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008年正月開始，宋真宗趙恆激情地投入到天書封禪的造神運動中。想著泰山封禪的意氣奮發、群臣們的敬畏目光、百姓們的熱情擁護和正熱火朝天施工的玉清昭應宮，他有一種深深的滿足感、成就感。
這種古老儀式帶來的精神愉悅，是任何物質享受、文治武功都無法滿足的。
但凡事都有個興奮期，興奮期一過，那種心虛、無聊、空蕩的感覺再次襲來。
玉清昭應宮有丁謂在看著，自己除了偶爾去視察一下，似乎幫不上其他的忙。作為皇帝，自己也不能經常出現在那裡。
那自己得做點什麼好呢？
汾陰后土祭祀
趙恆想起天書封禪時，有關部門曾經說過，西漢祭天於泰山、祭地於汾陰。皇天、后土嘛，總要同等重視。
只不過除了漢武帝外，好像沒有誰去汾陰后土，自己也是祭天第二天，去社首山祭地。至於汾陰（今山西萬榮縣境內，因位於汾水之南而得名），當時是另外派人去了。
看來光這樣祭地不行，還得補上。於是，他命令陳彭年仔細查閱資料，將歷朝歷代汾陰后土的故事全部找出來。
接下來的事就順理成章了。
1010年六月，汾陰的父母官——知河中府楊舉正上報，本府父老、和尚道士1290人，請求陛下親自前往汾陰祭地。
趙恆的答覆是，這是大事，我不同意，另外這1290人也別來京請求了。
然後他拿著陳彭年找來的資料，跟宰執們說，史書上講，祭天不祭地，就失去了對偶之義；朕既然舉行了泰山封禪，按理講汾陰祭地也是應該要舉行的，河中父老現在也有這個願望；但是封禪剛結束不久，就再次舉行大典，朕實在是擔憂勞民傷財啊！
重臣們答道，這怎麼能說是勞民傷財呢？只是陛下為民祈福，實在有點勞苦。
趙恆說，只要百姓得實惠，朕勞累一點算得了什麼！
七月，文武官員、部隊將校、和尚道士及各地父老三萬餘人入朝，請趙恆祭祀汾陰后土。
仍不允許。於是請求三次。
同樣的套路，同樣的味道！
果然，八月初一，趙恆下詔，明年春天前往汾陰后土祭祀。預留了差不多半年時間，夠他們準備的了。
他下詔：陳堯叟為祀汾陰經度制置使，權判河中府；翰林學士李宗諤為副使，權同知府事；劉承珪等負責財政後勤；曹利用等負責修整道路、行宮；楊億、杜鎬、陳彭年、王曾等負責祭地禮儀。
其它事項，一如泰山封禪。朝堂內外、舉國上下開始動員起來了。
按照以前的套路，應該開始上報好消息，出現祥瑞了。
丁謂報告，今年府庫充盈，財政收入大增；五十卷大中祥符封禪記也已完成！
汾陰臨近的解州（今山西運城市鹽湖區）上報說，“池鹽不種自生”，發現了不用生產即可食用的鹽，味道還極好！
陳堯叟前往汾陰準備，也不斷上報，當地物價平穩！天上出現神光！黃河水清了！本來要決堤的黃河水被南風一吹，居然重歸故道！這是聖人出、天下平的預兆！
河中府報告說，當地父老1700人非得要進京迎駕！
華州（今陝西省渭南市華州區，華山所在地）報告說，當地父老2400餘人，非得要進京請陛下光臨西嶽！
當然最大的祥瑞還是來自於親臨現場的陳堯叟上報的靈寶真文。
十月，有個叫巨沼的當地人找到陳堯叟，講述了這件神異事件。
兩百年前的唐德宗時期，巨沼的五世祖被人託夢，說，中條山的蒼陵谷有靈寶真文，你明天去取出來，等到天書出現時就可以相互參照領會。
他依照指示入谷，果然在一道黃光下見到一塊石頭，打碎後，從中得到一斤黃金製作的卷帛書。從此，收藏在家，保佑他家絲毫不受兩百年戰亂、飢寒的影響。
現在，巨沼得知天書已降，專門獻出此靈寶真文。驗過無誤後，陳堯叟派人送往宮中。
只見這卷帛書長二丈，寬九寸，用篆文寫就，內容類似道經。
於是群臣祝賀。
十二月初一，各項工作，如禮儀流程、道路交通等準備妥當後，陳堯叟回到京城。
趙恆賜宴長春殿，隨後下令：
