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苞:躔分两度,天各一方;会稀别远,意满情长(下)韦力撰

盖古文所从来远矣,六经、《语》《孟》,其根源也。得其支流而义法最精者,莫如《左传》《史记》,然各自成书,具有首尾,不可以分剟。其次《公羊》《榖梁传》《国语》《国策》,虽有篇法可求,而皆通纪数百年之言与事,学者必览其全,而后可取精焉。唯两汉书、疏及唐宋八家之文,篇各一事,可择其尤,而所取必至约,然后义法之精可见。故于韩取者十二,于欧十一,余六家,或二十、三十而取一焉。两汉书、疏,则百之二三耳。学者能切究于此,而以求《左》《史》《公》《谷》《语》《策》之义法,则触类而通,用为制举之文,敷陈论、策,绰有余裕矣。

方苞:躔分两度,天各一方;会稀别远,意满情长(下)韦力撰

方苞点评《史记》一百三十卷,清光绪二年武昌张氏刻本,书牌

方苞认为,六经、四书虽然都古远,但却是写文章的根源,他认为《左传》和《史记》就是得到了六经、四书的义法,所以才写得那么漂亮。而后他又讲到了一些历史的著名著作,他认为学生们认真学习这些著作中表现出的义法,就能触类旁通地写出好文章来。

方苞又在该书的《例言》中称:

古文气体,所贵清澄无滓。澄清之极,自然而发其光精,则《左传》《史记》之瑰丽浓郁是也。始学而求古求典,必流为明七子之伪体,故于《客难》《解嘲》《答宾戏》《典引》之类皆不录。虽相如《封禅书》,亦姑置焉,盖相如天骨超俊,不从人间来,恐学者无从窥寻而妄摹其字句,则徒敝精神于蹇法耳。

他认为好的文章必须洁净,而《左传》《史记》就是这种文风的代表,他反对明前后七子所提倡的古文,所以七子所喜好之文,该书都不录入。而对于韩愈、欧阳修、王安石的文章,方苞却颇为夸赞:

退之、永叔、介甫俱以志铭擅长,但序事之文,义法备于《左》《史》,退之变《左》《史》之格调而阴用其义法,永叔摹《史记》之格调而曲得其风神,介甫变退之之壁垒而阴用其步伐。学者果能探《左》《史》之精蕴,则于三家志铭,无事规模而自与之并矣。

方苞:躔分两度,天各一方;会稀别远,意满情长(下)韦力撰

方苞点评《史记》一百三十卷,清光绪二年武昌张氏刻本,卷首

方苞认为,一篇好的文章首先要内容简洁明了,比如他在《书萧相国世家后》一文中说:“《萧相国世家》所叙实绩仅四事,其定汉家律令及受遗命辅惠帝皆略焉。盖收秦律令图书、举韩信、镇辅关中三者,乃鄂君所谓万世之功也。其终也举曹参以自代而无少芥蒂,则至忠体国可见矣。至其所以自免,皆自他人发之,非智不足也,使何自觉之,则于至忠体国之道有伤矣。故终载请上林空地,械系廷尉,明何用诸客之谋,非得已耳。若定律令,则别见曹参、张苍传。何之终,惠帝临问而举参,则受遗命不待言矣。盖是二者,于何为顺且易,非万世之功比也。”

萧何的丰功伟绩有太多可写者,但《史记》中却仅叙述萧何生平中的四件事。司马迁为什么要这样写呢?方苞认为,如果把萧何所做之事一一录出,必然会连篇累牍,这种写法反而掩盖了他的主要功绩。

既然这样,那么在写文章时,如何进行材料的选择呢?方苞在《书汉书·霍光传后》中说:

《春秋》之义,常事不书,而后之良史取法焉。昌黎韩氏目《春秋》为谨严,故撰《顺宗实录》,削去常事,独著有关治乱者。班氏义法,视子长少漫矣,然尚能识其体要。其传霍光也,事武帝二十余年,蔽以‘出入禁闼,小心谨慎’;相昭帝十三年,蔽以‘百姓充实,四夷宾服’,而其事无传焉。盖不可胜书,故一裁以常事不书之义而非略也。其详焉者,则光本末,霍氏祸败之所由也。

