議事的能力,是希望居民們在社區裡遇到事情可以用協商的方式解決,並且基於事實、有基本的解決問題的邏輯。對鄭州居民來說,這可能蠻重要的。

韓 青 :這些組織全是業主自發成立的嗎?你們會不會做一些引導?

邊 邊 :需要引導。比如我們注意到女性居民參加比較少之後,就引導了“美自在”的成立,期待有些女性的內容出現,美妝、禮儀之類的,讓女性們感受到自尊自愛。

還有“夕陽紅”,老人們來自河南周邊的村落,進入城市社區比較孤單,一些公共意識也沒養成。剛入住的時候,老人帶孩子會有隨地大小便的現象,亂扔垃圾、折損花草就更不用說了。現在好很多了,居民們的感受是社區乾淨多了。再有人在社區裡這樣做,會被物業、居民說“不文明”。

我們希望居民慢慢感覺到社區也是他們的一個家,更大的家,去愛護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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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長扮作聖誕老人來敲門。

韓 青 :你們搞社區營造,但有一些還在維權的居民怎麼看,他們會參加嗎?

邊 邊 :我不太清楚那些維權的居民,因為直接接觸居民的是在地團隊。不過關係緊張是團隊一直反應的問題。

二元對立關係在第一次舉辦市集的時候達到了極致,有居民指責參與市集的居民,認為社區都這樣了,你還參加什麼社區活動!而且沒法就事論事,事實還沒闡述清楚就已經是敵對的立場了,有明事理的居民說兩句會遭遇圍攻,這樣大家也不願意站出來了。

但是市集本身是給居民們提供的平臺,如你要反對市集,那邏輯就是居民反對居民。到市集前一天我們還膽戰心驚,擔心市集這天情緒激動的居民會來砸場子。幸好沒有,不但沒有,來的居民玩的很開心,戀戀不捨,很期待下一期。

韓 青 :鄭州這邊的情況比較特殊,剛需居民都是第一次買房,期待值比較高,容易有落差,而且,和開發商之間沒有有效的對話渠道,業主群體也沒有形成共識、選舉代表的能力,這就導致“廣場效應”,主張越是激進越容易贏得叫好認同,至於是否合理、能否實現就都不在考慮之內了。那物業呢?對你做這些活動支持嗎?

邊 邊 :當然了,在最開始和開發商談合作的前提就是不以營利為目的推動社區發展,開發商、物業都全力支持。物業工作也蠻辛苦的,比如我們的場地、設備都是他們支持的,“求婚大作戰”的時候,他們也提供了材料和人力支持。我們期待“飯米粒”是包括居民,還有開發商、物業、居委會在內的各方協同的公益組織。

韓 青 :那如何保證項目的可持續性?假如開發商不支持了怎麼辦?

邊 邊 首先是培育居民,社區裡的事兒責任都是居民的,當然獲益也是居民們,外部力量只是一開始帶動下,長期發展要靠居民們自己;其次是協助居民們建立社區秩序,我們把一個社區自組織看作是一個子系統的話,就有了無數個子系統,子系統需要有規則,有內部運作機制,本身每個子系統就是一個離開了誰都能持續運作的系統,當然這是理想的狀況;然後,子系統之間要串起來,不能自己玩自己的。

“社區談”就希望每個自組織發起人可以定期聚在一起,互通有無、互相扶持,還要學會協同其他各個社區利益相關方,譬如物業,這些都是子系統;最後子系統組成了社區這個整體,一個由很多系統支撐有機運作起來的大系統。社區一旦營造起來活力被激發,如這些都協助培育起來了,離開了外部支持是沒有問題的。

另外,資金上來說,如果市集運作起來也能提供一些資金支持。市集分線上和線下。線上市集叫“美鄰市集”,每週六固定有線上廣告一小時,需要自報家門,需要按照規則介紹,還要發個紅包。線下市集一個季度一次,有拍賣環節,拍品來自居民捐贈,拍得款項兩次累計下來超過一千,市集組委會負責公示以及管理這筆錢,有專門的財務專業的居民承擔財務工作。

