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天堂里可有雞打鳴?

父親,天堂裡可有雞打鳴?

●李根萍

"咯咯哩——"黎明時分,接連幾天竟被雞打鳴吵醒。久居鋼筋水泥森林中,能聽到這種久違的親切的音聲,真是驚奇又驚喜。開始還以為聽錯了,或是在做夢,但仔細聽聽,的確是真的,或許是後面住這幢舊樓的人在屋頂上養了雞。窗簾的縫隙透進一絲絲亮光,聞著這一聲聲高亢昂揚的雞鳴,不由想起父親,憶起他聞雞出門,為家人生計而奔波的艱難歲月。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父親是個老師,長期在鄉村學校任教。那時農村學校的教師工次極低,他每月工資僅33元,7個兒女尚小,天天要吃要喝,生活甚是拮据。文革動亂時期,造反奪權,串聯打架,父親一概不參與。學生無心念書,學校只好停課,父親乾脆回了家。

父親,天堂裡可有雞打鳴?

遍地是烏金,滿山淌茶油。這話形容的是家鄉兩個知名的特產:做飯燒的炭和炒菜用的茶油。家鄉古鎮下埠地處湘贛邊界,滿山滿嶺是茶樹,榨坊常年飄著茶油香,山上四處可挖到烏黑的煤,家鄉人稱為炭。毗鄰湖南醴陵的老表都喜歡來鎮裡的五四煤礦買炭燒,家門口那條韶井公路上,天天都有操著湖南口音的人,推著滿車炭往回趕。鄉親們發現這商機,爭相將炭運到當地去賣,賺點辛苦的運費,稱之為"打醴陵賣炭"。

父親,天堂裡可有雞打鳴?

那個年代交通工具十分落後,全靠原始的獨輪車。這種車在贛西農村四處可見,運炭馭糧,推柴送肥,全仰仗它。造這種土車需要兩根弧形的樟木或雜木做車架,中間和頂頭部位用橫槓交叉相連,前面稱之為車把手,後面的車架上各裝兩個打圓孔的"耳朵",讓木軲轆的軸套進去。車架弧形突出部有兩個木支撐,俗稱撐腳,確保車子保持平衡。在車架上部的卡槽裡,再放個篾織的長方形車簍,用來裝貨。平路推車,重量全壓在肩頭的扁擔上,沒有一股子力氣,是推不動重車的。唯獨下坡時可省些力,但需要撐穩車的方向和平衡,弄不好會翻車,將車簍裡的東西撒落一地。

父親正值壯年,有的是力氣,見鄉親們打醴陵賣炭,也想試試,賺點錢補貼家用。一般頭天下午,父親獨自到距家10公里外的五四煤礦,買回一車的好炭,天黑前推回山村,停放在自家的院子裡。

父親,天堂裡可有雞打鳴?

"咯咯哩——"第二天凌晨三點左右,公雞報曉,父親無需母親叫醒,幾乎與雞鳴同時起床。在自然界裡,除了雞叫,還有貓鼠晝伏夜出,牽牛花破曉開放,青蛙冬眠春曉,大雁南來北往等與晝夜交替和四季變更密切相關的生物現象,人們把生物這種測定時間的本領通稱為"生物鐘"。父親形成了自己的"生物鐘",這個點就會自然而然醒來。如今看來,主要是生活所迫的原因,家庭的擔子壓得他每晚難以安睡。

昏暗的煤油燈下,父親裝上一布袋紅薯,拉開堂屋的兩扇大門,將其掛在車把上。回到廚房,他一邊麻利地洗漱,一邊叫著二姐的乳名。二姐要陪他同去,主要任務是讓她在前面拉繩子,即將繩子一端拴在車架頂部,一頭勒在肩上,抓在手裡,弓著背用勁地向前拉,這樣可省不少力氣,尤其是上坡。二姐才八歲,正是貪睡的年齡,常常睡眼惺忪抓著繩子,走著走著就睡著了。父親怕車輪子碰傷二姐的腳,常常在後面不停地喊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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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星高懸,山路彎彎。父親推著車子,二姐走在前面,藉助微弱的星光上路了。出了夏家源,進入羅家源,過了樟抱楓,翻過了洪水坳,天仍未亮。前面就是鄰鎮老關了,二姐想停下來休息一下,她那雙小腳實在走不動了,尤其是腳板底隱隱生痛。為趕早讓炭賣個好價錢,父親這個時候不想休息,就鼓勵二姐堅持一會,等天亮後再找個地方歇腳。