向敏中任權東京留守、權修玉清昭應宮使；三司使丁謂為行在三司使，鹽鐵副使林特為副；馬知節為行宮都部署，劉承珪負責皇城大內公事。這基本是泰山封禪的既定安排。
命人通報契丹；於崇德殿親自排練。
次年正月二十三日，天書前導開路，大隊正式出發。經西京、陝州（今河南三門峽市），出潼關、渡黃河，最後北行到達寶鼎縣（即汾陰）奉祗宮。
齋戒，換裝，登壇祭祀，宣讀，封存玉冊；
返回奉祗宮，鼓樂大作，紫氣四塞，百姓圍觀，感激涕零；
群臣朝賀，大赦天下，普施恩惠，大宴百官，全國歡飲；
丁謂上報，有兩百餘隻仙鶴，飛翔於天書殿、太清樓上。
套路，一切都是套路！
然後，順應華州百姓願望，前往華陰縣，祭祀西嶽順聖金天王廟，召見隱士、道士；停留西京，拜謁祖陵。
最終於四月初一返回開封。整個祭祀用時兩個多月，耗工390萬餘個。
趙恆覺得成本既不高，關鍵是效果還不錯。為了保留這種效果，同樣的，要修建太寧宮，以供奉地神。
反對意見在哪？
在整個天書祭祀活動中，不是沒人提出異議。除了前面所說的王曾等人，還有一人的意見極其直接、激烈。
這個人就是龍圖閣待制孫奭。
在趙恆製造天書祥瑞、群臣拜賀時，孫奭提出了異議。他對皇帝說，依臣愚見，上天根本不會說話，怎麼會有天書？！
在趙恆準備汾陰祭祀時，孫奭又上書反對。他說，國家土木工程累年不息，水旱災害使得民不聊生，陛下卻執意舉行汾陰祭祀，足有十大荒謬之處！陛下你何必學那漢武帝、唐明皇，勞民傷財地去追求這種虛名？
在
群臣爭獻祥瑞時，孫奭說這是欺天愚民！而天不可欺、民不可愚，後世必不信！
在趙恆派人詢問他到底什麼意思時，孫奭繼續上書，簡直把趙恆罵了個狗血淋頭。大致意思是：
陳勝、黃巢起義的原因忘記了嗎？隋煬帝的教訓忘記了嗎？陛下你不減輕百姓徭役負擔、不考慮邊患，卻去搞這種汾陰祭祀的把戲！如果敵人趁機直下澶淵，你任命的周瑩等將帥能打戰嗎？如果饑民強盜趁機嘯聚原野、劫掠州縣，你能應對得了？
這些奸臣！現在讓陛下你去封禪，無非是說要你繼承先帝遺志，可先帝遺志到底是什麼？是北平幽雲、西取党項！
這些奸臣！沒在這些方面有絲毫的建樹，反而卑躬屈膝求和於契丹、姑息羈縻党項。他們視主辱臣死為空言！他們以誣下罔上為己任！
這些奸臣！他們捏造祥瑞、假託鬼神，封禪剛完，他們又提議汾陰祭祀！
這些奸臣！反而把這種輕勞聖駕、禍害百姓的行為，視為莫大功績！
陛下，你這是將祖宗艱難創業的成果，交由這些奸臣揮霍！古語說，國之將興，聽於民；將亡，聽於神。對陛下的行為，臣不禁長嘆！不禁痛哭！
我翻閱史料發現，宋朝開國至今，還沒有見過哪份上書如此激憤，如此泣血。
按照孫奭的想法，你作為皇帝，就不應該搞這些裝神弄鬼的事！誰給你運送糧餉，供給祭祀的大隊人馬？是百姓！誰給你修整道路、建設行宮？是百姓！誰給你修造宮殿供奉天書？是百姓！誰給你戍守邊疆、抵禦外侵？還是百姓！你不體惜民力，珍重根本，卻玩這些事，這是亡國之兆！所以，你應該立即停止！
這就是擔當！一種以天下為己任、不惜得罪皇帝、慷慨激昂的擔當！孫奭雖然官位不高、名聲不顯，但他的這種擔當，正是支撐士大夫治國理政的脊樑！
趙恆也明白這一點，知道孫奭說話直，是個忠臣，對他的通篇謾罵概不追究。
孫奭也慶幸，慶幸生活在對士大夫比較優待、寬容的宋朝，慶幸碰到了一個心軟的皇帝。如果沒有這兩個慶幸，說不準他小命不保，甚至還會殃及九族。
這種寬容，正是士大夫精神形成的天然土壤。
但就是再寬容，對於孫奭的逆耳忠言，趙恆並不接受。他已經沉迷其中，怎能輕易罷手？很快，他將掀起第二波造神運動。
多謝欣賞。讀完此篇，如仍感興趣，敬請關注本號（紀巖松），後續連載更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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