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中庸》興起的學術意義

中庸

夏長樸教授在《論興起與宋代儒學發展的關係》一文中,就“《中庸》在宋代興起的原因”、“《中庸》在宋代發展的過程”做了相當篇幅的探討,夏教授在上述的論述基礎上,就《中庸》在宋代興起所呈現的學術意義,略作探討,故而有此文的產生。

《中庸》在宋代興起與發展,證明了仁宗慶曆以後的儒學復興運動,的確與佛家的影響有密切的關連。

論《中庸》興起的學術意義

儘管道學大家如張載、二程兄弟以及南宋的朱熹,都有出入佛家的具體記載,但基本上道學家大抵都排斥佛、老,而且諱言佛、老對個人思想的影響。站在儒家本位立場,持這種態度雖可以理解,但論述學術史時,“辨章學術,考鏡源流”則是最基本的原則,至於是非、立場是另外的問題,不宜列入考慮。在探討《中庸》何以興起及其發展的過程時,從智圓法師自號“中庸子”,又明確闡揚“中庸之道”,是北宋最早宣揚《中庸》之學的人物,這是一個客觀的事實,也不容否認。智圓而外,活躍於仁宗時代的契嵩,又是另一個不容忽視的佛門人物,他是程頤之前,對《中庸》研究得最透徹的學者,他的《鐔津集》中論述儒學的文章,其內容深度較諸同時儒家學者的同類作品絲毫不遜色,甚至可說有過之而無不及,《中庸解》五篇的著作猶在一般儒者之前。在宋代,這些佛家學者首先發掘了《禮記·中庸》中所蘊含的道德性命之說,契嵩並且做了深度的闡說,對《中庸》價值的肯定,是同時儒者所未曾做到的。

智圓、契嵩都是關心世道人心的學者,他們以方外之身卻常與世俗之人往來,智圓佩服韓愈,韓愈推動的古文運動對他有相當的影響,他的《送庶幾序》強調“古道者何?聖師仲尼所行之道也。昔者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六經大備,要其所歸,無越仁義五常也。仁義五常,謂之古道也。”宣揚仁義禮智信五常之道,是繼承韓愈“文以載道”思想的重要文獻,這與宋初古文家柳開、穆修、孫何等人是同調,智圓也曾為文響應過他們,足見他對當時的學界人物有相當的瞭解。至於契嵩,“嘗作《原教》、《孝論》十餘篇,明儒釋之一貫,以與當時排佛者抗;又作《非韓》三十篇,以力詆韓愈;又作《論原》四十篇,反覆強辨,務欲援儒以入墨。”可說是佛徒中能文善辯的衛道之士,因論辯的關係,也結識了不少學者,如章望之、黃晞、李覯等人,彼此互有往來。透過文字的辯論與折衝,對儒、釋雙方的思想互有衝擊激盪,因而產生思想上的反省是非常自然的事。加之當時儒、釋之間往來頻繁,親佛者姑且不論,即使反佛的學者,與佛徒的來往也十分密切,翻閱宋人文集,幾乎每部都有與佛徒來往的書信與詩歌酬唱。有了這種接觸,思想訊息的傳遞是避免不了的,智圓、契嵩以佛徒的身分提倡《中庸》,對關心道德性命之說的儒家學者而言,很可能引起他們的興趣,進而重新再接觸《中庸》其實也相當可能。

儒家學者即使在重新接觸並詮釋《中庸》時,初期、中期與後期的著重點,似乎也有所不同。初期學者如真宗時的邢昺、仁宗時的張知白,前者談修身齊家之道,後者論「凡為天下有九經”,他們關心的是如何由修身、齊家以達到治國、平天下的理想,所重在外王事功問題,身以內的心性問題還不在他們關心的範圍之內。

論《中庸》興起的學術意義

至於稍晚的范仲淹,在他的《南京府學生朱從道名述》中,以《中庸》為論述基礎,做了極大的發揮,所論的雖是典型的儒家觀念,以“率性謂之道”為開端,逐步推出修身、齊家以至治國、平天下,達到儒家的政治理想。但范仲淹在文中特別標舉“誠明”、“中和”兩個觀念,顯現了事功不能脫離德行修養,外王事業必須植基於內聖的心性素養上,他勸張載讀《中庸》,強調“儒者自有名教,何事於兵”,恐怕就是這種心境的具體反映。