過了老關鎮,前面就進入了湖南地界,這時天開始露魚肚白了,父親有些累了,就在八里坳停了下來。他靠在路旁樹下,用毛巾擦拭臉上的汗珠,隨手從車把上掏出兩個冷紅薯,一個遞給二姐,一個塞進自己的嘴裡。那時沒什麼講究,這麼遠的路程從不帶水,實在渴了就到路邊人家討口,多是到路旁的池塘裡,用手捧點水喝幾口就行。有天路上突降大雪,狂風四起,二姐在前面凍得嗚嗚直哭,父親怕她凍病了,趕忙找了個廢舊的房子,撿點柴火點著,讓二姐全身烤暖和才繼續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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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輪車吱吱呀呀,一路宛如哼著小曲,慢悠悠地在山路小道上行走。在今天看來,似乎有些浪漫,可當時對父親和二姐來說,根本無心去聽這節奏有力的車輪聲,心裡只想早點趕到目的地,讓這車炭賣個好價錢。"賣炭得錢何時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後來我上初中,有篇《賣炭翁》的課文,陡然讓我想起父親,他也曾是個賣炭翁,只是他賣的是煤,而不是木炭,可其艱辛和無奈甚是相似。

父親推著100多斤的炭,跋涉60多公里,上午10左右,終於到了目的地——醴陵陽三石。當時這裡是個小鎮。莫道君行早,更是早行人。鎮上已有幾個來賣炭的同鄉,見面後相互點頭笑了笑,算是打招呼。當地來買炭的人很多,父親車子剛停下,立馬就有人來問價。二姐嘴甜,見人就說:叔叔伯伯,買我們的吧。對方見這對父女不容易,總是多給點錢將炭收了。除掉成本,一次可賺個四五元錢。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一天,父親剛到陽三石放下車,還來不及喘口氣,兩個造反派正好乾仗,啪的一聲槍響,子彈在耳邊呼嘯,父親被人流擠出好遠後,這時才想起二姐和自己這車炭,趕忙往回找,二姐儘管同樣受到驚嚇,但她人小鬼精,怕這車炭被人推走,人蹲在路旁的樹下,手中仍緊緊拉著繩子。父親找回來後,見女兒和這車炭安然無恙,倏地眼睛裡閃出了淚花,破例給二姐買了個柚子吃,直到今天,二姐還說那天吃的這個柚子特別甜。可我聽著這個故事,心裡全是酸酸的。

父親,天堂裡可有雞打鳴?

父親往回趕的路上推著是空車,自然輕鬆多了。二姐要是走不動了,父親就會讓她爬上車,坐在車簍裡,讓她這雙小腳休息一會。往返130多里路,下午5點左右,父女倆就回到了山村。

樓西殘月尚朧明,中禁雞人報曉聲。那時家裡沒有鍾掌握時間,更沒有手錶,父親起早幹活全是聽雞打鳴。家裡那隻大公雞一亮嗓子,他就會一躍而起,開始一天的忙碌。常常是我睡著了,父親才回來,早上醒來後,父親早聞雞出門了。除了打醴陵賣炭,父親更多的是去湖南邊界地帶趕集,這些地方的集市上物產豐富,價格便宜。記得他常去幾個地方,一個是黃土嶺,一個是官陂。這兩個地方距離我家來回都有百餘公里,全是高低不平的山路,同樣是雞叫頭遍就是出發,想想其艱辛不必贅言。

印象中,父親去黃土嶺趕集,多是去買黃豆,因為豆子比大米便宜多了。為了不讓兒女們餓著肚子,父親想了不少辦法,買黃豆就是其中之一。黃豆買回來了,做成菜吃,也可放鍋中炒熟,給我們當零食吃,還可磨成豆腐,做成豆漿吃……在那個飢餓年代,家中有豆子吃,可是上等的美食和美味了。

父親,天堂裡可有雞打鳴?

吱吱呀呀,父親聞雞出門,邁著堅實的步子,推著家中這輛獨輪車,送走了春夏秋冬,推回了一車車幸福,變成了一縷縷溫暖,把兒女們一個個撫養長大,而我們成了放飛的鴿子,全都飛出了山村,唯獨留了他和母親。後來,父親不需起早出門幹活了,可他只要聽到雞鳴,還會下意識起床,猶如戰士聽到軍號……

遍地關山常翻越,為家辛苦為家忙。幾十年聞雞出門,獨輪車將父親的身體徹底累垮了。他很早就有幹嗽毛病,常常人未見,就能聽到他的咳嗽聲,原來是因勞累過度,患了輕度的肺結核病,直到74歲住院才查出病因。可這個年紀吃抗結核藥,身體根本吃不消,導致併發了胸包積液,徹底將他這個硬漢子擊垮,走路都喘不上氣來,用醫生的話說,父親每走一點,猶如揹著幾十斤東西上樓,可謂苦不堪言。

8年前的5月20日,父親或許是真的累了,或許是對病魔妥協了,去了另一個世界。

父親,天堂裡可有雞打鳴?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平凡忙碌一生的父親,在山村或許他就像飛雁在雪地上留下的爪痕,只有一點痕跡存在。但對於我們兒女來說,一生忙碌的父親,儘管普通而又平凡,卻似山上一棵棵大樹,永遠矗立在我們心中。他的仁慈和大愛,永遠溫暖著我們,激勵我們。

"咯咯哩——"如今每當聽到雞打鳴,我就會自然而然地想起父親。但願天堂裡沒有雞打鳴,沒有獨輪車,沒有病痛,父親實在太累了,該安心歇息了——因為兒女們現在都過上了他所盼望的幸福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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