鄭州的老百姓喜歡做一些小生意,建立在社區信任的基礎上,你的物品質量好、可溯源,也會得到居民們的認可。需要自我介紹自報家門,因為你居住在這裡,時間一長都會認識,這無形中就形成了相互牽制的關係,你如果不誠信,整個社區就會知道,你就不敢胡來。現在只允許業主參加,租戶暫時不行。

我也很擔心項目的週期太短達不到理想的狀況,但是有機會去實踐社區已很幸福了,只能心態放寬,抓緊培育社區的自我成長能力。這就和教育孩子一樣的,有幸陪伴孩子成長一段歲月就很幸福。

另外,目前綠都作為開發商,在社區營造上關注很多,儘管他們都是做大生意的人,社區又淨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但團隊做的任何一點成績他們都同喜同樂。而且接下來綠都會在新開社區裡考慮一開始就配比社區體驗中心,供居民使用,我會覺得特別了不起。希望其他開發商都能關注到社區營造這塊。

韓 青 :你覺得鄭州的社區氛圍和你之前其他的項目點有什麼不同?

邊 邊 :感覺兩點不同,一是在城市化的進程中,他們是被動的捲入的,還保留了很多村民的習慣,熟人社會的風俗,這當然有不好的,比如不講衛生、不重規則之類,但也有一些好的,比如傳統手藝、相互信任。

二是男權思想比較強,搞社區的都是女的,男性好像看不上這些事,做飯、帶孩子的也是女的,儘管大家一樣要上班掙錢。

韓 青 :社區居民對你的評價如何?你的微信好友是不是已經加了很多小區居民啊?

邊 邊 :我是不加居民微信的。居民們可能覺得我很神秘吧,因為和居民們直接接觸的還是團隊不是我。

不過我們的工作手法之一,我稱之為“城市社區的田野調查”,就是住到社區裡,像當地的居民一樣生活,去各家蹭吃蹭喝。居民們都很包容,應該是不好意思趕我走吧,我臉皮厚。等到居民發現社區生活原來可以這麼有意義、這麼豐富,甚至可以從中獲益時,居民們就會認可社區,也會對社區產生認同感、歸屬感。

- - - 訪 談 部 分 結 束 - - -

以往的社區營造要麼由政府主導、購買社工機構的服務,要麼由物業全程主導、一手操刀。這種由開發商出資購買第三方公益機構的服務,並全面放權、全力配合的情況,還很少見,其模式也可以輕鬆複製到其他樓盤。

期待有更多開發商將企業經營和社會責任結合考慮,通過引入第三方公益機構的專業服務來營造社區的公共生活,企業的品牌也會因此彰顯,形成自己的特色。

公益機構要做的,一是作為第三方立足,其唯一訴求就是讓社區變得更好,二是提升服務的專業性和可持續性,進而取得政府的認可、開發商的支持和居民的信任。

專業性則不是體現在做了什麼,而是體現在不做什麼——凡是居民能做的事情,全面放手讓居民去做,不貪多,不求快,只是視需求給予一些引導,視形勢引入一些規則,重要的是讓人聚在一起,有一個相互作用的場域,在交流中相互瞭解,在互動中彼此信任,在活動中收穫快樂。這也是“賦權”的本義。

至於可持續性,個人以為,居民不只是被服務的對象,也是很重要的社會資源。社區各個利益相關方也可以在這一方面開拓思維,盤活社區資源,積累社區資本,挖掘並創造社區社會價值,所謂的社區商業模式,或社區基金會的發展,都需要建立在這樣的基礎之上。

遺憾的是,公眾對公益的認知還多侷限於給弱勢群體捐錢捐物,現在也還沒有專門支持社區營造的基金會,雖然有好的樣板,但只能造福於個別社區。絕大多數的小區,仍陷於對物業的詬病和對低素質鄰居的吐槽中。

可如果我們連身邊的社區都不能改變,又何談讓整個社會變得更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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