張方平與陳襄同為是中期的學者,張方平有《中庸論》三篇,他認為《中庸》之所重就在教化,而身系天下治亂安危的聖人只要能瞭解“天下之人性可使同也”這個道理,從自身做起,然後“執乎一以制天下之動,通乎誠以合萬化之原”,自然就能使“天下之俗安以和,各復其正,性命之理得矣。”這種觀念本之於《中庸》所謂的“唯天下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他的思想並無特別創新之處,但依據《中庸》,張方平建構起“聖人依人性,施教化”的模式,又迴歸到傳統,重新標舉先秦儒家的基本主張。

除了胡瑗之外,陳襄是較早注意到《中庸》並有專門著作的學者。在他的《中庸講義》中,開篇即說“《中庸》者,治性之書”並且強調透過這部書,可以使學者“知道德誠明之本”;換言之,要建立儒家自身的道德性命之學,《中庸》就是關鍵所在的經典。在討論心性問題時,陳襄繼承了孟子性善的觀點,以未發、已發分別性、情,則是依據《中庸》而來。至於以性為善,情則有善有不善,以及“以性行情”、“以情盜性”,都可能是王弼、皇侃的影響。陳襄論性的特別之處,在於不受韓愈“性三品”說的拘束,迴歸先秦孟子“聖人與我同類”、“眾人之性無以異於聖人之性”的觀點。就論性而言,擺落佛家影響,重尋儒家心性說的源頭,具有突破性的發展。在另一篇作品《誠明說》中,陳襄除了強調帝王之德必須根於“誠明之性而蹈乎中庸之德”之外,他更力主外王事業必須植基於內聖修養。這種論調,遠早於道學家,足見內聖外王必須貫通的觀點,是宋學發展過程的持續看法,並非道學興起後才有的主張。

周敦頤是道學的先驅,《周易》(尤其是《易傳》)與《中庸》是其思想的基本核心。他與陳襄雖是同一時代的學者,但不同於後者的是,他論述的重點集中在心性道德的修養上,外王事功較少涉及,這種思想特色使得他比較接近後期學者。透過論述,周敦頤將《中庸》的“誠”提升到了最高的地位,也就是《易傳》所謂的形而上的“道”,在宋代學者中,這是前所未有的卓見。北宋以來,學者論述性命之學,經常涉及到《易傳》、《中庸》這兩部書,周敦頤的這種作法,可以說是結合二者的極佳範例,也為南宋以後的道學家建立了論述的深厚基礎。

後期的學者在討論《中庸》時,雖然仍主張內聖外王一貫之道,但基本上已將注意的焦點置放在心性的修養上,不再如以往儒者強調事功的重要性,這種現象相當明顯,也是宋儒之學轉變的關鍵階段。

在《中和論》中,司馬光認為君子為學、求道的要領在乎一心,治心的根本方法就在於執中。他強調不論未發、已發都要“以中為常”,中、和本為一物,不必刻意加以區隔。司馬光認定“中”就是個人修養最基本的原則,只要謹守這個原則,自然無往而不利。這種重視“治心”,要求以“中”來“治心”的修養工夫是司馬光的創見,也是他對宋代心性之學發展的一個貢獻,對於道學的形成與深化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

範祖禹有《中庸論》五篇,在這五篇論述中,除了闡述《中庸》之外,他主張,透過對《中庸》的學習與實踐,可以使賢者成為聖人。如此一來,《中庸》的“自明誠”之教,自然成為儒者不可或缺的基本素養。不僅如此,他還強調欲明其誠必須從大學的“致知”著手,所以,他不僅論證了透過德行修養“成聖”的必然可能,也明確的貫通了《中庸》、《大學》的思想內容。這種綰合《中庸》、《大學》二者的作法,與道學家不謀而合。在論述《中庸》的心性之學時,範祖禹特別強調“忠恕”二字,他認為,談仁義禮智四端之用,絕不可能離開忠恕之道,不論是堯舜三王之治天下,或是孔子揭櫫的六經之道,莫不由於忠恕。由此可見他所闡述的《中庸》之學,其發端雖為個人的心性修養,但終極的目標仍在社會、國家,由內聖貫通外王,這是儒家的基本關懷,也是儒家心性之學迥異於佛老之處。