按照《春秋》的写法,一般不重要的事情就不再记载,方苞认为这样写史书才是最佳之法。而韩愈也赞赏《春秋》的这种笔法,所以他在写《顺宗实录》时,也是把平常之事削减掉,而专门著录最重要者。接下来方苞又举了几个例子,总之他认为:将各种事情一一记载,这将写不过来,所以有些事情没有列入史书的写法是很正确的。方苞在该文后又称:“古之良史,千百事不书,而所书一二事,则必具其首尾,并所为旁见侧出者而悉著之。故千百世后,其事之表里可按而如见其人。”

他认为,真正的好文章虽然省略了大多数史实,仅是写出了一两件事,但这一两件事要写得首尾完整,同时把跟该事有关的事情也要交代清楚,这样才能让后人看明白事情的本末。那应当怎样进行裁剪呢?方苞在《答乔介夫书》中说:

在诸体之文,各有义法,表、志尺幅甚狭,而详载本议,则臃肿而不中绳墨;若约略剪截,俾情事不详,则后之人无所取鉴,而当日忘身家以排廷议之义,亦不可得而见矣。《国语》载齐姜语晋公子重耳,凡数百言,而《春秋传》以两言代之。盖一国之语可详也,传《春秋》,总重耳出亡之迹,而独详于此,则义无取。今试以姜语备入传中,其前后尚能自运掉乎?世传《国语》亦邱明所述,观此,可得营度为文之意也。

在这里他又提到了义法,而后他举出了两个实例,以此来说明文章应该详写时,就不能简略,而应该实写的事情,就不应当虚写,即使是同一件事,也要根据体例及文本的需要,来决定应该是详写还是略写。

那怎样来把握这个原则呢?方苞在《与孙以宁书》中说到:“若萧曹世家而条举其治绩,则文字虽增十倍,不可得而备矣。故尝见义于《留侯世家》曰:‘留侯与上言天下事甚众,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此明示后世缀文之士以虚实详略之权度也。”

他在这里仍然举出了《史记》中的一段写法,想以此来说明,文章的关键就是要写出书中所谈人物的最重要事件,其他的事情可以省略。

显然,方苞认为做文章一定要讲求义法。关于如何讲求义法,以及义法的来由,方苞在《书韩退之〈平淮西碑〉后》中说:“碑记、墓志之有铭,犹史有赞论,义法创自太史公,其指意辞事,必取之本文之外。班史以下,有括终始事迹以为赞论者,则于本文为复矣。此意唯韩子识之,故其铭辞未有义具于碑志者。”

方苞认为,碑记、墓志铭等也是重要的史论,而这类文章的写法,创自于司马迁,这类文章的义法到了唐代,只有韩愈得到了真传。他在该文的最后部分又称:“夫秦、周以前,学者未尝言文,而文之义法无一之不备焉。唐、宋以后,步趋绳尺,犹不能无过差。东乡艾氏乃谓文之法,至宋而始备,所谓‘强不知以为知’者邪?”

方苞认为,先秦的古文已经具备了各种义法,到了唐宋之后,仍然讲求这种义法。他同时批评明末散文家艾南英,因为艾认为文章的义法到了宋代才得以完备,方苞认为艾根本不懂文章的义法。

从整体来看,怎样的文章才是好文章呢?方苞认为应该有两点,那就是“言有序”和“言有物”,他在《书归震川文集后》中称:“孔子于《艮》五爻辞,释之曰:‘言有序。’《家人》之《象》,系之曰:‘言有物。’凡文之愈久而传,未有越此者也。震川之文于所谓‘有序’者,盖庶几矣,而‘有物’者,则寡焉。又其辞号雅洁,仍有近俚而伤于繁者。岂于时文既竭其心力,故不能两而精与?抑所学专主于为文,故其文亦至是而止与?此自汉以前之书所以有驳有纯,而要非后世文士所能及也。”

方苞认为,好的文章都具备言之有序和言之有物,归有光的文章基本做到了有序,但却少有做到有物者。看来,同时做到这两点,确实不容易。

其实从方苞所作的文章来看,也并非篇篇都是高头讲章,他也有着情趣的一面,比如他所作的一篇《石斋黄公逸事》,就是很有情趣的一篇调侃之文:

妓顾氏,国色也,聪慧,通书史,抚节安歌,见者莫不心醉。一日大雨雪,觞黄公于余氏园,使顾佐酒,公意色无忤。诸公更劝酬,剧饮大醉,送公卧特室。榻上枕、衾、茵各一。使顾尽弛亵衣,随键户,诸公伺焉。公惊起,索衣不得,因引衾自覆荐,而命顾以茵卧。茵厚且狭,不可转,乃使就寝。顾遂暱近公,公徐曰:“无用尔。”侧身内向,息数十转即酣寝。漏下四鼓,觉,转面向外。顾佯寐无觉,而以体傍公。俄顷,公酣寝如初。

有位姓顾的少女,色艺俱佳。某天下起了大雪,一帮朋友跟黄道周在一起聚会,而后请顾来陪酒。众人看黄对此女并不反感,于是大家拼命地向黄道周敬酒,而后把黄灌醉,送入卧室,然后让此女脱光衣服,陪黄道周躺在那里。众人从外面锁上门,等着看热闹。黄道周在躺下之时,也被朋友扒掉了衣服,等他惊醒时,只好用被子来掩身。由于屋子里只有一套寝具,所以他们只好睡在一起,于是此女就跟黄道周亲近,黄告诉她:你这么做没用。于是黄掉转身面冲里睡觉,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等到后半夜时,黄道周转过了身,而此女假装睡着来跟他贴近,但黄依然酣睡如故。

方苞的这篇文章将整个过程描写得极其细腻,应该实现了他所说的义法,那就是在详写之处要尽量地把细节描写清楚,而后通过这个细节折射出人的性格。

方苞故居位于安徽省桐城市寺巷内。我的此趟行程是先到了庐江,而后转往桐城。从地图上看,庐江到桐城并不遥远,看样子也就50公里的路程,然而在乘车方面却很不方便,这仍然是因为地域的管辖:庐江在行政上归合肥市管辖,桐城归安庆管辖,虽然仅是短短的50公里,却每日仅两班车互通两地,我在庐江寻访完何晏之后,已经错过了这两班车的时间,只好打的前往桐城,谈好的价格是100元,对于这个地区来说,100元的价格颇为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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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巷内景

进入桐城市区后,因为旅途的顺利,天色并没有暗下来,我不想浪费这大好的时光,于是换上当地一辆出租车,直接奔寺巷。这条小巷不长,没多长时间就能走一个来回,然而我在寺巷内转了几个来回,都未曾找到自己的寻访目标,而且连问几个却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正在这时,迎面走过来一位大妈,旁边有人认识她,马上跟我讲:“你去问她,因为她是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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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巷内所见之一

这位大妈从穿着到面色都有着一种隐隐的书卷气,我觉得称呼她大妈有些不恭,于是我随着那些人的称呼,向她叫了一句老师。显然这句称呼赢得了她的好感,她问我有什么事情,我递上了自己的寻访名单,她说自己眼力不好,让我念给她听,于是我告诉她自己到这里是要找方苞、方以智和姚莹的故居。老师听完后,告诉我说,这些故居确实在本巷之中,她看了我一眼,而后跟我说:“这样吧,你跟我走,反正我也是散步,我把你带到那里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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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巷中的老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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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莹故居文保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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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称方苞故居在寺巷

老师带我看的第一个故居就是当年姚莹的居所,这个故居的门牌号为寺巷8号,走入院内,迎面看到了几栋老房子,老师指着一栋告诉我说:“这个就是。”果真,我看到了墙上的文保牌。我拍照之后,老师又带着我继续前行,又穿入了另一个院落,在这个地方,终于得见了方以智的故居。我当然更关心方苞的故居在哪里,等我拍完方以智的故居之后,向这位老师提出了这个问题,没想到她却跟我讲,自己不知道方苞的故居在哪里,这个说法让我有些意外。但老师又跟我讲,前方不远是左光斗祠,这让我想起方苞所写的《左忠毅公逸事》,难怪他跟左光斗的事情记录得那样的声情并茂,原来他的祖居旁就有左光斗的祠,只是不知道这个祠堂建于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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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光斗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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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以智故居文保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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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以智故居由此进入

前来此地之前,我事先做过功课,网上有一篇文章称方苞的故居位于寺巷与新巷之间,老师闻我所言后,她就把我带到了新巷的巷口,原来新巷与寺巷是平行的两条巷子。进入此巷前行,看到了有一处老房子的后墙,细想刚才的方位,这堵墙应该就是刚才进去所拍的方以智故居后墙,原来两条巷子夹住的,就是方以智故居。如此说来,方以智的故居一直处在这一带,恐怕难有一个大的地方容得下方苞的故居,那方苞的故居跟方以智的故居有什么关系呢?方以智和方苞同属“桂林方”,且网上有文称方以智是长房的,又叫“中一房”,方苞是小房的,又叫“中六房”,如此说来,方以智跟方苞关系较近,那方以智的故居是不是就是方苞的祖居呢?这个结论我还未找到相应的佐证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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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以智故居院内情形

但显然,这位老师因为没能帮我找到方苞的故居而觉得遗憾,于是她就走入了一个房内,找出了一位年岁很大的老太太,她向那位老太太请问,方苞故居在哪里,老太太也称不知,面对此况,只能存疑于此了。到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我即便找到可以拍摄之处,也无法继续拍摄了,但是在桐城一地我还有多位寻访对象,于是准备找个酒店住下来,再筹划下一步的行程。我向这位老师感谢了她给我的指点和带路,老师很关心地问我准备住在哪里,我告诉她自己还未定酒店,接下来准备去寻找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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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近有讲学园巷

老师闻我所言,马上热情地跟我讲,前面不远处有一家武装部招待所,她告诉我说,这里不但路途近,最重要的是价钱公道,而后她用眼睛扫描了一下我的装束,顿了一下又跟我讲:“如果你还是觉得贵,就再往前走,有一家紫来宾馆,会更便宜一些。”看来我一身的风尘引起了老师的同情,我感谢了她的指点,于是走进了她所说的那家招待所的门。

走进门的一瞬间,我就有了悔意,从门口的装饰来看,这里特别像有着暧昧色彩的洗脚屋,我这么说倒并不是假装道貌岸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一程程的寻访,已经累得自己精疲力竭,真正到了“万念俱灭”的程度,故而每到一地,最希望能找到一处安静的睡觉,以便最大程度的缓解一天的疲惫,否则的话,第二天的寻访将难以为继。然而这样的住宿之处,很有可能会受到特殊服务人员的打扰和光顾,这很可能会让自己难以入眠。

看到招待所的这种状况,我准备知趣地退出,然而前台的服务人员却一眼看到了我,热情地打招呼,于是我又犯了脸皮薄的毛病,掏了100块钱住进了这简陋的小招待所。然实际情况却证明我有些自作多情,其实这里一夜无话。想一想黄道周于美女脱光衣服都能照样酣睡如故,我却为有没有特殊服务思前想后,这跟黄道周比起来,真让自己觉得惭愧。

这家小酒店唯一难以忍受者,是狭窄的洗手间内,闪着不同色彩的灯泡,这种装饰方式几乎是按摩房里的标配,看来有些问题并不只能看表象,而要像方苞所言的文章之法:对任何事情不要只看表面,要做到文质相符。也正因为这间小招待所,使我重新地审视桐城一地的文风,虽然也会受到大环境的影响,但固有的斯文仍然还在,想到这一层,真觉得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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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城县文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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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城文庙牌匾

两天之后,我去参观了桐城文庙,之前给我带路的那位退休老师告诉我,虽然文庙在“文革”中被砸过,但整体情况还算保护得完好,并且里面还供着方苞的牌位,既然我不能确定方以智的故居是否跟方苞故居是一回事,那么到文庙去寻找方苞的牌位,也算是我对这位文章大家的纪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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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城文庙大成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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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于文庙中的桐城派研究会

来到文庙大门口,但见新旧参半,门楼上面的“文庙”牌匾斑斑驳驳,古意十足,无意间注意到牌匾的落款竟然是赵朴初,如此说来,这也算近物。门楼两边有“桐城文庙”的文物保护标牌,门楼内首先是棂星门,然后是泮池和小桥,再过一道门厅即是大成殿,里面正中是孔子,左侧是曾子及孟子,右侧是颜子及子思子,两侧是陪祀的仲由、卜商、有若及朱子等,左右各六位,唯独找不到我要寻找的方苞。于是走到了大成殿门外,去参观两侧的展厅,而今这里所办的展览,一边是严凤英纪念馆,另一边是书画展,同样跟方苞没有任何的关系。继续看下去,另有一排门窗紧闭的房间,门口竖着一块简单的“桐城派研究会”的牌子,原来大名鼎鼎的桐城派于今天的现实中,就是这样的一个存在。既然方苞是桐城派的奠基人,而今我找到了这个派的研究会,也算我间接地找到了这位文章大家的遗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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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圣先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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