程頤是道學成立的關鍵人物,他認為治經即是“實學”,《中庸》這部書言簡意賅,所談的是由心性修養做起循序漸進推而及於事功,這正合乎儒家由內而外、由近及遠的基本原理,並非佛老的空言虛文可比。

居洛陽時,二程兄弟與司馬光常有來往。司馬光喜談“中和”,主張“未發時存中,已發時制之以中”,也頗以此修養工夫自喜。依照程頤的理解,“既思即是已發”,司馬光雖未曾說思、求,但在論述上突出一句“君子之心”,難免有思慮不周之處。至於司馬光所說的“已發時制之以中”,程頤認為也有語病,因為“既發時,便是和矣。”此時再說“中”,就有所不妥了。

司馬光主張“治心”,要在喜怒哀樂未發之時,將心止於一處,不使其放佚四處。這種“治心”的方式,程頤也認為有問題。他強調,要“治心”,就必須對症下藥,從“心”本身下手,“心”要作主,才是解決修養問題的根本關鍵。像司馬光以集中精神只思考“中”字,將“中”當作一個對象,勉強自己專注其上,其實已違反了《中庸》無過與不及的基本觀念。他強調真要“治心”,就要涵養而非勉強;所謂涵養,即是修養個人的心,也就是孟子所說的“持其志,無暴其氣”,才能使氣不能亂。程頤結合了《中庸》與《孟子》有關修養的觀念,從而架構起合乎自然的修養理論,為此下的道德心性之說開啟了具有前瞻性的新方向,他的主張也成為道學家養心論性的基本原則。我們可以說,宋代對《中庸》的論述,到程頤身上,已經達到了析理入微,洞澈心性根源的境界。儒家自身的心性之學到此時才真正建立起來,足以在佛家之外獨樹一幟,甚至做到分庭抗禮的程度。若究其實,《中庸》與《易傳》、《大學》、《孟子》這幾部古代典籍為儒者的自力更生,提供了論述的基本依據,扮演了決定性的角色。

《中庸》與《大學》、《孟子》的興起與受到重視,改變了宋代經學的面貌。

論《中庸》興起的學術意義

漢唐以來的經學內容以《五經》為主,《中庸》與《大學》只是《禮記》中的一篇,《孟子》根本只是諸子中的一部,還沒有被列入經部。這種情形到北宋仁宗慶曆年代以後,有了極大的改變。宋代學者受到佛家心性之學的刺激,感受到極大的壓力,於是反求諸己,迴歸儒家的原典,從儒家傳統的古籍中,尋找論說的依據,再據以論述,建構儒家自身的心性之學。在這個過程中,《大學》談心,《中庸》論性,《孟子》兼言性命,《易傳》論道器,《樂記》言天理人慾,凡此種種,逐一被有心的儒者開發出來,上述所談的《中庸》即是一個顯例。發明闡釋道德心性的過程中,這些古籍的內容受到重視,論述既多,逐漸成為學界的顯學。時間久了之後,學界自然有要求提升這些典籍地位的呼聲,到了南宋,《孟子》首先成為經書,朱熹再將《大學》、《中庸》抽出獨立成書,為《論語》、《孟子》作集註,為《大學》、《中庸》作章句,合刊成《四書章句集註》,正式成立《四書》之名,也開啟了經學的“《四書》時代”。這是《中庸》等書興起發展的極重要的一個意義。

論《中庸》興起的學術意義

夏長樸

研究專長為中國學術思想史、中國經學史、儒家思想等,對孟子、李覯、王安石、全祖望、李心傳等歷史人物思想有獨到見解。主要著作有《兩漢儒學研究》、《王安石的經世思想》、《李覯與王安石研究》、《經學通論》(合著)等。近年來的研究重心集中在《四庫全書總目》相關研究,並已撰寫有關論文數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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